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想法大概解釋過,蘇景看看黑袍、又看看黑鷹,一貫不怎麼清醒的神情愈發迷茫了:“這個…您…哪個?”
黑袍淡淡應道:“這畜生也沒什麼神異之處,只是多修行了幾年,飛得穩當些,這次我過來只是以神識投影天地,帶你飛遁不難,但有些礙手礙腳,便臨時從你家附近召了它來幫忙。”說完,他回頭對着仍匐身在旁的佘陽子說道:“你欲奪我晚輩坐騎,我便拿你的飛劍相抵,可有異議?”
的確是影子,但並非虛構.是真真正正的實質存在,是有法力、有本領的人物,而這靈識投出的影子,修爲或許還不及本尊百分一二,卻足以震懾得佘陽子不敢擡頭,顫聲應道:“全憑老祖做主。”
黑袍伸手一招,佘陽子的飛劍立刻被他招致手中。沒了飛劍的託浮,賊道依舊不敢稍動,施展自身法術跪在高空,額頭上冷汗淋漓。
紅色飛劍藏有靈識,被黑袍握在手中劍不甘心,彷彿一條蛇子似的連連扭曲、掙扎。黑袍手腕輕輕一顫,只聽‘嗡’的一聲輕鳴,劍上附着的暗暗深紅,就好像煙霞一般、霍然從劍身中迸出,但並不遠去、繞劍三尺氤氳瀰漫成一蓬赤色弧光,煞是好看。
再看黑袍手中的飛劍,此刻完全還原成本來的金屬顏色,清亮逼人銀光耀目,黑袍沒什麼語氣:“劍質勉強,祭煉得卻是狗屁。”說着手腕又是一抖,被震出去的赤色光芒迅速回歸劍身,飛劍重新變回紅色,但再不掙扎了,顯然劍上靈識被抹掉了。
黑袍手腕第三次輕抖,不知用了什麼法術,那把劍迅速縮小,轉眼變成了髮釵大小,黑袍隨手把劍拋給了蘇景:“劍上威力,是採集日出紅霞煉就的,談不上實用,不過起來好歹有幾分顏色,青年人喜歡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拿去吧,過幾天再幫你收了它。有這個東西防身,高人對付不來,但以前那些想要收你做弟子的,再惹不起你了。”
說完也不等蘇景道謝,黑袍再次望向了佘陽子:“算過物,就該說人了,你想殺我後輩,他也真格從又鷹上跳了下去。”
黑袍老人做人從來都清清楚楚,不會主動去欺負旁人,但也絕不容旁人冒犯,蘇景是他招去的,坐騎也是他安排的,佘陽子打劫蘇景,算是真正踢到鐵板上了。
佘陽子被黑袍的話驚得臉色煞白,拼了命的磕頭,但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這時候蘇景忽然插口:“殺人…不好吧,不知仙長有沒有辦法,給這個賊人種下個禁制,讓他再不敢起異心,以後都老老實實跟隨在恩公身後,做個忠心的奴僕。若他還不思悔改,老祖也可在一動念間擊殺了他。”
蘇景不懂法術,瞎出主意,他可不知道自己上下嘴脣一碰,輕輕鬆鬆所說之事,就算是極道高手也難以完成,可黑袍卻沒有爲難的表示,倒是被他一句話裡又是‘恩公’、又是‘仙長’、又是‘老祖’的給說得直眨眼睛。
其實蘇景好歹是捕快出身,對佘陽子這種見財起意、因貪念敢傷命的惡徒全無憐憫之心,殺了就殺了,只是他還有另外一層想法:
佘陽子也有師門、有至交好友,賊道固然該死,但是動手誅殺的肯定是黑袍,蘇景若不勸解,便等若給恩公又結下了仇家、增添了麻煩。因爲自己讓黑袍與人結仇,此爲蘇景所不願,是以提出了這樣一個辦法。
黑袍是修行過漫長歲月的前輩高人,少年心中的小小念頭他又怎麼可能看不穿?黑袍多看了蘇景一眼,仍沒多說什麼,又望向佘陽子:“可有異議?”
只要能活命,佘陽子哪敢再有奢求,忙不迭點頭:“全憑老祖做主。”
蘇景挺開心的,從一旁插口問佘陽子:“你到底叫啥?”就憑賊道動手前那份猶豫勁,足見其膽子不大,又哪會在搶劫時報上真名號,這一重蘇景看得明白,先前沒顧得上去問,現在事情差不多圓滿解決,就隨口問上了一句。
“小道法號六兩,洞府也不在什麼赤練峰,是在齊喜山修行。”賊道士恭聲回答,跟着又小心翼翼地說道:“小道友…不,小祖宗宅心仁厚,小道求請尊姓大名,他日也好建一座長生祠日夜供奉,以謝不殺大恩。”
“他叫蘇鏘鏘。”永遠冷冰冰沒表情的黑袍子忽然不鹹不淡地搭了一句。
六兩本來打定主意,不管‘小祖宗’叫啥他都會大聲讚歎是個好名號,可是聽到‘蘇鏘鏘’三個字,賊道士什麼讚美之詞都說不出來了。
黑袍則繼續對六兩道:“你記好這個名字,以後他便是你的主上!”
蘇景一驚,正擬出言拒絕,黑袍就冷笑了一聲:“我門中晚輩無數、高手無數,一聲法諭八方煙雲齊聚,隨我心意調遣。就憑這個妖孽,想做我的劍奴還不夠資格。”
邊說,陸崖九一揮手,不容蘇景再講話,他又繼續道:“我的責罰完了,你對這孽畜還有什麼責罰,現在說吧。”
這位老祖的性子,當真古怪得很了:你從賊身上得了好處,但與你無關,只是我在罰賊。
蘇景問妖道:“你會看病麼?”後者面有難色,搖頭。
“那你有千年黃精麼?”
妖道嚇了一跳,再次搖頭。
“人形首烏?”
“長生丹?”
“續命散?”
……
“你怎麼什麼都沒有?”蘇景把神鬼異志上寫的神藥都問了一遍,最後失望搖頭:“你有錢麼?”
終於問到一樣六兩有的東西了,賊道士趕忙點頭:“我洞府中有錢。小祖宗要用錢?我這就着兒郎送過來。”
蘇景搖搖頭,他跟恩公去做事,哪還需要錢:“東面,慈州白馬鎮,條石大街街尾有個宋寡婦,你讓人把錢送去,給她孩子看病吧。”
六兩翻着眼睛想了想:“稍有不巧的,我手上的大本錢剛投進了一樁買賣,現在能直接拿出來不到兩萬兩,不知道夠不夠,若不夠沒關係,我再去搶…那個借。”
蘇景嘆了口氣,他做候補捕快一年才五兩工食銀,這個打劫的賊道卻有兩萬兩身家,還是剛投了大本錢……還真不怎麼公平。蘇景搖頭:“三千兩就足夠宋寡婦上京城請名醫再加母子一生富足了,剩下的錢你讓手下在白馬鎮上散了吧,除了那幾個富戶,大家過得都挺辛苦。”
六兩立刻點頭,從懷中摸出一隻紙鶴,嘟嘟囔囔一陣,紙鶴振翅飛去了。
此間事情暫時了結,黑袍老祖淡淡兩字:“走吧。”
蘇景再被黑鷹託回到背脊,那個六兩道士沒有了飛劍,沒了法寶幫忙,以他的本事無論如何跟不上天生翎羽、修行成精的神鷹,也跟着‘小祖宗’一起騎鷹。
至於蘇景說的那個‘封印收奴’的法術不是一般的手段,單靠黑袍的影子還做不來,非得到了地頭由本尊出手不可。
老祖這次並未馬上消失,神識投影御風而行,跟在黑鷹身旁,他不看路,目光總在蘇景身上打量着,這樣飛了一陣,老祖忽然又開口:“之前你把黑鷹當成了我?”
蘇景搔了搔腦袋,嘿嘿笑兩聲,算是默認了。
黑袍略作沉吟,說道:“你那一跳,還不錯。待到了地方,我另有賞賜。”話音落處,老祖身形一震,神識投影就此消散不見。
神鷹行空,振翅千里,重新向着西方疾飛而去……
飛得久了,蘇景漸漸有些無聊,轉頭問六兩賊道:“老祖是誰?”
六兩正愁找不着話題和小祖宗搭關係,聞言精神一振,正想開口可目光又閃爍起來,猶豫着應道:“這個…等有了機會還是小祖宗親自去問老祖吧,他老人家沒跟您說身份,小道也不敢輕易透露。”
蘇景也不爲難他,便不再追問。
六兩卻由此打開了話匣子,先試探着對蘇景道:“小祖宗有所不知…我雖不肖,可平時也一直都是個老實人,不怕您不信,這是我今生第一次做賊,沒想到就…就…足見小道和小祖宗有緣。”
蘇景失笑,這個賊道士倒是挺會說話,把搶劫也扯到機緣上。
見‘小祖宗’面露笑意,六兩信心更足,但語氣更加悲苦了:“小祖宗當曉得,我們精怪一脈比不得人,沒有那份天賦,修煉起來特別辛苦不算,一旦有了些小小成就,老天爺就會來爲難,讓我們的氣運變得奇差無比,真真是喝口涼水都會塞牙,這不,我才第一次起了些貪念,就一頭撞在了您老手中。”
這番話讓蘇景頗有些意外,再次回頭望向六兩:“你是精怪?”之前黑袍也曾直斥六兩‘妖孽’,但蘇景以爲那就是個蔑稱,並無其他含義,沒想到這賊道士真是個妖怪。
六兩趕忙點頭:“小道本是齊喜山上的一頭松鼠兒,得了大機緣修行成形,手下聚集着百來位兒郎,有一番小小的局面。”
原來是松鼠精,蘇景現在再看六兩說話時露出的那對門牙感覺自然多了,又好奇問道:“你爲何叫做六兩?”
六兩面露氣憤:“我剛剛得到機緣,但還無甚法力時曾遭逢大難,落入了一個獵戶手中,他拎着我對同伴笑道‘這身好皮毛,值得六兩銀子嘞’,後來我僥倖逃了性命,下定決心要刻苦修煉,再不要受這般欺侮,給自己起名‘六兩’,就是爲了不忘那命懸一線的苦楚,以作激勵。”
原來還是個勵志的妖怪,蘇景‘哦’了一聲,似乎又有些困了,心不在焉地應了句:“現在呢,或許連六兩都不值了。”
若方纔黑袍老祖殺了這妖怪,真就連六兩銀子都值不回來!
六兩聽得懂蘇景話裡的味道,滿臉尷尬,搓着手心懦懦道:“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保證也再不會又下次,小祖宗的話時刻牢記在心,絕不敢違背半字……”
蘇景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先聊着,騎乘大鷹一路向西……
巍峨大城一晃而過、千頃良田不過是豆腐塊,那些本來寬闊得一眼難見彼岸的大河現則變成了一條條青碧玉帶……漸漸的,繁榮東土被雄鷹甩在身後,眼前景色換成了重重山嶺,連綿起伏直連天邊,但看似不絕的山勢終歸也有到頭的時候,大山的那邊廂便是西域地界了,隱約可見大片的牧羣,在被青草染得翠綠的地面上緩緩蠕動,而西域過後,土地漸漸荒蕪,直到最後蘇景眼中只剩無盡黃沙。
不知不覺裡,雄鷹已經飛了整整二十一天,蘇景飢渴交加,行囊中帶的乾糧早就吃光了,可大鷹卻從未露出過停頓之意,根本不容他下去找些吃的喝的。所幸六兩隨身帶了個小小的乾坤囊,裡面放了點松子和幾壺清水。
見久久未能抵達終點,六兩懊惱不已,直言相告:“我本來有個大好乾坤袋,裡面放着以前用過的寶貝和兵器,另外有酒有肉還有錢,不過出門時沒帶上,就只帶了這個小的。”
蘇景這兩天光磕松子來着,聽到肉兩眼都冒青光:“爲何不帶着?”他的心思機靈,不等松鼠妖怪回答,蘇景自己就恍然大悟:“出門搶劫,不敢帶着?”
“是、是,萬一碰上個狠心的,我沒搶到他再讓他把我搶了……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妖怪回答得一本正經。
這個時候黑色巨鷹忽然發出一連串響亮啼鳴,雙翅微微收斂陡地提高了速度,蘇景和六兩趕忙向下張望,旋即兩人同時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