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忙縮離了身子,把毒血吐掉,說:“因爲怕毒性發作……”他生平光明磊落,既不殺生亦無淫行,向不怕人誤會,但此刻不知怎的,一開口便想解釋,卻越解釋越不自然起來。
黑暗裡只見嫣夜來婉約的輪廓微微垂着首,鬢髻微亂,卻沒有答話。
賴藥兒還想說些什麼,忽覺心房裡一陣刺痛,他連忙運功調息,十指指甲卻神奇般漸長了起來,但是這種變化別人沒有發覺,他自己也不曾感覺到。
李布衣愣了一楞,此刻總該說一些話,引開旁人對賴藥兒的注意,便道:“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麼?”
鬼醫的皺紋又皺又深,對他的話題彷彿不感興趣,可是傅晚飛倒追問下去:“是啊,你不是還在養傷嗎?”
李布衣笑道:“人給扎得螃蟹似的,嘴還開個不停。”竹竿一伸,比手指還靈巧,瞬即將傅晚飛、閔小牛、唐果三人身上繩索解除。
唐果一面舒筋活絡,一面仍不忘問道:“對呀,李叔叔是怎麼曉得咱們在這兒呢?”
李布衣用竹竿在唐果頭上輕輕拍了拍,笑罵道:“難怪賴神醫一定要帶你和小飛一起,你們兩人這舌頭比白無常還長,一路上嘮叨個不停,便不愁寂寞。”
他笑笑又道:“鬼醫率人去攻打天祥,沒討着便宜,倉皇豕逃,我想他偷雞不着蝕把米,還是會找上賴神醫的,便一路跟了過來,恰逢今夜該當有事……”
唐果道:“你的傷……”
李布衣傲然笑道:“我的傷要是好全了,今晚俞振蘭還走得了麼?”
傅晚飛拍手道:“原來李大哥說話也那麼爽快直接的!”
李布衣笑啐道:“你是在罵我從前說話不坦白爽快是不是?”
傅晚飛愣了一愣,搔搔頭皮:“噯,你不說,我倒沒注意。”
李布衣佯作生氣道:“我那是謙虛有禮,有容乃大,你懂什麼?”
傅晚飛嘻嘻笑道:“管它有容乃大,還是你這樣好玩一點。”
李布衣故意瞪起了眼,吹鬍子道:“你這小癩皮——”
忽聽賴藥兒道:“李神相,請諸葛半里先把閔老爹放出來吧。”
李布衣笑道:“早放出來了,文抄公和文抄婆鎮守天祥,夢色和枯木道人繞道枯木崖要搶救沈絳紅……”
傅晚飛馬上緊張了起來:“怎麼?沈師妹她………”
李布衣嘆道:“聽說她沒有摔死,卻遭遇到很大的困境,沈星南沈莊主正在召衆圖謀營救。”
傅晚飛聽了情懷激盪,登時激動得臉色發紫,李布衣道:“你放心,飛魚塘高手雲集第九峰,你去了,也沒多大用處……”傅晚飛仍然作聲不得,李布衣心知傅晚飛重情,心中微嘆,也不再勸。(沈絳紅被擊落第九峰一段,請參閱《布衣神相》故事之一:《殺人的心跳》)
忽聽一人呵呵笑道:“你說來說去,就說漏了一個大和尚我。”
只見一人光頭袒肚,在殘垣上健步如飛,瞬即近前,正是飛鳥和尚,他腋下挾了一人,本身又臃腫過人,但施展起輕功來卻似全無負累。
李布衣伸手一晃,刷地亮了一隻火摺子,問:“閔老先生的腿骨……”
飛鳥和尚笑道:“早接好了,我用雲南‘接骨草’敷上,不會有問題的。”雲南接骨草是一種奇藥,發現的人息於林間,見被折斷如蛇蟲、蜈蚣,銜了一片葉子在斷口處,不久傷斷處竟然痊合接駁,因此名之“接骨草”。”
嫣夜來這時可看清楚了,一掠而起,道:“公公……”關注之情,溢於言表。
那老頭兒不住點頭,安慰道:“我沒有事……多得這位大師和那位大俠……相救……”
忽然噎了聲,像強忍痛楚。
鬼醫怒吼道:“蠢材!你把小腿骨駁反了!”
飛鳥怒道:“你罵誰蠢材?”
鬼醫冷笑道:“我沒罵誰!誰連骨都不會接就是蠢材!”
飛鳥挺胸叉腰瞪目,這幾個“動作”算是一氣呵成,只是他肚子比胸膛凸出太多,這一挺胸,變作挺腹:“誰說我接錯?骨對着臼,臼對着骼,咔嚓一聲,不就接上下?”
鬼醫氣得臉上皺紋都抖動了起來,冷笑道:“拿你的頭,接接看。”不去理他,徑自走向閔老爹處,似要替他駁骨,飛鳥把身一攔,肚子幾乎頂着鬼醫身子,一副挑戰似的口吻道:“你想幹什麼?”
鬼醫冷冷地道:“給你看看什麼才叫駁骨。”
飛鳥牛目圓睜:“笑話,我沒駁錯,你是想去害人。”
賴藥兒忽插口道:“你是接錯了骨節。”他頓了一頓道:“駁骨之術看來簡單,但外表不易看出來,但有稍微錯失則影響患者甚大!”
飛鳥哇地一聲,一拍光頭道:“你,你也這樣說,”他強忍一口氣道:“好,好,你替我療過傷,我不跟你吵,我讓你。”這樣說着自己便偉大了起來了:“我飛鳥大仁大義,誰對我有些微之恩,我也不惜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明明有理,假裝理屈,唉!唉!”
鬼醫向閔老爹指了指,對賴藥兒投以詢求的眼色。
賴藥兒緩緩地點了點頭。
鬼醫諸葛半里徐步走向閔老爹。
嫣夜來霍地立起,怒叱:“你又要怎樣?”鬼醫頓住腳步。
賴藥兒道:”讓他去,他也是個好醫師。”
鬼醫向賴藥兒深注一眼,微一欠身,說了一個字:“謝。”
閔老爹對鬼醫似乎甚爲畏懼,但鬼醫的出手如電,他的五隻手指各捏住閔老爹腿上一處穴道,閔老爹“呀”地叫道:“痛啊,好痛啊——”鬼醫一退丈餘,垂手而立。
嫣夜來急急擋在閔老爹前面,戟指鬼醫道:“你,你做什麼——”又湊近閔老爹耳際,問:“公公,你怎麼了?哪裡痛?要不要緊?”
閔老爹雙手直搖,一疊聲道:“我怕、怕痛,這腿骨,還是,還是由它吧,不必接駁了……”
賴藥兒忽道:“腿骨已經接好了。”
閔老爹一怔,摸摸自己小腿,果然一點都不疼,而且轉動自如了。
賴藥兒淡淡地道:“諸葛兄,果然神手無誤,出手如電。”
鬼醫忽然乾澀地向賴藥兒叫了一聲:“賴兄。”驀地向賴藥兒跪了下來。這下不但大家都吃了一驚,連賴藥兒也絕沒想到。
賴藥兒震動地伸手扶道:“諸葛兄,有事請說,快勿如此。”
鬼醫澀聲道:“小弟服了賴兄。”
賴藥兒扶道:“大家都是學醫,有什麼服不服的,我對諸葛兄的調劑藥物、洗罨、經脈、滋陰極有見地,我也很心儀。”
鬼醫苦笑反問:“學醫乃是爲除疾祛病,你可曾聽過調配毒藥害人的藥師也值得佩服。”
賴藥兒道:“諸葛兄對醫藥佔有貢獻,解決了不少疑難雜說,別太自謙。”
鬼醫道:“剛纔,那三個惡者你一下子就診斷出病源,我做不到;另外三杯毒酒,我半杯也喝不下,但你卻輕易化解。”
賴藥兒苦笑道:“也不輕易。”
鬼醫道:“我這下相跪,也不瞞賴兄,實在是有事相求。”
賴藥兒道:“諸葛兄不妨把事情說出來,只要不違原則.當量力而爲。”
鬼醫道:“當然是要借重賴兄的醫術,去救一個人。”賴藥兒即道:“諸葛兄既然坦誠相告,我也不想借故推倭,只是,諸葛兄的爲人,弟甚不苟同,諸葛兄的朋友,我更不想救,也不願救。”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何況,我已許下諾言,除非欠人深恩,否則,會武的人我是不救的;而且……”他笑笑又補充道:“連諸葛兄也束手的病我也毫無把握可治。”
鬼醫一臉羞慚之色,道:“我之所以行惡江湖,全無醫德,都是這人遭遇令我改變學醫初衷的,若賴兄能治好他,要我自絕謝罪也無怨言,若能給予我反躬自省、將功贖罪的機會,我也願憑我一點淺薄醫術,好好爲世人做點事。”語音十分誠懇。
賴藥兒聞之動容,畢竟以“鬼醫”諸葛半里的醫術才華,若肯改邪歸正,那真是可以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賴藥兒不禁道:”諸葛兄若肯棄暗投明,懸壺濟世,那自是最好不過……卻不知諸葛兄要救的是什麼人?竟對諸葛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患的又是什麼病?”
鬼醫滿臉愁容的說:“賴神醫,別的人,你可以不救,但是這個人,你一定非救不可。”
賴藥兒的興趣倒是大增:“未知……”
鬼醫臉上浮現悲痛之色:“便是家慈。”
賴藥兒問:“令堂大人是……?”
鬼醫道:“呂鳳子。”
賴藥兒一聽,爲之震動,與李布衣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黃泉路塌、奈河橋斷、十皇殿前傳金牌——’死人復活’呂鳳子呂仙姑?”
原來武林中現存三大名醫,一個是正派的“醫神醫”賴藥兒,一個是邪派的“鬼醫”諸葛半里,另外一個,也是江湖上視爲生觀音,武林中稱之爲活菩薩,民間奉之爲再世華陀的“死人復活”呂鳳子。
呂鳳子出道,算起來要比賴藥兒與諸葛半里都早上幾十年,因爲她醫術着實高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人們給了她很多綽號,剛纔李布衣和賴藥兒同時道出的“黃泉路塌、奈何橋斷、十皇殿前傳金牌”等,全是民間給呂鳳子取的外號。
可是呂鳳子在二十二年前,突然銷聲滅跡。誰也沒有再看到她出現過。
那時候,賴藥兒和諸葛半里纔剛剛在醫學上有了點名聲,賴藥兒愈來愈正,而諸葛半里卻越來越邪。
誰也沒有想到,諸葛半里居然和當年名動醫壇的呂鳳子,竟是母子關係!
賴藥兒怔了一怔,道:“沒想到……我在醫理上,尤其解毒、蒸、洗、熨、烙以至推拿、打稽、行氣、消水、引涎、豁痰等法,都受呂老前輩影響非淺,她老人家今還健在,實在是太好了。”
李布衣也道:“呂老前輩兼研易理,我在望氣、打卦上,也在呂老前輩手著《樞靈醫案》中得到啓發,沒想到……”
鬼醫苦笑道:“沒想到作惡多端,毫無醫德的諸葛,竟是呂仙醫之後。”
李布衣也但然道:“這點令在下好生不解。”
鬼醫現出了悲憤之色,恨聲道:“你們可知家母爲何沉痾不起,病榻纏綿二十二年麼?”
他厲聲道:“那是因爲她仁心仁術,甘冒大不違,救了三個不該救的人,這三個所謂俠義中人、國家棟梁,一個打了她一掌,一個用毒鏢傷了她,一個迫她服下劇毒,這三種任何一樣,都比剛纔那三杯酒加起來還毒。”
他滿眼都是不平的忿恨:“你說,做一個俠骨仁心的醫師,下場竟是如此,我能不能服氣?她甘不甘心?”
傅晚飛雖然年少,不知道呂鳳子的名頭,但此刻也氣憤填膺,大聲怒問:“三個忘恩負義的人是誰?”
鬼醫慘笑道:“三個我們都惹不起的人。”
傅晚飛直着嗓子怒道:“有什麼惹得起、惹不起!誰作了惡事,誰就可以教人嚐嚐報應!”
鬼醫雙眼眯了起來。盯住他道:“三人裡其中一人;使是你師父沈星南,你又能怎樣?”
傅晚飛腦袋裡宛似給人狠狠地踢了一腳,大聲道:“我……我不信!我不信!”
鬼醫憤疾地道:“你信不信,與我何關!只是家母一病二十二年後,心智衰退,日漸愈甚,至近幾年已瀕油盡燈枯,我遍嘗各法,採盡名藥;仍束手無策,可惜家母一生醫人,但息重傷不能自療,病榻二十二年,宛似廢人,近幾天病情惡化,奄奄一息……造成她如此的,其中便有沈星南那老匹夫的背後一掌。”
賴藥兒道:“令堂既然病危,我們快別說這些了,帶我們探看再從詳計議。”
鬼醫大喜忙道:“憑我醫術,仍藥石罔效,今日與神醫一會,深知醫術遠在我之上,有你出手,家母復原可望。”
賴藥兒不以爲然道:“也不如此樂觀。”
鬼醫忽道:“如我沒有看錯,賴兄未老白頭,敢情是患着未老先衰先天病疾?”
賴藥兒神色稍爲一變,當即恢復,道:“諸葛兄目光如神,不過區區小疾,不足掛齒!”
鬼醫道:“不過我倒知道賴兄這些年來正四出尋訪一些極其罕見的藥物……若賴兄肯爲家母垂顧診治,弟有一神藥相贈……”
賴藥兒截道:“我替令堂看病,全因我對呂前輩一向欽服,以盡後學之力而已,若是貪圖藥物,那諸葛兄未免錯看在下了。”
鬼醫卻道:“賴兄七出天祥,足遍九州十四省,遠赴邊回,歷時九歲,爲的是蒐集七種藥材,現已收集到了四種了吧,另外三種,其一是‘龍睛沙蔘’,我卻有一株,珍藏已久,願贈賴兄,以報賴兄出手之恩,及不棄之情,決無他意,請賴兄不要誤會。”
鬼醫道出“龍睛沙蔘”的時候,不但賴藥兒也爲之動容,就是連唐果也忍不住則道:
“原來你有龍睛沙蔘!”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衆人卻不知“龍睛沙蔘”是什麼,推想大概是極爲珍罕之藥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