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逃離王都後,藉助魔法馬匹的幫助,一夜之間就向南方行進了近三百里,然後又藉助魔法卷軸直接轉送到“凹角”,一個位於王都約四百三十餘里的偏僻村落;之後爲了避開狄倫以及法師們的追捕,他們不得不放棄原有的計劃,再一次使用了無定位的傳送卷軸,魔法將他們送到了多靈,多靈與凹角幾乎在一個維度上,也就是說,與王都的距離相差無幾,只是凹角位於高地諾曼的東側而多靈位於高地諾曼的西側。
也正是因爲如此,李奧娜才能在這個緊要時刻追上他們,並及時地從狄倫的手中救回了他們的自由與性命。
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就能留在高地諾曼了,領主與執政官們不會容留伯德溫,畢竟他身上的罪名尚未洗清,誰也不敢也不願接納一個弒君的罪人——除了多靈的領主馬倫,但無論是李奧娜還是伯德溫都不想在這孩子稚嫩的肩膀上壓上一份如斯沉重的責任——至於其他地方,譬如凱瑞本所熟悉的碧岬堤堡,它的執政官也要考慮到與高地諾曼的往來與人們的看法,基於精靈遊俠的名聲,他們或許可以施放少許善意,容許他們在城中停留幾日休憩以及整備行裝,但要長時間的定居下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麼我們還是隻有龍火列島可去,”盜賊說,“就算我們之中多了一個公主殿下。”
“我想我得提醒您們一下,”李奧娜說,“這裡沒有高地諾曼的王女,只有李奧娜——如果可以,我想成爲一個戰士。”
“那我也可以直接說出您的名字嗎?”葛蘭大膽地問,李奧娜大概是繼施法者之後第二個能夠不因爲他的職業而心生惡感的同伴。她曾是一個統治者的女兒,只差一點她就能繼承一整個廣闊無垠的王國,盜賊很清楚這些貴人的立場。他們同時駕馭着善良的人和邪惡的人,就像在棋盤上挪動白色與黑色的棋子。
“不。”李奧娜說,在盜賊懊惱於自己因爲急躁而不小心走錯一步的時候她接着說道:“你必須稱我爲李奧娜女士。”
正在翻看一本法術書的黑髮施法者咕地一聲笑了出來。而盤膝坐在他身邊,細細保養長弓的凱瑞本也跟着微笑地搖了搖頭。
“你在看的,”凱瑞本捏着一塊弦蠟,將它均勻地擦在弓弦上——他用弓弦絞殺怪物時不可避免地在上面留下了骯髒的血與粘液,在多靈的時候他只來得及用細棉布簡單地擦拭乾淨,現在他終於能找到一點時間好好將之保養一番了,“是半魔次元袋裡的那本法術書?”
“是的。”克瑞瑪爾將整本書合上。轉給精靈看它的封面,這本法術書的封面被裝幀得如同一個貴婦人最喜愛的首飾那樣華貴鮮豔,純金的字符間鑲嵌着各種珍貴的寶石,不知道是魔法的作用還是日光的照耀,看一眼精靈都會覺得眼睛疼痛——法師指着書籍封面的右下角:“看這兒,”那兒有兩道細如髮絲的裂縫:“這塊就是伊爾摩特牧師給我的那塊符文。”
精靈微微地吃了一驚:“這塊符文是從這本法術書上掉下來的?”
克瑞瑪爾點點頭,那塊符文很像是一個回字,在這個古怪離奇的世界裡他還是第一次看到熟悉的文字,感覺十分親切,而那本法術書上所綴飾的符文幾乎都是這個形狀。所以在看到那塊空白的時候,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這個符文塊兒填了進去。
“其他符文也能施放出魔法嗎?”
“不能。”雖然法術書封面上的符文與這塊符文極其相似,但克瑞瑪爾覺得。它們相似的也只有外表而已,更正確點說,前者就像是後者拙劣的仿製品。
“能告訴我這本法術書裡記載了什麼樣的法術嗎?”精靈謹慎地問。詢問一個法師他的法術書裡記載了什麼法術是件既失禮又危險的事情,但凱瑞本覺得,克瑞瑪爾是不會對他說謊或是心有芥蒂的。
“事實上,”異界的靈魂愁眉苦臉地說:“我完全看不懂裡面寫了些什麼。”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法術書,用衣袖遮擋住書頁,只留下一個小角——他在試着閱讀這本法術書的時候似乎並未遇到什麼警告或是威脅,但曾經的不死者提醒過他。一些法術書上會隱藏着法術書的主人所設下的魔法陷阱,它們會吞噬那些笨拙的傭僕或是狂妄的學徒。也有些時候只因爲法術書上抄錄的法術過於強大,從而傷害到那些凡人或是天賦平平的施法者。
凱瑞本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轉過頭去。他的眼睛就像是被帶着毒液的針猛地刺了一下。
“凱瑞本?”
“沒事兒。”凱瑞本深吸了一口氣,他從皮囊裡摸索出一瓶伊爾摩特牧師贈與的藥水,喝了兩口,純粹的魔法力量與藥草的生命氣息瞬間融入了他的血液,並隨着血液流向他刺痛不止的眼睛。
“你的眼睛在流血。”李奧娜說,精靈感覺有一隻溫暖的手正在靠近自己,然後是棉布柔軟的觸感,他向李奧娜頜首表示感謝,接過棉布擋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微微發熱,等了一會兒後,凱瑞本睜開眼睛,他看到了正在關切地注視着自己的同伴——伯德溫、李奧娜、葛蘭與克瑞瑪爾。
“法術書呢?”他問。
“在我的次元袋裡。”克瑞瑪爾說。
“那可能是本用龍語抄寫的法術書,”精靈說:“收好它,不要再讓除了你之外的人看到它。”他這樣說着,卻是滿心疑惑——在離開銀冠密林前,他們就曾猜測過克瑞瑪爾的另一半血脈可能來自於一條巨龍,這一點在他閱讀龍語書寫的法術書時卻沒有受到傷害時幾乎就能被確認了——但如果是這樣,他應該被教授過龍語,無論是閱讀還是書寫,但克瑞瑪爾說他無法讀懂上面文字……對巨龍不那麼瞭解的人或許會以爲他是被遺棄的——巨龍們能夠感知到它的每一個孩子的去處,不存在丟失孩子的可能。但精靈知道,它們從不會丟棄自己的後裔,如果它們的孩子過於孱弱或是笨拙。巨龍只會不假思索地吃掉它們——凱瑞本記得克瑞瑪爾在與阿爾瓦法師會面時曾提到他的父親是有僕從的,那麼很有可能。他的父親應該是個具有巨龍血脈的人類,一個與埃雅精靈相愛的貴人或是領主,而克瑞瑪爾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母親,那麼那個黑髮的埃雅精靈或許早在他能夠記事之前就死去或是返回到她的族人身邊了。
“這是龍語?”異界的靈魂驚訝地說:“我還以爲這是有一隻母雞打翻了墨水,然後在這本書上走來走去之後留下的痕跡呢。”
精靈的眼睛還有點痛,但克瑞瑪爾的話還是讓他大笑起來:“千萬別讓任何一條巨龍聽到這句話。”他說。
因爲凱瑞本的眼睛受傷的關係,他們在樹林裡多停留了一會兒,在陽光不再那麼刺眼後才重新出發。一行人在天空轉變成柔和的紫羅蘭色時停下,伯德溫與葛蘭在兩個小丘連接的凹處清理出一塊平坦的地方,兩側的山丘與茂密的長草完美地擋住了帶着夜意的微風與他們,還有他們的馬、
“你覺得會下雨嗎?”盜賊問,這個地方是不錯,問題是一下雨這裡就會變成一個積滿水的泥坑。
“這幾天都不會。”精靈說,他將一根乾燥的樹枝伸到克瑞瑪爾面前,“點個火。”
異界的靈魂正忙於彈開一隻鑽進他外袍的蟲子,他側過身體,輕輕一吹。樹枝的一段就立刻猛烈地燃燒了起來。
凱瑞本將燃燒着樹枝投入他們早已準備好的小篝火堆,火勢逐漸變大。
“我找到了幾顆蛋,”李奧娜說:“還有一些漿果。”
“這是黑頸錦雞的蛋。”葛蘭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它不會離開自己的巢太遠。”
“這些不夠嗎?”
“失去孩子太可憐了,還是讓它們在我們的肚子裡團聚吧。”盜賊說,然後就走遠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暗沉的霧靄中,發出的聲響還不如一隻驚慌失措的田鼠大。
之後沒等多久,他們又一次聽到了腳步聲,這次的腳步聲不知爲何要比之前沉重和拖沓的多,“葛蘭?”李奧娜問。
而伯德溫已經警惕地站了起來,握着李奧娜賜予他的寬劍。
“不是葛蘭。”凱瑞本說:“是……”這時他已經不用再說下去了。因爲他們已經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
“梅蜜?”
形容狼狽的弗羅牧師撥開草葉,出現在他們面前。她看上去是那麼的憔悴不安,神情枯槁。她還穿着那件玫瑰色的絲袍,但下襬的珍珠流蘇只剩下了寥寥幾顆,袍子從領口被撕開,露出近一半的肌膚,上面遍佈着淤青與咬痕,幾處咬痕深可見骨,暗紅色的血跡就像是香豌豆花那樣點綴在她柔軟的胸部與腰肢各處,只要不是白癡誰都能猜到她遭受到了什麼樣的折磨。
出乎人們意料的,她沒有看伯德溫一眼,而是直接撲向了李奧娜,踉蹌着跪在了她的腳下。
“請寬恕我,”她一面嘶啞地喊道,一面狂熱地親吻着李奧娜的靴子,“請寬恕我,求求您,求求您!仁慈的女士,我求您啦!
李奧娜退後了一步,略略蹙起眉,她知道自己在面色嚴肅的時候會給人帶來莫大的壓力:“是什麼人傷害了你?”她嚴厲地問道。
而梅蜜只是劇烈地喘息着,一時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有着一雙在人類中相當鮮見的寶石色眼睛,它們在火焰的映照下絢麗的就如同一個夏日的庭院:“沒有,”她露出一個悽然的笑容:“沒有,沒有人傷害我。”她說,撫摸着身上的傷痕:“只是一筆交易。”馬倫的叔母從她的莊園調來了幾個粗壯的僕婦看管她,以爲這樣就能避免守衛被弗羅的牧師迷惑,但一個深居簡出的貴婦人又如何能瞭解到弗羅牧師所有的花樣與手腕呢?她付出了代價,也得到了報償,她從那座以爲守衛森嚴的莊園裡逃了出來,在艱難的徒步跋涉中,她又設法爲自己弄到了一匹劣馬,它跑起來慢騰騰的,但總比她自己的腳快一些——她幾乎失去了伯德溫一行人的蹤跡,如果不是她留在伯德溫身上的香料在陽光的灼燒下變得格外濃烈,她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您們可以把我送回多靈,丟在這兒,又或者將我放在無論什麼地方,”她說,神情茫然,雙臂無力地垂着:“我沒有辦法反抗,而且再也找不到方法逃走啦——但是,如果那樣,我會死的……殿下,我會死的……”她喃喃道,任憑夜風將她的話語撕的四分五裂,她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又耗盡了所有的勇氣,她匍匐在李奧娜的腳下,唯一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王女的憐憫。
李奧娜轉過身去,她的視線與伯德溫親密地糾纏在一起,片刻後才又分離,“我寬恕你,”王女說,第二次向梅蜜伸出了她的手,“你可以留在這裡,但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隨時離開。”
梅蜜握住她的手,王女的手掌比她寬出近一半,手指也要長的多,而且它們硬的就像是鋼鐵鑄成的。
“他真愛您。”梅蜜低聲說。
“爲什麼這麼說?”李奧娜問道,用同樣低的聲音。
“伯德溫……大人沒對您說過嗎?”梅蜜說:“我是一個重要的證人,一個最有可能證明那是一個醞釀已久的陰謀的人。”但就因爲有您,所以他就毫不猶疑地拋棄了我。
下一刻弗羅的牧師就發出了一聲壓抑着的痛呼,因爲李奧娜猛地握緊了她的手。
“抱歉。”李奧娜立刻反應了過來,她鬆開了梅蜜的手。
對她來說,這真是一個再好也沒有過的消息——雖然王女相信伯德溫,並竭盡全力想要證明他的清白無辜,但她的力量實在是太過薄弱了,薄弱到她的貼身侍女都已經不堪信任。她知道那個可怕的夜晚必定被一個巨大的陰謀籠罩着,卻難以尋找到其中的蛛絲馬跡——沒有可靠的證人,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她甚至連最爲欣賞與愛護她的,泰爾最爲虔誠的追隨者之一,高地諾曼的主任牧師都說服不了,隱藏在平和表面下的,是無邊無際的焦灼與憤怒,它們就像是一隻熊熊燃燒的火把那樣燒烤着她的心和靈魂。
“看來是有老夥計回到我們身邊了,是嗎?”
葛蘭站在火光無法照耀到的黑暗裡,抓着只咕咕叫個不停的錦雞,一把擰斷了它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