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鏘鏘和裘婆婆齊聲怪叫,哪還顧得上隱身術、哪還能再有看熱鬧的心思,奮起神通飛天就逃。
可又哪裡逃得掉......不是逃不掉,是逃不開。
落下來的隕星,充其量二里方圓,若擺在地上,裘婆婆看都不看便能將其一腳踢飛,可是它自天外而來,這一路疾飛、猛墜,其間蘊含的力量何其巨大,哪怕是元神境界的大修在它面前,也不必一隻螳螂來得更堅硬!
它砸落,何異神佛蓄力一拳夯於大地。那是山崩地裂、可怕巨力橫掃一切撕裂萬物的下場,蘇景和裘婆婆逃出個幾十、上百里,和直接被隕星砸中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
蘇景真就覺得體內真元都告沸騰、亂滾亂衝,簡直就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嚇得。
不是蘇景怕死,只因他從未直面過這等凜冽天威!和膽量沒有絲毫關係,純粹來自本能的惶恐、當我突然發現原來我如此渺小時的惶恐!
快若光電,來勢洶洶的天火流星,已然劃入孤峰千丈範圍,此刻蘇景和裘婆婆也纔剛剛逃開十餘里。便是這個時候,冥冥之中突然炸響一串淒厲呼號,山腳下、荒地中,驀地竄出一頭狗。
紅毛犬。直撲空中、迎向飛火流星!它出現時除了毛色醒目些、看上去和普通野狗也沒什麼區別;但隨它撲躍而起,這條犬子的身形也迎風而張!
第一跳、竄上三尺、犬身長若大犀;
第二跳卻足足三百丈!自山腳直跨山腰。紅毛犬的身形也擴至三十丈開外;
第三跳,乾脆就直接衝上了雲霄,惡犬大若山嶽,而它那一身紅色長毛,也徹底化作了騰騰烈焰!
火光萬道,兇焰沸騰的惡犬,迎上了同樣轟轟浩浩的天火流星。犬子兇口猛張。一下子便將墜世隕星咬在口中。
尖銳的摩擦聲洞穿天地,熾烈火光明耀千里!
片刻僵持後,終於在轟隆一聲巨響中。隕星被咬了個粉粉碎碎,惡犬的身形也隨之散碎、化作赤紅雲霞四散而去......
並非真的紅毛犬,只是一道法術罷了。
始作俑者。孤峰上的兩個巨漢拍手歡笑,愛看死了這個戲法。
隕星崩碎,巨力消弭,但它帶來的天火未滅,彷彿瀑布自天空垂灑,盡落於孤峰。
滅頂之災說來就來、說散就散。蘇景和裘婆婆不再奔逃,凝止身形呆在空中愣愣出神,還有些迷糊着,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現下蘇景至少明白了。燒灼這大山的烈焰是天外飛星帶來的,又難怪之前他辨認不出。
噩運不再但異象未止,孤峰流火、熊熊燃燒之際,山表、巖面忽然掀起了層層漣漪。
細雨落入清潭時,水面的樣子。
而每一道漣漪盪漾。便會有一頭黑犬顯身,比着野牛還要大的黑犬。
片刻功夫,漣漪中鑽出數百黑犬、滿山遍野。
狗兒狂吠、撒歡地在山上奔跑,還有.....貪婪、瘋狂地吞吃着流淌於孤峰的天火!
黑犬出現的‘漣漪’是法術,但蘇景和裘婆婆都能看明白,這些吞火大犬全都‘貨真價實’。它們不是法術,是真正的妖畜。
不用問了,孤峰上的無數抓痕,就是這些大黑狗在奔跑中留下的。
“禍鬥?”蘇景做夢般的語氣。
“禍鬥!”裘婆婆語氣堅定,聲音卻乾澀得快要裂開了......
‘皮如墨、目晶赤、似犬而吞火,名曰禍鬥,做殃四方不祥甚矣’,幾乎每一本記述妖邪鬼怪的異志中,都有這樣一句話。
異志言話多爲傳說,就算說中了也是言語不詳,寥寥幾筆帶過去,而妖門中流傳下來的有關‘禍鬥’的說法,便細緻得多了:太上古時大妖橫行,那時候的獸畜也遠比現在更強橫,禍鬥便爲其中一族,降生時靈智半開、體藏妖筋,說穿了這種畜生不需機緣,一生下來便是精怪。
禍鬥族中,曾修出過一位了不起的大妖,修得永生不滅飛昇天外,但是到‘外面’轉了一圈後似乎是覺得無聊,又回了出生地,號稱‘焚窮大聖’。
飛昇後再回來——這個說法於今看來荒謬無比,這千千萬萬年裡不知多少大修證道飛仙,從未見過一人重返。但在上古時卻並非如此,無論妖族大聖還是人間劍仙,得道後又重返此間的情形並不罕見。
族中有大聖,想不興旺都難,荒古時候禍鬥是個一個等一的大妖族,但突然有一天焚窮大聖不知去向,禍斗的老巢又遭遇可怕天災,一夕之間精銳盡喪,從此禍鬥由盛轉衰,早在千萬年前就再蹤跡可尋,世人只道它們已經滅族......
禍鬥這類妖物喜歡羣居,羣族觀念極重,它們的性情談不上柔善,但也絕非兇惡種族,異志中所說的‘禍鬥做殃、不祥’,純屬無稽,只是書生臆想罷了。
孤峰上,禍鬥們歡快吞吃天火,召來隕星的兩個巨漢滿面笑容,時不時還會抱過一隻經過身邊的‘小狗’親暱一番,‘小狗’也和他倆親近得很,擺尾搖頭地快活着。
南荒神奇,來這一趟果然是長見識了,看着‘人畜’和睦的樣子,蘇景放鬆了不少,前前後後的事情倒也不難猜,兩個巨漢勾引流星,應該就是爲了得到天火、來餵養這些禍鬥,待禍鬥將天火吞吃乾淨他們便會離開,只剩下被燙得冒煙的大山。
裘婆婆在做苦思:“兩處不對勁,一來,都是小禍鬥。”
禍鬥和普通黑犬長得一模一樣,蘇景自然也按照狗兒去衡量他們。脫口應道:“這還小?”
禍鬥長成,身形最少七丈開外、尾尖開岔如叉,眼前這些不過野牛體型,尾巴也尚未變化,算起還只是幼崽。
數百頭小傢伙,竟沒有一頭‘大狗’,着實有些奇怪。
大概解釋兩句。裘婆婆又講出第二個古怪處:“禍鬥是火性妖,天生親火沒錯,偶爾也會吞火。但是像這麼貪婪地吃火,不應該的......”說到這裡,老太婆攤開雙手:“或許是故老相傳的說法有誤吧。”
畢竟誰都沒見過、更未養過禍鬥。裘婆婆也不敢確定妖門中的傳說就一定是對的。
這個時候,兩個巨漢不再和‘小狗’玩耍,咧開嘴巴樂呵呵地向着十數裡外的蘇景揮手,口中依依呀呀、手勢紛繁複雜,不知想要說明什麼意思。
蘇景和裘婆婆逃跑時隱身法術破去,巨漢已然看到他倆了,只是剛纔沒得閒,現在纔來理會。
對他們的手勢蘇景完全看不懂,但裘婆婆本身也是大妖,大概能明白他們的意思。對蘇景道:“邀你我去做客。”
蘇景纔不去,萬一兩個巨漢又弄出顆火流星來招呼客人,他可受不了。
不過兩個巨漢的模樣和做派,的確是淳樸之輩,蘇景對他們並不反感。一拍錦繡囊取出一罈六兩事先爲小祖宗準備的好酒,催動翅膀靠近孤峰一些,跟着笑道:“送你們。接好!”單臂用力將酒罈扔了過去。
裝酒五十斤的大罈子,落在巨漢手上還不如個茶杯大,兩人湊到一起小心翼翼地揭開泥封,用最細的小手指勉強伸入壇口沾了沾。放進口中品嚐......一個巨漢立刻面現痛苦、大聲咳嗽不聽,另個則眼睛猛地一亮、喜色昂昂開心大笑。兩個傢伙反應截然相反,顯然一個天生厭酒一個本性貪杯。
好酒的那個喜不自勝,看樣子是想要還禮,竟一伸手把自己的眼珠給扣了下來,擡手向着蘇景扔來。
禮尚往來。
只是他的禮物......南荒人士都是這般熱情麼?剛剛遇到一個‘請吃我爹’、又碰到一個‘笑納吾目’。事情詭異,可蘇景眼前的情形並不血腥,貪酒巨漢自剜一目後,用力眨動幾下眼皮,眼中內又重生出一顆珠兒,轉動幾下、精光閃爍完好初入。
而被他擲出的那顆,甫一迎風立刻幻出迷離光彩,變作一塊七彩琉璃飛向蘇景。
只是七丈的巨人,哪怕他是小眼睛,也得有磨盤大,何況巨漢還都是凸起大眼。
裘婆婆迎上幾步,將其輕輕巧巧地接在手中,妖元略略一探、隨即對蘇景笑道:“沒靈氣了,但還是一塊大好寶石。”
尋常寶石對蘇景這等修家無用,但他給巨漢的酒又何嘗是什麼稀罕東西?不管怎麼說他都賺了,另也足見對方實在。蘇景哈哈一笑,對着兩個巨漢拱了拱手:“多謝,這就告辭了。”
言罷轉身欲走,不料此時孤峰上忽然響起一聲哀鳴,一頭正在歡快跑跳的禍鬥,猛地摔倒在地,身體抽搐不休,身子一僵竟無端端地死去了。
孤峰上的快樂氣氛戛然而止。
所有的禍鬥都停止吞吃天火,擡起頭望向倒斃的同伴......長得像犬,但它們不是獸畜,而是懂悲喜、知愛恨的妖精,望向同伴屍體的目光裡濃濃悲慟。
只有悲慟,並無意外,彷彿它們知道那頭禍鬥會死。
‘撲哧’
輕響傳來,倒斃在地的禍鬥無火自燃,一團黑紫色的火焰自它腹中竄出。
禍鬥天性親火,卻對這屍身烈焰異常恐懼,無論距離遠近,全都不自禁地向後退開幾步。
黑紫火焰兇猛,轉眼屍體被燒灼成灰,隨風散去了。
下一刻,嗚嗚哀鳴飄散於孤峰,所有的‘小狗兒’都嗚咽做聲,哀悼同伴。兩個憨憨地巨漢眼眶溼潤,竟然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而嗚咽哀鳴未完,孤峰上,陸陸續續又有幾餘頭小禍鬥倒斃,與之前那頭一樣,抽搐、死亡、體內火起焚燼屍體。
哀聲更重了。
雖然不同門不同屬,但妖性之間自有相通之處,裘婆婆從它們的哀聲中聽出了兩處意思:既有感懷同伴之情,也哭哀己身之意,似乎它們誰都逃不脫這樣的下場。
裘婆婆眉頭微皺,蘇景則望着禍鬥屍體中焚起的火焰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