巧合的是,楊國忠的府邸與高仙芝同在宣陽坊,不過是一個在坊東一個在坊西,與之相鄰的,是楊氏三姐妹,被當今天子以“姨”呼之的大姐韓國夫人、三姐虢國夫人、八姐秦國夫人居所,將整個宣陽坊佔去了將近一半,而另一半則是萬年縣的縣廨。
他的書房裡,除了兩個親信,剛剛出任京兆尹的鮮于向,中書舍人竇華,還有一個吐蕃人。
“事到如今,你還敢來見某?”楊國忠怒氣衝衝地說道。
尚結息撫胸作禮,深深地彎下腰:“尊貴的相國,我爲此事感到萬分抱歉。”
“某還不是相國,這全都是拜你們所賜。”
一說到這個,楊國忠的火氣就止不住地往外冒,回京好些天了,天子連他的面都不見,更不必說,讓其接任李林甫的位子,偌大一個朝廷,竟然交由陳希烈一個人在處理,比之李林甫在世時還要獨斷,讓他如何不着惱。
“遲早的事,大夫何必生氣。”尚結息不以爲意地說道:“天可汗遲遲沒有下決斷,並不是不滿大夫,而是其中另有隱情,這便是我奉命前來的原因。”
“奉命?你是說......”一旁的鮮于向,敏銳地抓到了他話語中的關鍵之處。
“不錯,我是奉我國贊普之命,前來與楊大夫一晤。”
階下之囚而已,有什麼可吹的,楊國忠心下不屑,面上卻是不顯,畢竟那也是一國之主,之前能與大唐抗衡的。
“請說。”鮮于向擺擺手。
“雖然,此戰我國是敗了,舉國來降也是不得已而爲之,誰能料到,哥舒翰會舉全鎮兵馬來援呢。”
他隱晦地提到這個事,是向自己表明某種不滿,楊國忠當然清楚,可清楚歸清楚,哥舒翰那裡他是打過招呼的,最終成爲這個樣子,並不是人家不領情,而是形勢變了,誰讓你們那麼不堪一擊,連都城都丟了,換做是他,這樣的便宜不撿,纔是真得蠢。
“你們降便罷了,爲何南詔人也跟着降了,兩國這麼多人,在自家地方,連一戰的勇氣都沒有,真不知道,以往那些戰績是如何打出來的。”
面對他們指責,尚結息既感到羞愧,又覺得可笑,一個唐人竟然爲敵人不值,他的心裡更有底了。
“你說得是,吐蕃人喪失了勇氣,是因爲他們看不到希望,舉族而降,至少留下了種子,血戰固然英勇,或許再也無法重現輝煌,如今已成定局,我想我們應該着眼於將來,不是嗎?”
“還有什麼將來?哥舒翰一戰封王,如果天子順勢讓他入朝爲相,誰也擋不住。”
楊國忠忍不住發出低低的咆哮,因爲他不在京城,就連主持會盟這等標榜史冊的大事,都落到了左相陳希烈的身上,整個戰事中,他竟然連一點便宜都沒能討到,哪裡還有好心情。
經此一事,陳希烈的地位將會更加穩固,天子無論如何不會在這個當口,將他拿下,那麼問題來了,右相的位置空出,是讓左相陳希烈順理成章更進一步呢,還是哥舒翰挾大勝之勢,封王入相?在楊國忠看來,這兩種可能性,都在漸漸成爲事實。
“那咱們來談談哥舒翰。”尚結息何嘗想不到他們的顧慮,隨侍入京,就是爲了這一天。
“邏些城失陷,我吐蕃之民無一倖免,多少婦孺被殺戮,這要算在誰的頭上?”
“哥舒翰可以找出一千個理由,證明它的必要性,也可以找出一千個證人,來證實它,說點有用的。”
雖然嘴上依然在反駁,可是楊國忠的心裡已經有些動了,戰爭中的屠城行爲,固然會受到言官們的指責,但爲此懲處主帥,並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做法,更何況在大勝之時。
“那好,贊普之後,我王的贊蒙失陷於你們的手中,卻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戰後索要,他們卻給不出,這是否有不妥?”
“還有嗎?”
“不知哥舒翰向天可汗晉獻了多少財物?邏些城中,可是積蓄了我國數百年的基業呢。”
楊國忠心中一動,與鮮于向、竇華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件事倒是有文章可做的,當年侯君集平高昌,也是經歷了屠城、搶掠、侵佔等事,最後全都成爲了他的罪狀,當然那是在謀反之後。
但是這樣的事情,多少爲君王所忌憚,卻是不爭的事實。
鮮于向與竇華同時搖搖頭,表示根本沒有聽到有什麼獻寶之事,那就奇怪了,哥舒翰又不是蠢人,怎麼會犯下低級的錯誤,那麼多的財物,他想一個人吞下?這怎麼可能。
“感謝貴使的提醒,請向貴國贊普,帶去某家的問候。”既然話已說完,楊國忠也不想再同這個吐蕃人多說什麼,直接了當地提出讓他滾蛋。
“樂意之至。”尚結息毫不在意地彎腰致禮,轉身退出去。
“日後不要再讓這個吐蕃人來某家的宅院,你們也要注意些,少與吐蕃人來往,一幫喪家之犬,連都城都丟了,還有什麼用處。”
等他離開書房,楊國忠便不耐煩地說道,鮮于向二人都是一拱手應下。
“此人雖無用,說的事情倒有幾分可信,只不知哥舒翰在奏疏中,是如何說辭?”
“你們想不到法子,拿到奏疏文本麼?”楊國忠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個瞎子,聾子,一點頭緒都沒有。
“大夫莫憂,咱們不知,宮裡人一定知曉,想個法子入宮一趟,問問娘子便是。”
“貴妃亦不知曉,某已經問過了,她只是提醒,讓某要小心侍奉太子,你們說這是何意?”
鮮于向拈鬚沉吟了片刻,悚然一驚。
“娘子所言,必爲陛下所使,陛下讓大夫小心侍奉太子,也就是太子會有大用?難道,這右相之位,要落到太子頭上?”
“老向,你是不是喝大了,怎得糊言亂語,本朝有過太子兼右相嗎?”竇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鮮于向擺擺手,說出一句讓二人都吃驚的話來:“本朝是沒有太子兼右相,可右相此職,不過區區數十年,不要忘了,尚書令纔是尚書省之首,太子兼任尚書令,可是有過先例呢。”
楊國忠不怎麼讀書,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竇華卻是聽明白了,這位以太子之尊兼任尚書令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宗文皇帝,李世民。
他當太子的時間之短,同樣令人稱奇,因爲這個太子,不是由君王授予的,而是經歷了慘烈的宮變!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暴發了史上著名的“玄武門之變”,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同時被殺,三天之後,李世民被立爲太子,同年八月初七,高祖退位稱“太上皇”,只做了兩個月太子的李世民登基爲帝,次年改元貞觀,開啓了一代聖主的統治。
“老向,你想說什麼?”楊國忠沉聲道。
“估且不論陛下是否有意以太子兼右相,讓娘子如此傳話,便可知窺知一點,太子之位已穩固,或許陛下已經存了禪讓之意,至少動過念頭。”
“什麼!”
楊國忠與竇華不由得驚呼失聲,這個判斷,比讓哥舒翰直接拜相還要讓人震驚,因爲那將意味着,政局提前進入太子時代,他們這些曾經依附於李林甫,不遺餘力地陷害過太子的人,還會有好下場嗎?
“某的心亂了,你們說說看,如今該怎麼做?”
“當務之急,是要打消陛下的念頭,不惜一切!”
鮮于向的話雖然是廢話,但並不多餘,此刻三人的腦海中全都在轉着這樣的念頭,直到書房的門被人敲響。
“什麼事?我不是說了,任何人不得前來打擾。”
雖然惱怒,楊國忠也知道,沒有要命的事,這些下人是不敢公然如此的,他將人叫進來,頓時就是一愣,因爲前來報信的,並不是自家人,而是族妹虢國夫人的府中管事。
等到來人將事情一說,他更是惱怒不已。
“嚴莊走便走,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昨日便同本官告知過。”
“可嚴先生只帶走了隨侍的小廝,那幾個護衛俱都留下了。”
“他們不是病了麼,留下也是應有之義。”
楊國忠說着心中一動:“這些護衛都不知道嚴莊要離去?”
“正是,他的屋子裡一切如常,什麼都沒帶。”
這就奇怪了,楊國忠轉頭目視鮮于向:“老向,你是京兆尹,帶上公人去一趟別院,看看有什麼蛛絲馬跡。”
“下官這就去。”鮮于向不敢託大,馬上起身,隨着那個人離開了書房。
“事情有些不對,老竇,你修書一封,去信關外,看看那件事辦得如何了。”
“某知曉了,即刻命人送出。”
楊國忠本能地感到了不妙,但一時又說不清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