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關山的盡頭是殘霜和雪。
殘雪像節日過後的炮仗衣,滿地都是,有一種繁花落盡過後的刺骨悲涼。
地上的冰屑,間隔着溼漉的黑泥,遠處山巔皚皚白雪,仰臉一照,映得逼人的寒。
除了深山的松樹,便是無盡止的堅冰和鬆雪。
山意寂寞。
偶爾松針上掉落串冰屑,發出輕微而清脆的碰響。
在關山腰際有一帶薄霧似的浮雲飄過,彷彿一澗霧溪。潺潺橫空遊離出來一般。
李布衣道:“聽說,哥舒天不讓人進‘海市蜃樓’,便誰也看不見‘海市蜃樓’。”
賴藥兒道:“幸好,只要看見,樓也不會遠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看見了人。
“金衣巡使”孫虎波、“白衣巡使“展抄、“紅衣巡使”俞振蘭、“綠衣巡使”周斷秦,以及農叉烏、年不饒和烏啼鳥。
站在七人之前,有一個臉紅似雞冠,結得一個又一個瘤子,眼光深沉銳利的老人。
老人沉嘎的聲音道:“你們來了。”
李布衣道:“你也來了。”
老人道:“我們等你們好久了。”
李布衣道:“你們見我們上梅山,還不確定,待進入檜谷,便知道我們是往‘海市蜃樓’來的,所以在關山隧道口等着,準不會錯。”
老人道:“賴神醫李神相既然願意光臨,天欲宮上下歡迎之至。在下等在此恭迎大駕。”
李布衣道:“難怪,大關山隧道伸手不見五指,是絕佳暗襲之地,你們不出手,直是錯失良機。”
老人道:“在檜谷的大霧,我們也不算是出手,只是幾位年輕朋友,禁不住報仇心切,來找二位切磋討教。”
他笑了一下,臉上如雞皮般的瘤肉卻因太沉重,笑不起來,只有嘴巴展一展算是笑容:
“你們既來‘海市蜃樓’.除非副宮主點頭,否則,誰也回不去,我們又何必多此一舉施加暗算呢?”
傅晚飛一步跳出來敦指罵道:“哥舒天——”
李布衣截道:“他不是哥舒天。”
傅晚飛一怔,道:“他是……?”
李布衣道:“‘飛砂狂魔’蕉心碎,天欲宮的十二神煞之一。”傅晚飛呆了一呆,他倒聞過沈星南提起蕉心碎的名字。(詳見前面《布衣神相》之一:《殺人的心跳》)失聲道:
“你……你不是給趕回苗疆了嗎?
蕉心碎臉上又紅又粗的厚皮像針刺不入:“承哥舒副宮主的厚愛,我又回來了。”
就在這時,嫣夜來忽然“啊”了一聲。
衆人回過頭,只見嫣夜來神色蒼白,用手顫指前方。衆人循她所指看去,只見一抹輕紗般的霧帶,已繞過那逼人森寒的山巔,在微鷹的陽光映照之下,竟現了七色光彩,矗立了一座雪雕冰砌的宮殿,一條長長的雪玉石階,正自上卷鋪而下,也不知是幻是真。
蕉心碎在衆人訝異中道:“副宮主讓你們看見‘海市蜃樓’,你們才見得到,要是副宮主不肯,你們誰也別想看得見。
李布衣這時卻瞥見在雪光迫人中的賴藥兒。
從大關山隧道出來後,賴藥兒又似蒼老了許多,雪光映得他眉發俱銀,但皺紋竟在這幾日裡,結蛛網一般爬滿了他的臉上,鼻口間的呼息微微呵着白煙,竟因森寒而微起顫慄。
李布衣瞧得心裡擔憂,卻發現另一雙更擔憂的眼眸,正深情款注賴藥兒,同時也發現李布衣的關注,兩人無聲地交換了憂慮和了解的一眼。
蕉心碎道:“副宮主知道賴神醫肯爲小宮主治病,專程而來,很是高興,請我們接賴神醫上去喝杯水酒洗塵,李神相若有心屈就,天欲宮定必委於重任,亦可留下,其他的人,送到此地,可以回去了。”
賴藥兒搖首道:“我不是爲醫小宮主而來的。”
蕉心碎居然神色不變:”哦?”
賴藥兒道:“我要見哥舒天。”
蕉心碎臉上的肉瘤抖動一下,望向李布衣:“閣下呢?”
這時梯階已緩緩卷鋪至地面。李布衣笑道:“我也要見哥舒天。”
蕉心碎道:“閣下無心加入‘天欲宮’,那請自便:宮主吩咐過,只見賴神醫。”
李布衣笑道:“如果我一定要見呢?”
蕉心碎也笑道:“那隻怕你見到的不是副宮主。”
傅晚飛奇道:“還有三宮主麼?”
蕉心碎像毒蜂盯了他一眼,然後道:“我是說閻羅王。”
傅晚飛大叫一聲道:“三宮主是閻羅王?!”
蕉心碎覺得自己講了一句很機智風趣的笑話,結果給一個傻愣愣的無名小卒當作是自打嘴巴的蠢話來辦,頓覺忍無可忍,忽然移了一步。
傅晚飛只覺臉上寒了一寒,忽見山壁上的冰雪虎地向他逼來似的,震了一震,只來得及用手一遮。
但就在他用手遮擋的剎那間,蕉心碎至少有十次以上的機會可以輕易取他性命。
不過蕉心碎並沒有下手。
不是因爲他不想殺傅晚飛,而是在傅晚飛身前,多了一根竹竿。
如果他貿然出手殺了這小子,這竹竿也至少可以在他身上刺出十個窟窿來。
竹竿的另一端,是握在一個人的手上。
當然是李布衣的手上。
蕉心碎的臉漲得跟發怒的雄雞一樣紅,但他並沒有發怒,“賴神醫可以進樓,其他人請回。”
傅晚飛大聲道:”我們一起來,就一定要一起進。”
唐果也道:“非進不可。”
飛鳥也說:“不可不進。”
蕉心碎怒道:“是誰在說話?”
李布衣道:“我。”
蕉心碎道:“哦。李神相的嘴巴是長在別人臉上麼?”
李布衣笑道:“不,那是因爲我們人人的心都一樣。”
蕉心碎向後打了一個手勢,然後道:“要是這樣,大關山的盡頭便是你們人的盡頭了。”
李布衣正待說話,賴藥兒對李布衣低聲道:“我進,你們不必進去。”
李布衣道:“那我們上梅山,入檜谷,過大關山,算是送君千里終於一別來着?”
賴藥兒微喟道:“求藥是我個人的事,大夥兒一起進去,又有何用?”
李布衣即道:“賴兄沒把我這根竹竿瞧在眼裡?”
賴藥兒長嘆一聲道:“我實在有事,要託李兄。”
李布衣道:“你說吧。”
賴藥兒道:“如果萬一我有什麼不測,嫣女俠、閔氏祖孫、天祥的朋友,唐果……都要你照顧……”
他用手緊握李布衣的手,李布衣感覺到他手似冷冰,只聽他聲音有一點點顫抖:“你就答應我這些事。”
李布衣瞧着他,忽然甩開了他的手,冷然道:“我不答應。”
他看見錯愕與失望在賴藥兒臉上綻開,繼續把話堅定他說下去:“我決不答應,因爲,你一定會活着,你一定要活下去,嫣女俠、閔氏祖孫、天祥人、唐果、病人……全由你自己看顧。”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要死,死了,那些人,不會有人代你照顧。”
賴藥兒茫然了一會,忽然苦澀地笑了:“我知道。”他點頭,又老了許多,“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布衣看到他衰老的神情,語音:一時哽住了,一閃爍,已長身而出。
蕉心碎張手一攔。
李布衣一閃身,到了蕉心碎背後。
不料眼前藍影一閃,賴藥兒的背影已在他前面。
李布衣再騰身,到了賴藥兒身前。
賴藥兒一搶身,又到了李布衣前面。
李布衣腳跟一轉,再攔在賴藥兒之面。
賴藥兒道:“我先上……”
李布衣道:“要上一起上。”
賴藥兒道:“你這又何苦?”
李布衣道:“你上你的,我上我的,你又何必攔我!”
蕉心碎沉聲喝道:“李布衣留下,賴藥兒由他!”
賴藥兒縱身騰上,足尖已落在長長的階梯上。
李布衣也要掠上,眼前“呼、呼、呼、呼”四道人影倏地落下,分東,南、西、北四個角度,包圍了他。
李布衣身形甫動,四人身形也動。
李布衣再落地時,仍是在四人包圍之下。
李布衣沒有再躍起。
在剛纔他掠起之際,發現在對方所擺下的陣勢操縱之下,有三次機會可以置自己於死地。不過因爲他身法極快,時機稍縱即逝,四人不及把握時機殺他而已。
這四個人正是孫虎波、展抄、俞振蘭和周斷秦。
這四人合組起來的陣勢,使得他們原有的武功彷彿還高上一倍,李布衣知道自己若果再稍大意,那可真要應了蕉心碎的話去見閻羅王去了。
賴藥兒這時已登上雲玉似的石階。
他在霜雪中回望。
嫣夜來不知道他在望誰,可是因爲一陣可以令寒冰也起顫粟的寒風吹來,賴藥兒彷彿在梯階上晃了一晃,他的回首如同一個老人般蒼老,白髮蓬飛,藍衫似化作片雲飛去。
嫣夜來只覺得無限哀愉,她不顧一切,左手抱着小牛,右手揮着懷劍,疾掠了過去。
賴藥兒已經往似在雲端的宮殿昂然踏去。
嫣夜來倏然掠出,農叉烏、年不饒、烏啼鳥搶身攔住。
傅晚飛和飛鳥,分別截住農叉烏和年不饒,可是嫣夜來仍給“夜鷹”烏啼鳥攔住。
在這短短的頃刻間,李布衣已變換了八種方法,想不傷人而衝出金、白、紅、綠四巡使的包圍。
可是他的八次衝陣,結果仍留在陣內,甚至連腳步也不能寸進。
李布衣突然陷入了沉思。
然後他道:“這就是‘已寅九衝、小辰多寶’大法?”
展抄冷哼道:“可惜谷老二死了,不然,這陣勢還要你大開眼界。”
李布衣只好傷人。
他決意傷人而出陣。
隨即他發現他不但傷不了人,也出不了陣。
甚至是殺人也闖不出這“已寅九衝、小辰多寶”的絕妙陣式。
他突然頓悟“天欲宮”爲什麼安排這五人爲“五方巡使”,因爲他們的武功、出手、身法,配合在一起足能把“已寅”、“小辰”的陣式絕妙處發揮無遺。
可是他知道,現在這個陣,仍有缺憾。
因爲它少了一個人。
這陣是有破綻的,但破綻在哪裡呢?——李布衣彷彿在猜一則燈謎,謎底呼之欲出,卻終無法破陣。
要是這謎再不破,李布衣的頭顱只怕就要給孫虎波的金弋戈、展抄的無影刀、俞振蘭的飛索、周斷秦的大砍刀擊破。
烏啼鳥用的是刀。
他的刀是黑色的。
嫣夜來銀亮的小劍碰上去,彷彿漸漸也被染黑。
何況烏啼鳥的刀,盡往嫣夜來手裡所抱的孩子身上招呼。
烏啼鳥深知道他無需擊敗嫣夜來。只要認準閔小牛攻去,嫣夜來就只有守的份兒。
烏啼鳥素來都很卑鄙,他若不卑鄙,當日賴藥兒醫好了他。他還色心大發姦淫了一名天祥少女,後來諸葛半里收留了他,也給他暗算身亡。
他要是不卑鄙,也不會由茅雨人、沙蛋蛋先刺第一刀、第二刀,他纔來刺第三刀。
所以茅雨人、沙蛋蛋都死了,他還活着。
他常常認爲不想自己死得那麼快,就非要手段卑鄙一些不可,他偶爾也向閔小牛出手。
只是他攻向嫣夜來的時候,招式比攻向閔小牛還要卑鄙:任何一個武林人,也不屑用這種招式,可是烏啼鳥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