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比不完,這一擂結束了,那一擂還沒開。到天剛擦黑的時候,有人鳴鑼,這一天就算是過去了。好歹也算是給了這些青年才俊們喘息的時間。
累,就下去打一場也是累的。腦子裡那一根弦總是繃着,心累。畢竟這是生死擂臺,打死勿論的地方。當然了,有這些個監理考官在場,沒鬧出什麼大事來,據說確是有一個重傷不治一命嗚呼的,卻再也沒像是在圍場裡那樣,死那麼些人。
李桐光想不明白,周賢就給他解釋得很清楚。
圍場之內是無法無天之所,那麼一大片圍場,他們又都是從不同的入口進入,我殺了你,沒有目擊證人,你就不是我殺的。畢竟朝廷的考官只收腰牌,也不公佈這腰牌是從誰那兒來的,放心大膽,出得場來,無仇無怨。能讓人看見的不是沒有,可就零星那麼幾個。
在擂臺上比斗的時候,周圍一雙雙眼睛可都盯着呢。但是凡是露一點兇相,旁人就得記住了。你能在擂臺上殺人,圍場裡的人是不是你殺的呀?雖說弘武大會定的就是這麼個規矩,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也不許秋後算賬。但日後怎麼在江湖上做人呢?
最好的結果,也是要落得一個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名聲。再者說,不能擡弘武大會這個樑子,早晚也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只要是讓人記恨上了,盯着一舉一動,就找你出紕漏的時候,誰能受得了?
所以說到擂臺上,那些敢下殺手的人,都剋制了許多。這和他們殺人的理由是一樣的,歸結起來一句話:無所不用其極。
這時候再回想到觀主的囑咐,更是珍貴。未來的日子還長着呢,別爲了這一時的富貴,把命豁出去。
當然了,少年人心氣兒都高。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誰不想獨佔鰲頭?哪個不願意
周賢不願意。周賢打了兩場,都贏了,再贏一場,他就晉到那三十九個人當中了。
這三十九個人是要受賞賜的。想一想,滿天下的青年才俊,有資格參加弘武大會的,就只有這一千五百多人。這一千五百多人裡面選出三十九個,那必然是當世頂尖的英才。除去那些藩邦外國的來使不論,單說中原的這些年輕人,朝廷有沒有收爲己用的意思?哪怕是納入天靈衛也是好的呀。
更何況這世上就講究一個,“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讀書人爲什麼讀書?爲了功名利祿。有些個學堂裡不掛孔夫子像,掛個鹿就當是拜夫子了,爲什麼?因爲“鹿”通“祿”,讀書就是奔着這條道去的。習武也是一樣。
煉氣士也是人,不能旁人管煉氣士叫神仙,煉氣士就真拿自己當神仙。是人,就皆在樊籠之內,逃不開名繮利鎖。
周賢就不想過上紙醉金迷的日子嗎?他也想,但是他不能。在大林朝,他想過上那樣的生活,首先就得接近權力核心,而他的身份不允許他接近權力核心。他得先保命,能活着,再說別的。
岑秋風的話,他不知道自己的師兄弟們聽進去多少,反正他是覺得字字句句都是真知灼見。這是一個經歷過大起大落人生風雨的老人,給予的非常誠懇的告誡。
晚上吃完了飯,也當真沒什麼娛樂活動。在青要山的時候也是一樣,要麼誦經,要麼讀書。這還是在大會場館後面的園林當中,更不能隨意走動,只能關起門來愛做點什麼就做點什麼了。
窩在被窩裡,點着燈,翻着一卷志怪小說,周賢看得美滋滋的。他的生活其實已經足夠光怪陸離了,但是這些文人想象中的世界仍舊絢麗多彩,對他有着足夠的吸引力。
準備看困了睡覺的時候,就聽得有人輕叩房門:“周賢,睡了嗎?”
這聲音周賢認識,是帝隱觀一個外門弟子。周賢連忙從被窩裡爬起來,應了一聲,迎到門口拉開門:“什麼事兒啊?”
“你這是要休息了?”這外門弟子一見周賢打扮笑了,“先別睡了,觀主那兒來了個客人,他叫你過去。你快把衣服換上。”
“哎,這就去,辛苦您跑一趟。”轉身回來,一邊換衣服周賢心裡一邊琢磨,這能是誰呢?
弘武大會第一場開始之後,這些個與會的就在這裡住下了。照理來說,也不應當有外人進來。別的仙山的來客嗎?也不應當。岑秋風挺不耐煩這種交際,在客棧住的時候就講了,不見外客。更何況這客人該是個什麼身份?才能勞動岑秋風出面接待。
就算是觀主的老朋友,那也沒有必要叫周賢過去啊。
換好了衣服,來在了岑秋風房間外頭,敲了門。岑秋風的聲音是從書房的方向傳來的。周賢一愣,心說來人不簡單。能在書房接待的朋友,必然是關係極其親近,不然身份尊貴也不行。
推門進去,周賢拐到書房這邊來,深打一禮:“賢兒見過師公。”
岑秋風柔聲道:“不必行禮了。來,認識一下。”
周賢一轉頭,看見客座上坐着一個身着華服的消瘦老者。他鬚髮花白,眼目渾濁,皮膚鬆弛滿是褶皺,左眼下還有些老年斑。這個老人和褐發童顏的岑秋風坐在一起,氣質對比實在是太過鮮明。
“呵呵呵,王爺,這就是我那徒孫,他叫周賢。”岑秋風手掌平伸對着周賢,“他也是這次青要山帝隱觀此番參加弘武大會的五名後輩之一。”
然後他又轉對周賢說:“賢兒,這位是忠文王,魏康。”
周賢一驚,不自覺抖了一下,連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禮:“小道周賢,見過忠文王千歲。”
魏康笑着擺擺手:“哎,不必拘禮。不過是來找岑道長聊聊天,私下出行,切莫聲張,不必拘泥禮數。”
周賢直起腰,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垂下了頭,不言語了。
他想象過魏康應該是長成什麼樣的一個人。參考着魏忠賢、秦檜一類的人物長相。萬沒想到,他竟是風燭殘年的一個老人。再一想也對,魏康年紀不小了,確實是少年得志,但這也是過了好多年了。老成這樣,太正常了。
魏康和岑秋風有些交情,這件事周賢是知道的。好些年前,他就聽岑秋風講過,魏康還沒當上宰相的時候,倆人算得上是忘年之交。爲什麼這麼說?如今岑秋風一百三十多歲,他比魏康大着輩分呢。
可自從平南王周穆敬興兵討逆——如今被稱作叛亂——岑秋風爲避嫌,和魏康來往的就越來越少了。如今若說是忠文王年老心念想着年輕時的事情,藉着弘武大會的機會,揹着人來找老友敘舊,也是說得過去的。
那魏康來便是來了,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是再好不過的。岑秋風把他叫過來,是要做什麼呢?
魏康應該是沒帶着保鏢,至少周賢沒感覺出來周圍有什麼外人的氣機。哪怕周賢現在沒帶着兵刃,他與魏康之間不過五步之距,取其性命易如反掌。這就算是給周江遠報仇了。
魏康此次出行應該是瞞着別人,讓天下人知道他與岑秋風尚有私交,與他而言並不算是一件好事。那麼只需要找陳文言討上一些化屍蝕骨的藥水來,那可就算得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但這個念頭就是在周賢腦子裡轉了一轉,立馬就消散了。
周賢不清楚岑秋風的用意,但他信得過岑秋風,這麼做,必然是有這麼做的道理。再者說黃琦出來的時候,周賢也沒感覺到岑老跟着,那岑老就當真沒跟着嗎?不可能。魏康應當是有高人貼身保護,哪怕礙於岑秋風的面子沒進到院裡,離得遠些,他也一定能知道魏康死在帝隱觀這些人的手裡。
到時候就擇不清了。
“賢兒,你可知道我爲何叫你來嗎?”岑秋風輕聲問。
周賢搖搖頭:“賢兒不知。”
岑秋風笑了兩聲:“還不是你做的好事?來來來,你過來看。”
周賢擡起頭,順着岑秋風指的方向,望向了書桌上的山水長卷。這幅畫不是別的,就是周賢畫了一隻漫畫風格大老虎的那一張。此時它已經被裱起來了,還被取了個名字叫做《嗷嗚山水卷》。
還有題跋,周賢一搭眼就瞧見兩句,“攀溪下山聞虎嘯,私窺於菟愛煞人”。
這題跋的文字筆力遒勁,如沙劃痕,有龍蛇之姿,分明是出自書法名家之手。岑秋風的字也漂亮,但這不是他的風格。一看題跋的落款,不出所料——“魏康”。下面還蓋着忠文王的一枚私章。
周賢哭笑不得,心說這可如何是好?想必後世研究大林朝的歷史,魏康將是一個被重點研究的人物。有他題跋的畫卷若是流傳到後世,一定會被成爲重點研究對象,是非常具有歷史價值的文物。
若說這單就是岑秋風的山水也便罷了,問題在於,這上頭還有周賢畫的一隻大老虎呢。不但是有這隻老虎,它還喧賓奪主了。這幅畫都改名叫了《嗷嗚山水卷》了呀!這要是被學者們重點研究……那八成就得留下未解之謎了。
再轉念一想,確實還挺帶感的。周賢心中生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覺。當初他們開過玩笑,可以找個地方,挖一個足夠深的深坑,弄一個特別結實的盒子,盒子裡放一個玻璃罐,玻璃罐裡放商務印書社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一本。再把這個罐子抽成真空,留待千百年後的考古後輩發現。
那時候,一說一笑就是個笑話。可週賢現如今卻是實打實地弄出來了一個時空膠囊……怎麼說呢?這種感覺,其實也還不錯。畢竟都穿越回來了,留下幾個未解之謎也是挺好的。
“哈哈哈哈……”魏康看周賢望着那幅山水出神,笑了,“筆法猶如兒童嬉鬧所繪一般,卻是極盡精巧。遠去於實物,卻是勾畫傳神,這是大寫意。我知道青要山能人輩出,卻不想還有一個鑽研繪畫一道的後生。嬉戲之作有大智慧,玩笑開得好了,也是個開宗立派的人物。故而想見見,這位青年才俊有怎樣的風采。現觀之,當真不凡。”
周賢抱拳拱手:“王爺千歲謬讚了。貧道未曾研習書畫之道,不過是信筆塗鴉,當真是兒童嬉鬧一般。只爲了在自己師公面前討巧,並沒有別的心思。您這般錯愛,貧道受之有愧。”
“不必謙虛。”魏康笑着擺了擺手,“我這個人枯燥得很,平時也沒有什麼愛好,就是喜歡收集一些精彩的畫作。如果你不上心,這幅畫不想留在自個手裡,那我可就要走了。”
“貧道蒙王爺千歲錯愛,不勝惶恐之至。”周賢又施了一禮。
“拿去吧,我孫兒都發話了。”岑秋風和魏康開着玩笑,“這就不要你的錢了。”
“嗯,那我可就貪墨了。”魏康也是毫不在乎,上前去捲起長卷,端在了手裡,“哈哈哈,回頭你可以去皇上那參我一本,說我收受賄賂。”
“你說自己受賄?”岑秋風笑道,“那我豈不是成了行賄的人嗎?到時候板子打下來,也有我的一份。我不上你這個惡當。”
“哎呀……真好,年輕真好。”魏康又坐回去,對着周賢招呼,“孩子,你別這麼站着,找地方坐。在我面前不必拘禮,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咱們聊天兒。”
“哎。”周賢嘴上答應着,心裡卻想,我跟你有什麼可聊的呢?
坐下來之後,魏康頭一句話,差點兒把周賢的魂兒給嚇出來:“既然姓周,那就是當今天子的本家。本朝自開國以來,鳳子龍孫散落各處,周賢,你可是皇家之後嗎?”
周賢立馬站起來了:“可不敢當!周賢出身卑賤,萬不敢稱皇族後裔,還請王爺千歲慎言。您怎麼說不打緊,我要是隨便認下來,這可是要掉腦袋的罪過,請您可憐可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