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叫做“凹角”的小村莊在七十,或是八十年前還只有四戶人家,二十七個人,只能被稱之爲一個定居點。老人們常說他們是從南邊遷徙過來的,只因爲他們的領主突然變得殘暴而瘋狂,年輕力壯的男人與女人被他徵召進城堡裡,然後就再也沒回來,有人在他的城堡裡看到了穿着紅色長袍的施法者,肩上棲息着一條兩個腦袋,長着翅膀的蛇——一個見多識廣,生性良善的吟遊詩人告訴他們那傢伙是個紅袍,一個豢養着魔鬼的邪惡而強大的術士,他警告村民,如果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他們就得設法逃走——紅袍的欲求是永無止境的。
村民猶豫了一段時間,他們雖被稱之爲自由之人,但他們終究是屬於領主的,如果逃走,被抓回來後很有可能被絞死或被判罰爲奴隸,就算成功了,他們也會淪爲沒有土地與財產的流民——直到管事開始搶走他們的孩子與嬰兒。他們逃到了這裡,因爲高地諾曼有着極其廣闊的土地與稀少的人口,一些地方不願接受的流民在這裡能夠被收容與接納,而且也有着許多無主的土地等着他們去耕種——逃亡的平民就在這裡住了下來,當他們的人口超過兩位數的時候,一個有幸與吟遊詩人學習了點數與讀寫的老人走出去,一直走到一個村莊的邊緣,經過好一番磨難後他總算見到了村莊的管事,管事向爵爺的主管報告了此事,幾天後又帶着兩個騎士扈從來詳詳細細地打探了一回,宣讀了領主的命令(主要是這個新的村子所要繳納的稅金與田租,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錢)。
他們就這樣在這兒生活了下來,隨着第一代人的死去。後來的人幾乎已經忘記了他們是從南邊過來的,只有在趕赴集市的時候,因爲語言不通而惹到了一些麻煩。但就算是本地居民也免不了遇上這樣的問題,這片大陸只有王室、貴族、施法者、富有的商人以及各種職業者們能夠得到學習讀寫的機會。通用語並不像其字面意義上的那樣通用,城市或是超過一千人的百戶區還好一點。但在偏僻的荒野裡,一個村莊把麪包叫做“啪啪”而另一個村莊把麪包叫做“嘎嘎”是常有的事兒。
領主當然不會希望看到一羣愚蠢的平民藉口無法聽懂而罔顧他的命令,所以像這樣的小村子裡,你經常可以見到牧師,他可能是伊爾摩特的,也有可能是梅里凱的,更有可能是艾達斯。又或是別的善良或是中立神祗的追隨者——正常情況下,他們幾乎只比凡人好一點點,有時只是個連治療術也施放不出來的學徒,那些深受神祗眷顧,強而有力的牧師都在神殿裡或是被國王與領主供奉在自己的城堡裡——反正這些小村莊裡不會出現龍或是惡魔,萬一,我說萬一,如果有,那麼他也可以跑去向管事求援,領主每年交付給法師與神殿的金幣不是爲了白白聽聲感謝的——他身上揹負着很多職務。像是藥師、監督、法官(有時是一蓬酸梅蔓,有時是兩個鳥蛋)、導師(如果他能找到一個聰明的孩子),最重要的是翻譯。將管事、吟遊詩人、過往商人所說的那些聽不懂的部分翻譯給村民們聽,然後把村民們的要求與懇求說給那些人聽。
所以凱瑞本只在村莊邊緣站了一會兒,在幾個農民急急忙忙地跑回去之後,前來迎接他的就是一個伊爾摩特的牧師。
除卻披掛在身上,比通常的牧師長袍要短上好幾寸的白袍與系在腰裡的灰色腰帶,這個鬚髮灰黑,皮膚粗糙,關節粗大的中年男人幾乎看不出與那些農民有何區別,他盯着精靈看了好一會兒。始終猶豫不決,像是要跑回自己的房間拿出書來好好比對一下。當精靈向他鞠躬行禮後他才僵硬而緩慢地還了一個簡單,並且錯誤的撫胸禮。
幸而他說起通用語仍然是流利而清晰的。精靈原本以爲自己要費上好一番口舌才能被允許進入村子,接下來還要設法從警惕的村民們那裡取得些許信任,好得到一個暫時的休憩之地——但他告訴伊爾摩特的牧師,他是一個遊俠時,那個一直掛着張嚴肅臉的牧師反而開始詢問他是否有同伴。
“有,”凱瑞本說:“四個,但我們在途中遇到了一些危險的敵人,所以其中有人受了傷,這也是我們需要幫助的原因。”
牧師的眼睛裡似乎掠過了一絲不以令人察覺的失望,但他很快便擺脫了對一個伊爾摩特的追隨者來說不應有的壞情緒:“你們可以住到我的房子裡來,”他說:“我種植了很多草藥,也許你們能用到其中的一些。”
“感激不盡。”精靈說,雖然他已經察覺到整件事情不會那麼簡單。
他們在跟隨着伊爾摩特的牧師進入村莊時被孩子和女人們圍觀了,雖然他們都在很遠的地方,孩子們將手指放在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咬着,像是把這羣陌生人當做了想象中的糖果。
這是一個僅有三十餘戶人家的小村,房屋從地面起大約三尺的地方是顏色灰黃的不規則石塊,生滿青苔,蝸牛不緊不慢地爬着,留下一條深綠色的潮溼印記;石磚上方是顯露着本色的泥磚,縫隙裡生長着細細的野草——只有牧師的房前有鋪設石子,其他地方都是泥土,靠近牆根的地方植物生長的很茂盛,人們時常走來走去的地方就很稀疏。
牧師的房屋同時充任着伊爾摩特聖堂的作用,比起克瑞瑪爾之前看到的那些,羅薩達的,格瑞第的,乃至弗羅的,伊爾摩特的這個聖堂甚至不能用簡陋來形容,放在一些較爲尖刻的人的嘴裡,這簡直就是一種褻瀆的行爲——那只是一個房間,牆上鑲嵌着只有人類頭顱大小的透明玻璃,陽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個明亮的圓圈。在圓圈裡是一塊被細細打磨過的樹根,平滑的斷面上供奉着一尊小小的神像,只有梅蜜的中指指尖到手肘那麼高。而且也是木頭的,服飾簡單。線條粗糙,但這些都不重要,每個踏進這個房間的人都會被神像的神情打動,那是一張如同普通年輕男性的面孔,唯有深沉的仁愛與不絕的慈悲闡述着他,以及他的追隨者們所堅定不移地從事的一切善事的根源。
凱瑞本恭謹地,以精靈中最爲正式的禮節向神像深深地鞠躬,伯德溫緊隨其後。克瑞瑪爾行了一個法師禮,葛蘭與梅蜜也低下了了他們的頭。
伊爾摩特的牧師將他們引領到自己的房間裡,這個房間裡有着兩扇很大的木窗,打開後整個房間會十分地明亮,新鮮的空氣與讓人舒朗的風也能進來,房間裡鋪着石板,地面一塵不染,牆面也用灰漿刷的雪白,牆角里有張三角桌。
只有一張牀,精靈看了看:“我們可以住在樹林裡。”他對克瑞瑪爾說:“這裡給伯德溫,至於葛蘭與梅蜜……”他詢問牧師:“您可以給他們找尋一個空餘的房間嗎?我們可以給那戶人家一些銅幣。”
“我會的,”牧師說:“兩戶人家。兩個房間,我想我還是能夠找得出來的——您們最好不要住在樹林裡。”
“那兒有頭熊,”盜賊說:“我們已經知道了。”
克瑞瑪爾笑了笑。
“不是熊,”牧師停頓了一會,說:“我不知道您們有沒有遇到——一種很大的,白色的蝙蝠?”
“喔哦。”盜賊說。
“遇到了。”精靈說:“但那只是果蝙蝠,它們以漿果與嫩葉爲生。”
“現在不了,”牧師說:“它們喝血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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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曼的王都。
高塔倒塌的第二天,狄倫意外地在碎裂的磚石堆裡看到了一個他以爲還在千里之外的人。
“導師?”他急急忙忙地走過去。向他的導師行了一個禮,而他的導師沒有還禮。只是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表示自己已經注意到他了——他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長至腳面。遮住了裡面猶如被鮮血浸潤而成的紅袍,他甚至拉上了兜帽,但他的肩膀上盤旋着那條有着兩個腦袋,展開翅膀不斷地以嘶嘶吐信的舌頭來威嚇那些凡人的小惡魔。
所有在高塔的廢墟中搜救珍貴事物的僕人們都離他遠遠的,之前已經有個白癡試過沒有在第一時間拉開與一個紅袍術士的距離,他被阿尼莫斯挖出了眼睛,現在還在亂石碎磚裡痛苦地無聲哭叫呢。
狄倫的導師,也是德蒙的導師全心全意地,一寸寸地在高塔原有的地方搜索與觀察着,他的手指輕輕晃動着,魔法的風吹動氣流,一絲入骨的寒意穿過了狄倫的紅銅色長髮。
“我剛纔施放了幾個法術?”紅袍術士突然問道。
“三個。”狄倫毫不猶豫地答道,正確的答案,導師在心中說,但他不是很滿意,外界的學徒總有點蠢笨遲鈍,如果是在他的塔裡,那些命中註定要成爲一個紅袍或是紅袍的試驗品的學徒會答錯,這樣他的導師就能順理成章地懲罰他了,要不然,他爲什麼要問出那麼個簡單的問題呢?
不過狄倫.唐克雷總比白塔的德蒙好一點,想到德蒙就連他也忍不住要嘔吐,這是個怎樣的怪物呢?就算是隻蟾蜍也要比他聰明,一塊石頭也要比他柔軟,一柄刀劍與他比較都能算得上圓滑,幸而就導師所知的,德蒙的妻子已與被他的蠢主人拖累了個半死的阿斯摩代歐斯暗地裡交鋒無數,她正在豢養那隻小魔鬼,而那隻小魔鬼也在豢養她,導師可以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啜飲他們共同釀造出來的邪惡之酒——這樣他也就無需去面對那個曾經的弟子了——白塔更換個聰明點的主人不算壞事,即便那個新主人可能有着一半精靈的血,但她的心卻被人類的那一半血充填着,導師很願意給她更多與更正確的教導與指示。
“你知道我在看什麼嗎?”導師提出第二個問題,但這個問題無需狄倫回答:“我在看那個可愛的小法師是怎麼做的——哦,我有點懷疑他不是個法師。”
“不是法師?”狄倫驚訝地問道:“但一個精靈怎麼會允許一個術士走在自己身邊,還稱他爲自己的朋友呢,他還是個半精靈!”
導師嗤笑了一聲:“精靈的寬容是你很難想象得到的東西,和他們的狹隘一樣。”
他用腳尖撥開一塊石頭,魔法帶來的效用已經消失,但重新凝結起來的紋理依然讓這個經驗豐富的術士能夠找尋出其中的蹤跡。
“告訴我,”他說:“狄倫,如果是你,站在那個小法師的立場上,想要逃離這座都城,你會怎麼做?”
“我會施放一場大火,”狄倫說,他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了:“或是一場瘟疫,具體得看王都裡的追索是否緊迫。”
“他先是施放了一個幻術,”導師說:“這我們都已經猜到了,那羣被釋放出去的小狗兒,很大膽,要知道,那時候任何一個施法者經過他們身邊,並適時地向下一瞥,他們的蹤跡就顯露無疑了。之後就是這座塔……”
“我懷疑他使用了一個法術,”狄倫大膽地插嘴道,說出了那個法術的名字:“它導致地面開裂,高塔倒塌。”
“不僅僅如此,”導師說,雖然他有點不高興,但他決定還是要把該說的話說完:“看看這兒,他不止使用了一個法術,很可能還包括幾個卷軸——必定有兩到三個化石爲沙,他掀開了地面的石磚,而下面是什麼呢,是泥土,然後他又將這片泥土化爲了沼澤,不,這還不夠,他身邊還有個精靈,他讓精靈催發了植物,一種生命力強韌的荊棘,”他指給他的弟子看,一段焦黑的枝條:“它已經被燒燬了,枯萎了,但那時候它能夠包裹整座高塔,你有想過,一棵高達近百尺的荊棘會有這多麼粗壯發達的根系嗎?——你該記得,我曾讓你做過一個小實驗,記得那顆種子嗎?它掀開頭蓋骨的時候是多麼的輕鬆自如?而那只是一粒豆子的種子——荊棘的根系毀了高塔的基礎,好啦,又有一個傻瓜,連續使用火與降溫法術,導致石磚開裂——那麼,還有人能夠阻止它的倒塌嗎?”
還有的就是,”他冷漠地補充道:“諾曼的先王應該讓矮人來建造這十二座高塔,雖然那些臭哄哄的長鬍子的侏儒很令人生厭,但至少他們會將基座與塔身保持在同一長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