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從沒想過——或說詔討軍全軍上下都沒有想過——攻破成都府這一仗,會打得如此滑稽。
潼川州化爲鬼地,詔討軍損失慘重。相較而言叛軍主力也因爲鬼城的變化死傷殆盡,留在成都府城守軍根本不足支撐城防所需,更不用說面對詔討軍了。散落在路途上的更是早就被清剿一空。靈武部打潼川鬼城的時候,詔討軍的大部隊早就繞過了潼川,包圍了成都府城。
圍而不殺,就是怕死傷再給鬼城增添冤魂厲鬼。可光是圍,對於叛軍來說就很是難熬了。兩千多不事生產的兵丁消耗食糧,城內外交通斷絕,是要命的事情。
本來預計是要打,未曾想等到靈武部修整兩日,來在成都府外和詔討軍回合之後,叛軍開城投降了。
簡言之,營嘯了。
營嘯這種事,難免的。士兵做的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再加上軍法嚴酷,行動坐臥都膽戰心驚,心裡的壓力可想而知。夜半三更私下安靜的時候,誰人忽而發出一聲尖叫,都可能炸營。歇斯底里的情緒一旦在人羣中傳播起來,什麼官什麼兵,都不好使了。
再有那些個腦子活絡的,憋着法不責衆,趁着亂的時候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畢竟軍營是什麼地方?軍官欺壓士兵,老兵欺壓新兵,鄉黨欺壓落單的,誰肚子裡面沒有一口怨氣?
故而軍法中有明文:營中無事嘶嘯者,可立斬之。就是爲了防備營嘯。
而這還是沒有目的,單純的營嘯。成都府叛軍的營嘯,是因爲造反。
說來也可笑,他們本就是造反的,這個時候又造了自己上官的反。那這些士兵到底算是造反了,還是沒造反呢?
無外乎是因爲潼川鬼城被破的消息傳到了成都府。即便是被圍困,也總有傳遞消息的信道。本就有些動搖的信仰,這這一刻完全崩塌了。
其實早就有人覺得不對了。
白蓮教說的彌勒下生“國土豐樂,弟子多少,善思念之,執在心懷”;大地無山巒起伏,“閻浮地極爲平整,如鏡清明,興閻浮地內,穀食豐賤,人民熾盛,多諸珍寶,諸村落相近,雞鳴相接”;人和人之間沒有了爭鬥,“人身之中無有百八之患,貪慾、嗔恚、愚癡不大殷勤”;彌勒本人也應該是擁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莊嚴其身,身金黃色”。
誰見過渾身上下都是眼珠子的彌勒呀?誰家地上佛國鬼哭狼嚎啊?
這還有些狂信的,執迷不悟。口稱“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佛”,說單將軍就是彌勒降世,仙子臨凡。那不過是佛陀怒化法像,橫掃異端。故才惡行惡相,示人以怒目金剛。
可倒好,真佛陀別死啊。鬧了個魂飛魄散,屍骨無存。靈武部大破鬼城,平南王雷霆驚世,一箭破寰宇邪祟,那一道雷光據說周圍三百里仰目都能得見。
這下相信單煒尹確實是佛陀臨世的人當中,有不少就直接自殺,追隨自家的佛陀,往生西天極樂去了。剩下的那些,也都失魂落魄,全無了主心骨。就知道一聲又一聲唸誦“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佛”。
那些個早就動搖了的,這個時候就串聯起來,憋着造自己上官的反。
城都被圍了,靈武部也騰出了手,能夠收拾他們了。現如今,若是開城投降,說不得,還能算一個戴罪立功。活罪難逃是肯定的,但多少能留下一個命來。負隅頑抗,肯定沒有活路啊!
於是乎這些下層軍官憋着造反的這天晚上,城中亂了大套。他們造反,這邊因爲他們造反營嘯。沒用詔討軍動手,成都府裡殺了個血流成河。
第二天一大早,詔討軍大隊人馬兵臨城下,就瞧見守軍開城投降。
肖駿明好高興。不廢一兵一卒不開一槍一炮就拿下成都府城,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然而這事情還不算完,投降的叛軍雖然殺光了那些負隅頑抗的叛軍,自己又盡數被俘,可還有一個地方沒拿下來。
那就是原來的四川布政使司衙門,現在的廢帝僞行宮。
不爲別的,岑旭守在那裡,這些士兵們奈何不得。所以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得請三位供奉出手。
肖駿明作爲詔討軍主帥,駕馬走在最前頭。周賢作爲天家血脈,當朝的王爺,錯開肖駿明半個身位,跟在後面。再後面是三位大能,而後是詔討軍的儀仗隊——由李桐光和郭子矜二人率領。
畢竟到了這個時候,這些士兵也不必再陷陣衝鋒,把排場擺足了就好。
僞行宮大門緊閉,肖駿明也沒有着忙,反正附近交通要衝都已經佈下兵丁,也不怕廢帝周穆宣逃了。他讓這儀仗隊當街整列,給了李桐光一個眼神,連馬都沒下。
李桐光翻身下馬,活動了一下手腕,來在衙門口,咣咣咣砸門。運起神通來聲遏流雲:“廢帝周穆宣,還不前來接旨!”
門後沒有響動,李桐光伸手一推,卻是發現這大門壓根就沒落閂!重重一把推開兩扇,大敞四開,一個人影都瞧不見。
“進去看看吧。”肖駿明嗤笑一聲,翻身下馬,回過身來對着三位大能拱手,“還請三位上仙護佑我等。”
羽安子點點頭:“岑旭那人,說是大能,也不是好路子修上去的,同階之內,誰也鬥不贏。你不必擔憂,儘管去吧。”
肖駿明點點頭,轉回頭瞧着周賢:“殿下?”
周賢的身份在這裡,只要他在,肖駿明就不能越過他對周穆宣如何。犯下再大的罪,那也是天家的血脈。只有天子能夠懲戒,只有天家能夠過問。
周賢也打馬上下來,長呼出一口氣:“那便是去瞧瞧。”
郭子矜和李桐光二人守在門外;周賢與肖駿明大步流星進了門;胡三泰縱身來在半空,一對金鐗端在手中華光隱現。但凡有人出手,他能第一時間截殺。
繞過影壁,院子仍舊是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大堂上,一張嶄新的龍書案後,端坐着穿戴天子朝服的周穆宣。岑旭,侍立在他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