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蒙知道兄長的歸來必定會造成某種影響,但他沒想到的是這種影響居然會來得這麼快。
執政官經常在能夠聚齊三個男孩的時候命令他們回到自己的官邸用晚餐,像是這樣就能讓他們如表面所見的那樣和樂融融,密不可分,但德蒙看來,大概只有天真的亞戴爾會相信他們是吉祥如意的一家——德蒙看到這一情景的時候會暗自發笑,而長子必定心不在焉,父親對這三個兒子的想法絲毫不關心,固執地以爲他的孩子就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聽話乖順,卻不知道他的權利、榮譽和期許的將來根本就和僕人端上來的打泡甜奶油一樣,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爲烏有。
“德蒙,”執政官說,一邊頭也不擡地切割着一塊鮮嫩的牛肉:“招募士兵的事情暫緩。”
德蒙一下子握緊了銀質的餐刀:“我……不明白,”他故作困惑地說:“父親,昨天我們剛就此事討論過……”
“我今天和你的哥哥談過了,”執政官粗魯地說:“我覺得他說的很對,我們應該向領主求援,讓她派士兵和法師來,而不是徒然地耗費白塔的錢和人力。”
“可是……”
“沒有可是,”執政官不悅地用叉子敲打了一下空蕩蕩的碟子:“停止招募,趕走那些無所事事的流浪漢和無用的學徒。”
德蒙看向他的兄長,執政官的長子給了他一個滿含歉意的微笑。
“他們是富有經驗,強悍能幹的傭兵,”德蒙壓低聲音說:“另外,那不是學徒,那是法師,雖然他們無法與安東尼奧法師相提並論……”
“你應該想到,安東尼奧法師會爲了我們不相信他而生氣的,”執政官滿不在乎地用麪包擦着盤子裡的油:“幸好現在還來得及,趕走他們,德蒙,頂多給點錢,你說過,那些人只要給錢就什麼都肯幹,我不要他們賣命,只要他們儘快離開白塔——給你一個晝夜,應該夠了,他們一定會覺得很划算。”他擡起眼睛,肥厚的眼皮遮住了它的大半部分,但剩下的仍可讓許多人心驚膽戰:“你能做好,對吧,德蒙。”
德蒙知道話已至此就沒什麼可挽救的機會了,他低下頭,表示屈服:“如果可以,再加一個白晝,父親”他說:“畢竟有那麼多人。”
“不能再多了。”執政官說。
晚餐後,執政官熱切地邀請他的長子在他的臥室裡安睡:“讓你的老父親好好地看看你,和你說說話,”他親匿地說:“我們已經有一年三個月沒見了——亞戴爾要一起來嗎?我的牀很寬敞,就算躺上兩個人,還能塞得下你這條小狗。”
亞戴爾的臉都紅了,他已經很少聽到他父親用這個可愛的暱稱稱呼他了:“日落前我要回到聖所,我向老師承諾過,所以,很抱歉……”
“沒關係,”他的長兄伸手溫柔地撫摸了一下他綿軟的頭髮:“遵守承諾是最要緊的,我還會在白塔待上一段時間,我會去聖所看你——如果父親實在想要暖和點,我們可以找德蒙……德蒙?”
“他已經走了,”執政官說,他看到德蒙的黑色長袍在門邊一閃即逝:“我不知道給他找了這麼個導師是好是壞,”他憂愁地說:“雖然他確實強大,但……”
“陰沉而冷漠,”常年在外的長子是在德蒙成爲一個法師後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德蒙的導師看上去並不兇惡,確切點說,還有點英俊,但作爲羅薩達的聖騎士預備役,德蒙的兄長總覺得他就像是陰影裡的一根細刺:“他是怎麼成爲德蒙的導師的?安東尼奧法師推薦的嗎?”
“不,他只是一個流浪法師,”他父親說:“德蒙喜歡他。他在所有人知曉前就向他的導師發下了誓言。”
“他現在還在白塔嗎?”
“不,他兩年前就走了,”執政官說:“我給了他一筆豐厚的酬金。”那個法師接受了,但執政官至今還記得黑沉沉的兜帽下他所露出的笑容,他說:“親愛的執政官,我在這兒獲得的最大的酬勞不是別的,正是你的兒子,德蒙,他會成爲一個你所無法想象的法師,強大而出色。”
這應當是句好話,一個祝福,但執政官只要回想起來就會渾身發冷,就像那是個可怕的詛咒或是惡毒的讖言。
而此時,德蒙正在急匆匆地走出官邸,他猶豫了幾個心跳的時間,因爲長兄的突然歸來將很多計劃打破了,他需要設法挽救——他考慮了一會,排列了一下待辦事物的順序,然後就往羅薩達的聖所走去。
羅薩達的聖所緊靠內城區,但大部分建築還是在外城區,也就是平民與僕人居住的地方,以便他的信民能夠隨時前來祈禱和取用聖水與月桂葉。
晨光之神的牧師們向他們的神祗獻上了最後一次莊嚴輝煌的頌歌,隨着光線逐漸暗淡,來往的人羣也變得稀少起來,身着及膝白袍的小學徒們忙忙碌碌地打掃庭院,擦洗水渠與塑像,撿走除了聖樹之外的花木落下的葉子和枯枝……牧師門羅穿過他們,在某個孩子沒注意到他時用手裡的月桂枝條抽打他們的屁股。
“尊敬,尊敬,”他氣哼哼地說:“我在做學徒的可沒這麼懈怠蠢笨,要記住,尊敬你們的長輩和老師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明白嗎,尊敬!”
“是的,”被他抽打屁股的孩子笑嘻嘻地向他鞠了一躬:“是的,願晨光照耀着您,門羅老師。”
他們並不畏懼門羅,確實,門羅有時候很討人厭,但他不是個壞人,他做過最大的懲戒也就是抽打他們的屁股,但手裡拿着的枝條永遠是又細又軟的,比起跪在冰涼的石板地上背誦禱文或是抄寫上百遍的聖歌來可要慈悲的多了。
門羅心滿意足地走出聖所的大門,在聖水池前稍作停留,從隨身攜帶的皮囊裡取出一把精細的小銀梳子梳理他的頭髮,他的頭髮是金色的,但很遺憾,薄的就像是層婦人們披在身上的輕紗,而且他的髮際線正在以可見的速度後退,他找過很多方法,包括將整個腦袋浸在駱駝尿裡——這個法子還是他的情人告訴他的,結果依然不夠盡如人意。
他在收起梳子的時候看見了亞戴爾,這個比他晚進聖所二十年的年輕人恭敬而謙卑地向他問了好,他的頭髮是亞麻色的,不夠純粹,但那份濃密豐厚已足以門羅好好地羨慕一番了:“年輕人,”他在心裡嘀咕道:“這就是年輕人。”
他隱約有點後悔,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他能夠多多禱告,堅定信仰,而不是那些輕浮的女人鬼混,那麼他是不是也能獲得羅薩達的恩寵,保持長久的青春與活力呢——但如今說什麼都遲了,“還是及時行樂吧,門羅。”他嘟囔道,捏着皮囊裡的錢幣,估算着今晚的花費。
在他只有亞戴爾那麼大時,牧師門羅也是個頗受歡迎的傢伙,他容貌英俊,出手大方,強壯而勇猛。但現在呢?他老了,浮腫的面孔擠壓着他的五官,腰腹間堆積着脂肪,步履緩慢,眼睛渾濁,皮囊裡不再有金幣叮噹作響,有時更是(經常地)會在女人們眼裡看到失望與無趣——他的選擇範圍一再縮小,從貴婦、小官員的女兒、商人的妻子一路墮落到酒館的招待和那些只能在外城區的街道上招攬客人的女人那兒去了。
就這樣,他的老情人,一個生意不佳的可憐女人還是出於以前的情分才願意接待他的呢。
他走在傾斜的石子路面上,酒館裡熱鬧非常,他想着不能讓他的情人拖他出來,她愛喝的蜜酒要一銀幣一杯,而他給她買了蜜酒,就沒辦法應付她的其他開銷了,“每個銀幣都要用在刀刃上啊,親愛的。”他對自己說,卻沒那個勇氣向情人承認自己已經囊空如洗。
他這麼慎重地思考着,差點就撞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可真像亞戴爾,但他要比亞戴爾更爲高大,穿着黑絲絨的法師長袍,領口的火焰寶石胸針讓門羅目眩神迷,口乾舌燥,他知道這個,它能買下一整個酒館的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