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書院,大成學。
大成學是一座修行宗派,但宗內修家從來都已學生自居,所以他們的門宗也是一座書院。
書院起于山腳,一路向上,沿山四壁廬、堂、舍、亭諸般樓閣或精緻或舒雅,不似佛道天宗那般有雄偉大殿有滄桑神蹟,也不似離山涅羅塢那般注重自然追求靈秀,大成學不厚重、不輕靈,它求的是一個:雅緻。
讀書人悲於天憫於人,有千萬情懷萬千意氣,不過總也拋不開心中的一份‘舒雅’思意。
大成學,剔透書生玲瓏苑,很漂亮的地方。
可現在,哪裡還有半個‘雅’字!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四面八方盡是滾滾墨色,書生們甚至分辨不出這黑色的‘東西’是霧是風是雲還是煙。就只有秭歸先生、木恩先生和書院內有限的幾位絕頂高人才能看出真相:
那‘東西’什麼都不是,它只是顏色,單單純純的黑色。
黑色沾了風所以風變了烏風,黑色沾了雲所以雲變了烏雲,黑色沾染了天地所以天地盡做墨沁,三千里一方世界全都變作黑色,就只有着正中央、大成學,還保留着真正屬於自己的顏色,還未被墨色侵染。
不是所有的大成學。五百里書院,已經淪陷大半,五百里書院外圍盡告陷落,只剩最後兩百里方圓......
兩時辰前,書院所在大山地下突然爆起一聲悶響。五百里大山都爲之晃動,旋即墨色突兀降臨,先是侵染八方隨即又向中央匯聚,怒潮湮天之勢急攻大成學!
護宗大篆開啓,重重紫金意氣匡護書院,但在燃香光景過後大篆就被墨色徹底、崩潰。
秭歸先生祭出書院重寶灑金貼,道道金光大篆彷彿煙花燦爛,四散飛縱衝入墨色與邪法剿殺一團,暫時護住書院安穩。書院內各廬‘執學先生’開啓本廬護陣,護陣自行循轉無需修家看護。隨後先生們帶領座前弟子有序後撤。去往山頂,書院核心重地:正氣亭。
一個時辰後,灑金貼威力漸散,墨色攻勢卻愈發兇狠了。層層涌入書院。一座座學堂書閣再次散起紫金意氣。本廬護陣威力綻放,各自爲戰截殺墨色。
可惜,墨色勢大。外圍各廬難做太久堅持,被一座座侵襲,又再大半個時辰過後,書院大半淪陷,只剩最後兩百里山、兩百里院。
不過戰事雖突兀、墨色攻勢雖強猛,但大成學於最近幾百年間準備充足,大篆、重寶、小陣三輪守護此起彼伏,爭取得最最關鍵的‘時間’,宗下學生撤退有序,傷亡並不大。
只是...再兩個時辰之後?當墨色將五百里大成學盡數攻陷,此刻倖存衆人又將置身何地!
前面兩個時辰裡,書院內實力最盛的木恩先生左手卷右手劍,七出七入大成學,巡弋墨色以求找到施法敵酋,奈何墨色詭怪壓抑靈識。平日裡木恩先生心念一轉真識可做千里巡遊,一蟲一草盡收眼底;今次人在墨色中,靈覺、真識卻至多隻能探出百丈方圓。
木恩七次巡弋皆無功而返......
“何嶽學堂陷落。”
“陽齒亭陷落。”
“山舌、狐筆兩院陷落。”
山巔頂、正氣亭中負責監查御守戰況的弟子聲聲傳報不休,沒有好消息。
名爲‘亭’,實爲廬,巨廬,大成學門下七千門生盡在其中絲毫不顯擁擠,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掌門人。
戰事大不利,秭歸先生的面色卻是平靜的。真的無路可退麼?
亭前有法陣,直通大漠古城,想走隨時都能走;亭中有人王,書生化字以卷藏兵,再請人王執劍攜卷,很有機會衝出墨色籠罩;就算書生意氣,講究學在人在、寧死不退,也大可向別宗求援求助的,但秭歸先生不走、不退、不求援。
書生意氣是沒錯的,寧死不退妄自連累門下性命卻非真正大學所爲,所以不退是因不用退,所以不求援只因無需援兵,大成學尚有一戰之力、大成學尚有殺敵、破敵、勝這一戰之力!
秭歸望向幾位同輩師兄弟,或是長袍錦繡氣勢飽滿如當場翰林,或是形容俊雅氣韻灑脫如飽學散人,或事眉目尖酸衣衫陳舊如不得志老秀才,一羣老頭子迎上秭歸的目光,都在微笑點頭;
秭歸望向木恩爲首一羣晚輩精銳子侄,孩兒們面色期待合手執禮;再望向亭內七千學生,所有人都躬身,都微笑,都期待,面上有因門宗遭襲損失重大而生的悲憤,但眼中更有因即將發動反擊、即將重創仇寇的興奮!
亭內,大成學學生七千一百三十三人,站得很隨便,不成排不成列卻成陣...看似散亂,實卻錯落有致,若將視線拉高再拉高,便能看出七千學生所站位置,正是十一枚大字:
正、正、正...十一個正字!
圖騰之‘正’、象形之‘正’,甲骨之‘正’,古時祭器中天之‘正’...從古至今,兩河、東土漢家發源至今,正字的十一種寫篆、寫法。
正氣亭內十一正。
護山大篆、灑金貼、各廬堂小陣,法術之下是寶物,是心血,是門宗代代積累的靈石財富和浩大人力,爭取的就是給學生們在正氣亭中‘寫出’這十一個‘正’字的時間。
如今字寫好了,秭歸先生微笑:“我們開始吧。”說着他揚手一招,正氣亭上高懸的匾額被他招如手中。
匾爲靈物,翻飛途中急急縮小,落入手中時已經變成一方尺餘長、三寸寬的書派。
正氣亭上正氣匾。
此匾無題頭無落款無章無落印,只有一行大、兩行小三十字。大字醒目,匾額高懸時清晰可見,兩行小字卻輕細淺淡,難以察覺,匾額巨大時候尚且蠅頭小楷,此刻牌子變小了,那些小字就更難看清了。
不過不要緊,秭歸先生不用看,用摸的...左手持匾,右手在匾上輕輕摸索,片刻後他忽然開口:“悠...”
只說一字,聲音漫長,待他音落時候,身邊師兄囚纓先生接口,老學究雙目半閉、下頜微揚,讀書唱書是他們的享受:“悠...”
囚纓先生唱落,江楫先生接口:“我...”
隨後東帽先生再唱:“心...”
東帽先生之後,安樂先生開口,沒了之前幾位師兄的灑脫調子、沒了前面同門的清越朗朗,安樂先生雙目圓睜,其聲如雷崩裂、一字:“悲!”
悠...悠...我...心...悲!
稍頓,第六位先生、第七位先生、第八第九位先生陸續開口,恢復了漫長歌調,明心開朗,一人一字地繼續唱着...木恩先生做此句最後一字,口中再起驚雷,衝於天落於地震撼八方,炸:“極!”
蒼...天...曷...有...極!
再其後,歌聲響亮了些,亭內所有元神境界的大修齊聲漫唱,那短句從容,那調子灑然,唯獨最後字,如巨斧鑿巖,一吼鏗鏘:
哲...人...日...已...遠!
典...刑...在...夙...昔!
風起雲涌。紫色的雲金色的風,自滄海中升,自山淵中升、自各出升騰,扶搖九霄後,紫金風雲騰騰衝蕩浩浩翻涌,自中土世界各個方向,向着大成學蜂擁而來...但亭中歌聲不落,亭中歌聲陡然響亮,不再是前輩、高人、大修做唱,大成學宗下七千一百三十三人盡數開口,唱響最後兩句最後十字。
風...檐...展...書...讀!
古...道...照...顏...色!
正氣亭中正氣歌,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學生讀書,學生漫唱,學生書中養意氣,學生展卷判神鬼。
先生問:判鬼神,何以判?
學生答:意氣紫金雲,雷判雲中來。
古道照顏色,就在最後一字如雷霆如斧鑿、飽挾意氣轟天震響剎那,已然集結天頂的紫金風雲陡然綻放洪雷,自蒼穹直劈向下,斬墨沁!
閃爍三千里,照亮人世間的驚雷一盞,驚雷一斬!
滾蕩的墨色遭這紫金巨雷當頭猛劈,猛然發顫。而洪雷不停,一道接一道,正氣亭中有十一正字,紫金雲中就有十一神雷,接踵綻放力劈墨沁,只在一彈指間,十一擊無間打落!
墨無形,它是顏色;而雷亦無形,他是意氣。轟轟蕩蕩,奔天落地,彈指十一雷,彈指墨色崩,所有書生都在那一瞬間,親耳聽到墨色中那連串地悽慘嚎叫。
雷霆已落,墨色散碎,卻並未就此消散,只是被打散了,變得七零八落,散於三千里內,一團團一重重,蠕動着翻滾着,仍想再做聚合;
重術打過,而厲法也未完,探看山下情形,秭歸先生縱聲大笑:“書生當持劍。”
大笑聲中秭歸拔劍、囚纓拔劍東帽拔劍木恩拔劍七千書生盡拔劍!
書生當持劍,亭中弟子散,散做十一陣。
十一正字十一陣,紫金光芒包裹、層層劍氣衝蕩,大成學十一道大陣衝下山亭,彼此策應兩三相護,做長擊襲敵陣,掃滅殘墨。
‘正’字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墨崩碎黑消散。
此間大成學,書生地方學生殿堂,不容墨色放肆。
蘇景趕到大成學時,正看到陣陣修學人,持劍斬仇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