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熄滅了,穆薩的臉重新落入黑暗之中,那枚護符上的寶石已經碎裂,他伸手把它撿起來,輕輕一捏,曾經是那樣美麗璀璨的寶物就成了一小抹無用的黑色碎渣,他放開手指,殘渣從他的指縫間隙落入沙子裡。他並不想要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一個格瑞納達人的身上,但他和那些願意跟隨他的人已經無處可去,他甚至有衝動拋下食蛛獸,往沙漠之外的地方走,就像他許多年之前想的那樣,但他知道這不可能,不但是他的族人,就連他也不知道離開食蛛獸後自己還能做什麼,可能連做個奴隸也會顯得太過瘦弱吧。
每個沙漠蠻族人都是極其纖瘦的,除了貧乏的飲食之外,太重了就無法騎在自己的食蛛獸上逃走也是原因之一——穆薩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長老們所津津樂道的那些戰爭——遇到沙暴而迷途虛弱的商隊;魯莽或是心懷叵測的外來者,小支的,不超過部落戰士人數一半以上的,龍爪士兵的巡邏隊……除了這些,他們遇到那種被充作誘餌的商隊,或是龍爪的精銳或是龍牙的騎士,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逃跑,食蛛獸在短途內速度驚人,只有迫不得已他們纔會轉過身來與敵人拼死一搏。
當然,像是這種只能以怯懦與卑劣冠名的後半部分長老們是不會告訴孩子們的,就連穆薩,也要到二十歲成年之後才能聽到與見到部落中的真實與黑暗,雖然在那之前的幾年,聰慧的他也已經從隻言片語以及影影綽綽的影像中分析與辨別出那些謊言——但他要怎麼做呢?難道他要告訴那些孩子們,他們所以爲的那些英勇的戰士不過是一些靠着敵人的不在意而僥倖存活下來的幸運兒嗎?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謊言說多了,騙過的不但是別人,還有自己,那些長老竟然會以爲在格瑞納達認真起來的時候,他們還能憑藉着那些早已被龍牙騎士與術士們瞭然於心的老舊把戲逃過一劫……或者,穆薩露出一絲苦笑,他們只是很早就開始不滿於自己那些嚴苛的規矩——他不准他們隨意打劫那些情況不明的商隊,也不允許買賣虐殺俘虜與奴隸,更不允許他們傷害與劫掠人面獅身獸——人面獅身獸們曾經和蠻族關係密切,但自從穆薩的父親死去之後,部族中的一些人因爲術士們的開價而心動,藉着人面獅身獸對他們的信任做出了不可饒恕的背叛行爲,穆薩不知道他們爲什麼會以爲一兩袋子金幣會比一個智慧種族的同盟更重要。但他們就是這麼做了,雖然穆薩近似於搶奪地將獅身獸們的蛋送回了他們的領地,但就從那些人伸出手的一刻開始,蠻族與人面獅身獸之間的盟約就告破裂了——這次人面獅身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遷移,但他們甚至沒有去問問穆薩人類是否也要跟着他們一起離開沙漠……
男面獅身獸的首領願意把他帶到那位黑髮的龍裔面前,也只是因爲穆薩曾經帶回的那些蛋。
穆薩在得到了這個消息之後思考了很久,他發現如果這件事情是真實的,那麼蠻族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成爲奴隸,或是流民,如果放在幾年之前,穆薩或許會選擇流亡,但這幾年他隱約知曉了一些周邊國家的情況,他們被格瑞納達帶來的戰爭陰影籠罩着,大量的年輕男性成爲士兵,田地只能由老人,女人和孩子耕種,這讓這些國家對奴隸與農奴的渴求達到了一個頂峰,他們不會得到自由,只會得到永無止境的奴役。
年輕的首領唯一能夠想到的,能夠讓沙漠蠻族延續下去的方法,似乎只有成爲那個黑髮龍裔的附庸,或者就像那些長者所斥責的,成爲一個奴隸,但既然那個龍裔可以被一隻男面獅身獸信任,那麼他或許也能寄希望於他並不如其他格瑞納達的龍裔那樣殘暴無情?他們可以爲他飼養成羣的食蛛獸,雖然說……食蛛獸的確有些價值,但似乎還不值得對方拿出太多的東西交換——可在那位黑髮的龍裔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之前,穆薩敢說自身的力量雖然微小,但就像是食蛛獸腹部的螯針,在關鍵時刻,他們也許可以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也說不定。
“那個術士怎麼說?”一個年輕的沙漠蠻族說,他在部落裡,與穆薩的關係並不怎麼好,但他之所以願意“相信”穆薩,和他一起離開部落——穆薩知道,他只是因爲厭倦了繼續在沙漠裡日復一日地過着貧瘠而不穩定的生活,渴望被一個強大而富有的國王或是領主僱傭,成爲他的左右手,執掌權勢,成爲可以隨意擺佈他人命運的人。
“他已經同意了。”詳細的過程穆薩不想多說,他知道到了最後他幾乎崩潰了,他衝着火焰中的影像大聲吼叫,告訴對方自己已經明瞭了他的陰謀,發誓他的謀劃最終無法在現實中兌現,但黑髮的龍裔只是露出了一個笑容,這不是譏諷的笑容,也不見陰毒與刻薄,這個笑容甚至可以說是寬容的,帶着幾分在格瑞納達人身上罕見的憐憫,是啊,身着白袍的術士非常坦然地告訴他他並沒有任何計劃,他只是告訴了他們格瑞納達人將要做什麼,至於他們是不是需要跪在他面前,他絲毫不關心,如果穆薩覺得羞辱或是有所懷疑,他可以帶着他的族人去往無論哪一個地方,就他個人而言,他不會多事地加以阻撓。
“那麼……”年輕的蠻族試探地問道:“難道我們就這麼走過去嗎?還沒有碰觸到第一道外城牆我們就會被殺死或是囚禁起來了。”
“他說他會派他的使者來。”穆薩說。
他們在沙漠裡等待了兩天,就在克瑞瑪爾動身前往軍營的那一天,一支攜帶着沉重的黑鐵精鋼的商隊從沙漠的那一端穿過來,在火元素侍者的指引下,他們找到了穆薩和他的族人。
蠻族在外表上,和一些褐色皮膚的格瑞納達人並無區別,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就是他們的衣着——格瑞納達是一個施法者之國,所以即便佩掛着鎖子甲與長劍,人們也會樂於往身上加一件寬鬆的長袍,而爲了迎合巨龍的喜好,他們更是在脖頸,額頭和手腕上掛滿珠寶——蠻族則不然,爲了減輕食蛛獸的負擔,不去影響它們的速度,蠻族偏好緊身衣,最多爲了抵禦風沙而佩戴着一塊巨大的頭巾,所攜帶的武器也以小巧精緻爲重,至於飾物,只有女孩會在雙耳上戴上一對細細的金環,男性身上你幾乎只能看到護符,這些護符多半來自於他們的長輩,是一種祝福,並沒有超出人類期望的力量。
“換上衣服,”商隊主人說,他從這裡將商隊分做兩組,一組是他可信的下屬,而另一組則是僱來的傭兵,傭兵保證了他們可以走到這裡,而接下來的路程則需要交給這些陌生人。有很多人都會欽佩他的勇氣,但他必須要說的是,最終是對於尖顎港盜賊工會主人的恐懼大過了對格瑞納達的——而且葛蘭說過,他也算是在爲一個格瑞納達的王室成員效力,希望如此,他想,一邊急速地掃過那些需要他帶走的人,幸好其中只有很少的女人和孩子,不然他就很難解釋爲什麼他會有一羣家庭化的傭兵。
穆薩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想到那些女人和孩子他就爲之心痛,但他沒辦法帶走她們,她們不願意離開部落,不願意成爲奴隸,這很正確——只是有時候穆薩希望自己的認知與判斷是錯誤的,即便他必須爲了今天的決定而失去作爲一個人類的尊嚴,但最少的那些無辜的生命可以得以保全。
他的同伴卻在興致勃勃地試穿那些皮甲與襯衣,還有斗篷,這些衣物都可以與一個傭兵的身份相符合,不夠精緻,有些粗陋,但蠻族爲之興奮的卻是他們的武器,作爲傭兵,所有的不可能只是一柄匕首,他們可以有長劍、大弓、雙彎刀,盾牌和長短矛。他們看上去並不掛念留在部落中的人,這也是穆薩與其他蠻族有所不同的地方,蠻族並不是一個柔和的種族,他們在一些地方堅硬的就像是經過颶風無數次打磨的沙子。
“我們只負責把你們帶到外城區。”那個商人解釋說:“所有被僱傭的傭兵都只能在外城區中停留,他們不被允許進入內城區,不過外城區也很不錯,有酒,有女人,還有舒服的牀。”
果不其然,穆薩看到同伴中的一些馬上露出了垂涎的神色,他們喜歡酒,也喜歡女人,還喜歡所有可以被稱之爲享樂的事情。
“我們走吧。”穆薩最後說,他在拉上斗篷上的兜帽之前看了一眼沙漠,如今他別無它求,只求那位黑髮的龍裔不會強迫他們將刀劍對着自己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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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於穆薩的想法,異界的靈魂完全不知道,對它而言,它只是做了一件非常合理又簡單的事情,就像有人穿越到二戰,知曉了一個猶太居住區裡所有人會被拘捕並且送往集中營,所以就設法儘快地警告了那些人那樣——雖然尷尬的是,他們正是這個任務的負責人。
但巫妖似乎也並不在意他的行爲——他們不會相信的,曾經的不死者說,如果他們仍然和之前一樣——在我還沒有離開格瑞納達前,我就和他們打過交道,我必須得說,整個過程很噁心,他們的智商大概就和他們豢養的食蛛獸一樣低,不,也許還要低一些,他們慣於麻痹自己,安於現狀,可能會有一些人逃走,但那隻會是少數。
——但如果那個人說出了我們呢?
——有什麼讓你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一個蠻族在王都內只可能是個奴隸,誰會去聽一個奴隸說些什麼?如果有人試圖讓一個奴隸成爲證人,那麼首先被問罪的只會是他們,因爲他們居然敢將一個奴隸擡升到一個格瑞納達居民的位置。而且……
——而且?
——我很想知道,那位“母親”,還有我的父親,我的長兄,他們可以寬容到怎樣的一個地步,我們……可以擁有多大的權利……可以犯下多大的錯誤……可以得到多久的忍耐……想想都會讓人激動不已呢,親愛的。
——但……那好像……有點危險?
——你說的好像之前的諸多蠢事不是你做的——巫妖說,是因爲我沒有把你詛咒到無盡深淵裡的關係嗎?
他們在夜間就得到了那些願意離開部落的蠻族人已經進入到外城區的消息,不過現在就算是異界的靈魂也沒有和他們聯繫的意思,明天他們就要跟着整合完畢的龍牙出戰,問題是異界的靈魂不願意,而巫妖不可以,傷害到任何一個無辜的人——雖然說,蠻族們的男性沒有可以被稱之爲無辜的,他們在劫掠商隊的時候也沒有放過那些非格瑞納達的商人,他們就如盜賊與刺客一樣殘忍,如果不是穆薩的父親一再製止,他們的行爲或許也不比格瑞納達好多少,但關鍵在於,部落中的女人和孩子,巫妖和異界的靈魂都不知道法則是如何認定的,但殺死一個嬰兒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個正義的行爲吧。
——等到你來關切這個事情的時候,巫妖沒好聲氣的說,一切都已經晚得不能再晚了,他整理了卷軸帶和藥水帶,還有每個施法者不可或缺的次元袋,次元袋裡是這次任務需要用到的符文碎片。
“嗨,”在顏色上非常邪惡的克歐看到黑髮的龍裔走過來的時候,高興地打了一個招呼:“今天早上的陽光可真是美好啊。”他說。
而巫妖只盯着他雙耳之間的玫瑰花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