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開陽帶我們進入了一個地下車間,通過車間內的暗門,再淌過一條地下小河,來到一處寬闊的地下空場。場上有三根巨大的柱子,由於就在小河旁,場上有一些積水。
“這座電廠設計之時就做了很好的防爆處理,地面上小範圍的爆炸都不能對電廠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唯一能將電廠搗毀的地方只有這裡,”鄭開陽指着空場中間的三根柱子說:“那三根柱子就是整個電廠的核心部位,日本人已經把炸彈放進了柱子裡面,只要引爆炸彈,這座電廠就會變成一座廢墟。”
“那西林監獄呢?”
“監獄還要往上走,越過一扇鐵門就到了。”他回答道。
“那裡的看守多嗎?”
“監獄的大門其實在另一個方向,這裡是以前的犯人挖的另一條通道,所以沒有看守。”
“你們去西林監獄救人。”李副官對幾個下屬吩咐道,於是幾人順着河流走了上去。
我們跟着鄭開陽來到頂柱前。他取出柱子上的一塊磚頭,裡面放着一個紅綠線纏繞的盒子,正是炸彈。
“李副官,這個炸彈好拆嗎?”我問旁邊的李副官。
“有點複雜,我看看。”李副官謹慎地說道,然後從腰上取出工具開始小心的檢查起來。
“李副官,你的手怎麼了?”看到他的手上有條口子,我問道。
“沒事,剛纔和一個小日本打鬥時擦傷點皮。”他說道,“這點小傷不礙事。”
“那你小心些。”我叮囑道,雖然如此說,但現在只有他能排爆,就算是再重的傷,也得硬着頭皮上。
“李副官,還行嗎?”看着他額頭斗大的汗珠,我也十分緊張。
“我再試試,”李副官伸出手來,但是滲着血的手不自覺的抖動着。
眼看着那線鉗移向紅線,但是李副官的手仍顫抖不止,在場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是生?是死?大家的性命都懸於李副官那雙顫抖的手。
“不行,我做不到,”眼着着李副官馬上將線剪斷,但是卻將線鉗收了回來,他無力地說道。
“李副官,橫豎都是死,你大可放手一搏。”劉副官說道。
“不,我做不到,我可以賭,但是我不能拿大家的命來賭,我做不到!”
大家面面相覷,整個地下室靜得可怕。
“那我來賭!”我站出來說道。我並沒有排爆的經驗,一貫的孤勇讓我陡升了這種膽量,那是一種自來行走在懸崖邊的人所潛藏在骨子裡的特有力量。
“我來吧,”一堵黑色的硬質鐵門打開,一身黑色風衣的他自門外走進來,昏暗的地下室,他的輪廓被深深地打在牆上。
“呂詹,”我不禁脫口出聲。
“你沒有拆除炸彈的經驗,還是讓我來,”他看着我說道。
“你有?”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徑直朝柱子走來。
“李副官,林小姐,”剛纔去救人的幾人隔着河道喊我們。我們回頭望去,見他們身後帶一些人,想必是從監獄救出來的人。
“你先帶他們出去,那條路直通到外面,”他指着剛纔他進來的那扇門輕聲說道。
“你的意思是把你留在這裡拆除炸彈,讓我帶着大家出去?”
他只是略微點了點頭。
“那不可能。”我淡淡地說道。是的,無論於公於私,我都不能丟下他離開這裡。
“那就可能死在這裡。”他也是淡淡地回道。
“李副官,你先帶大家離開這裡。”
“不,林小姐,你不走我也不走!”
“李副官,我死沒有關係,但是你的生死還關係到全軍將士,所以你不能死在這裡,你一定要出去。”
“要走大家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他說道。
“李副官,你不要倔強,現在大家就等着你帶他們離開,大家的命都掌握在你的手裡!”
“不是在我的手裡,而是在你的手裡,如果你不走,我是不會走的,萬一你出了事,讓我怎麼向少帥交待,難道讓我說我拋下你獨自逃生了嗎?不,我做不到!”他執拗地說道。
“林小姐,你不走我們是不會走的!”身後的幾個官兵也跟着說道。
“你要大家一起死嗎?”呂詹也輕輕地說道。
“我不會離開你……這裡的!”我曾經說過,生死與共,所以,我不會丟下你的,哪怕,你已經不願再看到我。我上前去想要拉住他的手,但他卻移開了。
“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我的命是那麼容易丟的麼?”一貫的輕描淡寫,他將嘴角微微勾了勾,“快點,你向來是個麻煩,你在這裡只會防礙我!”
“哇,哇,哇……”突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西林監獄救出來的人中,一名婦女手上居然抱着一個嬰兒,此時正哇哇大哭,那婦人忙央哄着,但那嬰兒仍大哭不止,猶如陣陣悶雷敲擊着我的心房。
“林小姐,要是你不走,我們也不會走,難道你要讓那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也和我們一起死嗎?”李副官執意要我和他們一起離開。
“大家跟我來!”時間不容我再逗留,再拖延下去,可能大家都會因我而死。我死不足惜,但是正如那個幼小的生命,他還那麼小,猶如一顆種子剛剛發芽,我怎麼忍心讓他就這樣夭折呢?毅然轉身,我帶着大家向那扇黑色的硬質鐵門走去。與此同時,我也在痛恨自己,淺聞竹啊淺聞竹,你怎麼能說話如此不作數,留他一人在這裡?
一路護送着衆人從暗道出來。遇到幾個零散的日本兵,因爲我和李副官身手還算不錯,所以兩人聯手解決他們也不算太大的難事。又淌過一條小河,終於出了暗道。陽光照在身上,感覺暖暖的。天,已經大亮。
“李副官,快帶他們從撤出去,出了電廠你們就安全了。”我對李副官說道。
“你不走?”李副官看出我的想法,問道。
“我要回去,他曾經救過我無數次,我說過和他不離不棄,不能言而無信。”不待李副官截劫,我已經大步向暗道內奔去。
讓我放下他獨自逃生,不僅僅從道義上來說我做不到,而且,我的心裡和我的身體也做不到。就此撇下他,我的心裡一直牽掛着他,而我的雙腿似乎也不聽使喚地驅趕着我回到他身邊去,哪怕,那裡黑暗無光,最終等待我的是無情的死亡。
“呂詹——”衝出暗道,我就迫不急待地喊道。
“你?”聽到我的喊聲,他擡起頭來,眼中滿是不敢相信,我看出來,他是動容了,因爲我的回來,他向來冷冽的眼神此刻蘊含着感動和欣喜。
“我也是一個賭徒,這場賭局我和你一起賭!”我質聲說道。空曠的場上,我說話的聲音迴盪於廣場的上方,彷彿那是一個承諾,一個誓言。
“那你說我們賭哪根線?”他從剛纔的失神中回過神來,笑着問道。那笑,有些不正經,似乎含着對我的調戲,也含着對我的溫柔,讓我覺得那個過去對我寵溺有加的他又回來了。如果只有在這樣生死兩難的情景下,你才能忘記對我的憎恨,我們能夠回到從前,那我寧願一輩子呆在這裡。
“我賭紅線。”我沒有看那個炸彈,直接說道。生亦何苦,死亦何哀?如果你對我不理不採,我活着又爲何?如果你我的生命截止於此,可以永遠相伴長眠,又有什麼好遺憾的?
“好,那我就來剪紅線!”
“不過我向來運氣很差,你敢相信我?”我也笑着調侃道。
他沒有說話,拿着線鉗的手穩穩向接線移去。
我凝視屏氣,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腦中此刻什麼也沒有,只剩下我和他的朝朝幕幕,死亡在即,此刻我才知道他對我意味着什麼?那份感情沉甸甸的,讓我覺得用盡一生也無法償還,那份感覺輕盈如絲,他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讓我有雙可以依靠的臂膀,困了,乏了,可以隨時依靠。我在想,如果今天沒死,那我一定要學扣兒和欒大哥,和他隱居山林,去一個無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甚至是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只有我和他,遠離世事,遠離戰爭,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如果有來生,我要和他長相廝守,管它天下興亡,管它民族危難,都滾一邊去!
我擡起頭來,端詳着他的臉,輪廓分明,眉毛如黑,黑睛如漆,鼻樑高挺,薄脣輕抿,我竟連眨下眼都捨不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要將他的相貌牢牢印入腦中,好讓來世的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咔嚓。”
我抿嘴傻笑,“呂詹,我們賭贏了!”
“不!你輸了!”他毫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
我向下望去,發現他剪斷的不是紅線,而是那根綠線。
“你剪的是綠線?”
“嗯,是綠線,”他輕聲說道,這才聽到他大大地鬆了口氣。
“你竟敢不聽我的,居然敢剪綠線?”
“你不是說你一直是倒黴鬼麼?那我還敢聽你的!”
我毫不客氣地朝他腦門拍去,“你竟敢不聽我的,居然敢剪綠線……”
我們嘻哈的笑聲迴盪在空曠的場上,只感覺世間只剩下我和他,沒有仇恨,沒有陰謀,沒有暗算,甚至,沒有時間……
“走吧,”突然,他收起了嘴間的笑容,淡淡地說道,便往黑色的鐵製大門走去,不再理我。
我在後面看着他的背景,再次感覺他將我拋棄了。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淺小姐,還有一枚炸彈在那裡,”鄭開陽不知道從哪裡衝進來指着右角落大嚷道,“那是他們逼我的助手裝的,當時我沒有參加。”
呂詹聽到鄭開陽如此說,也很是震驚,他跑了回來,我們迅速跑過去揭開面板。
“嗒,嗒,嗒……”一枚定時炸彈放在裡面,指針正向十二那個刻度移動。
“怎麼辦?”我環視一週,要是這枚炸彈一爆炸,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你們先出去,我來拆除炸彈。”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那個水池下面有個通道是和外面相通的,可以從那裡把炸彈送出去。”鄭開陽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讓一個人抱着炸彈,從水下將炸彈送出去?”
“對!這是唯一的方法。” 這裡是這座電站的中心要害,就算不引爆所有的炸彈,只要有一枚炸彈在這裡爆炸,這座電站馬上就會坍塌,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從那個通道把這枚炸彈送出去,讓他在外面爆炸。
誰送出去?我看向呂詹,發現他此時也看着我。
“還有半分鐘,”我凝視屏氣。
“走!現在跑出去還來得及。”呂詹說道。
“不,這樣的話那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我搖着頭低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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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呂詹拉住了我的手。
“不行,如果就這樣走了,那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功虧一簣了!”
“我們已經盡力了。”
“不!我們還沒有!”我定定地看着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此時的我已下定決心,不能讓這麼多人無端犧牲,不能讓前功盡棄,絕不能!
“呂詹,你母親是我害死的,我知道你不肯原諒我,欠你的一條命,現在我還給你,只希望以後你不要再恨我了,”兩眼凝望,我發現自己竟是十分的不捨,他那深重的黑眸,像漩渦一般將我吞食,讓我難以移目,“呂詹,保重,好好活下去!”說罷,我就要甩開他的手。
突然,身邊的鄭開陽抱起炸彈就朝水池衝去。只見他縱身一躍,向水池跳了下去。
“聞竹,月珊的死將我徹底打醒,我不能再讓她對我失望了,還有我兒子,等我見着他,我可以給他說,他爸爸不僅聰明,而且勇敢,他救了整個上海,救了幾十條人命。所以,我一定要成功。”
“開陽——”我大喊道,一顆心瞬間繃緊。十秒後,只聽高牆外“嘣——”地一聲巨響。
“開陽?他成功了?”久久地,我纔回過神來,喃喃問道。
“是的,他成功了。” 呂詹輕聲答道,他也因爲鄭開陽出人意料的舉動久久沒有回過神來,“是的,鄭開陽,那個膽小怕事的孬種,他成功了。”
“他不是孬種,他是英雄。”
飛濺的水花落下來,重重地打在我身上,細小的水霧在空中上下飄浮,成了一層薄霧,最後輕輕蓋在我臉上,讓我眼前一片迷濛。因爲,那不僅僅是池中的清水,還夾雜了昔日膽小懦夫的鮮血,也包含了太多人的期望,還有,月珊離世前的那滴眼淚。
月珊,你可以欣慰地笑了,如果你泉下有知,你可以安息了,因爲你愛的人不是孬種,不是懦夫,你愛的人是英雄,一個不折不扣、頂天立地的真英雄。他向你承諾的,他做到了,因爲你的愛,你的淚,他做到了。不再逃避,不再膽怯,不再懦弱,他用生命去踐行了對你的承諾,他用生命去證明了你們之間的愛。
開陽,月珊,你們是我們的動力,是我們的驕傲,是我們心中,永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