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葉夢色衣衫凌亂往葉楚甚奔去之際,葉楚甚渾忘了自己身上的痛楚,握住葉夢色的手問:“他……你怎麼啦?”
葉夢色由於感覺到兄長手掌的冰冷,便完全感受到那肉體上的摧殘是如何痛苦椎心,她眼淚籟籟淌落:“哥,你怎樣了?你怎樣了?”她抽泣起來。
葉楚甚握緊葉夢色:“你不要哭……你從來都……不哭的……”
葉夢色哭得臉色更白,白得像霜一般:“誰傷你的?哥,是誰害成你成樣了的?”
葉楚甚道:“沒什麼……”因爲李布衣正與纖月對敵,他不想讓李布衣有爲他報仇的意思,“你怎樣到了樹上的?”
———葉夢色是怎樣到樹上的。
這是在場里人人心裡都有的疑慮。
葉夢色幽幽地道:“鍾石秀又重施故技,後來王蛋要把我們一起擒住,李大哥及時出了手,殺了他……把我救來這裡。”
衆人都舒了一口氣,葉楚甚“呸”了一聲:“姓鐘的那王八蛋。”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當時的情形是:葉夢色着了鍾石秀“五淫散”毒霧,但鍾石秀也中了土蛋的“金瓔絡”的毒氣,幸李布衣擊傷了王蛋,而王蛋卻死於鍾石秀手上,鍾石秀自知不是李布衣的對手,含忿退走。
李布衣在對敵的時候不意吸人了一點毒粉,而葉夢色藥力已發作,使她更添一種無法抗拒的魁力,李布衣心蕩神搖,在自擊一掌後,聽到飛鳥和枯木走近的聲息,知道不能敗壞這女子的名節,便與葉夢色飛掠出窗外。
李布衣昂着首,在狂奔中接受勁風吹襲,使自己清醒,直到繞院三匝,他再到院落井邊,打了一桶水。替葉夢色洗臉。然而在清水浸溼葉夢色兩道秀眉後,仍閉着的眼簾,令李布衣心裡驚羨她的美、是這人間裡沒有的。
李布衣待她像個小孩子的哄道:“夢色,夢色,醒來,醒來。”
他初見葉夢色的時候,剛在感情上受到了極深的創傷。他天涯海角,遍尋米纖,這裡面當然有一段滄桑注事。
可是葉夢色這小女孩確能讓他感到一種親欣的歡喜,他當她是自己妹妹,自己小女兒一樣,但是又從她不屬於人間的豔美中深覺,這女子無法屬於任何人。
他本來專心一致要找米纖,在越秀山的古道中匆匆而下,走了泰半路程,卻不放心葉氏兄妹。葉夢色的影子又浮現在他跟前,那麼小,那麼俏。他不放心。便趕回紅紫崖上,因此恰好救了這小女孩。
這以後。在荒野裡跟這小女孩兩天兩夜的相處中。李布衣心裡很快樂,很酣暢,從前米纖只是在旁柔柔靜靜聆聽他的鼓樂、琴韻和悲豪的歌聲。這女子卻能彈、能奏、能唱,能與他們和鳴。
米纖不懂歌樂,但善於織衣。米纖織的衣,穿在身上,沒有衣的感覺,好像穿上了一層薄薄的雲絹;米纖織出來的圖畫,比真實的絕景還要美。而且可以織出一些別人不敢織的圖案,諸如;菜餚、華燈,斷橋、草鞋、霜鬢,如此的生動利落,就連神話也織出了人間之美。荒山之夜裡,李布衣那一首唱織雲霧綃縑之衣的一首歌,唱的就是她。
但米纖卻不會唱歌。
李布衣最難忘的是:他看米纖織布,米纖聽他歌唱,那情景那麼深地鐫刻在李布衣的腦海裡,以致李布衣連窗外的春日遲心,鳥鳴婉囀都記得一清二楚。
不過,李布衣也確實喜歡這小女孩,在篝火邊唱歌,實在有說不出的快樂,直到葉楚甚出現之後。
他從葉夢色的敘述裡,知道了葉楚甚並非她的親哥哥,而又從葉楚甚出現之後的神色裡,讀出了很多葉楚甚並沒有說出來的話。
李布衣心忖:夢色只是他的小妹妹,這種感覺,該當不會礙着葉楚甚吧。不管怎樣,李布衣心裡對米纖的牽掛,愈來愈強烈,像一陣由遠而近的鼓聲,直響到了心裡,所以,他要走了。
臨行前卻因爲葉夢色一個秀麗而教人疼惜的眼神,使他不知怎的。記起了兩天在荒山時尋索,兩夜裡聾火邊的歌樂,心中一陣不捨,便答應了要回吐月城找她。他覺得葉夢色烏亮的眸子,是期盼自己今晚能在的。
他不想讓她失望。
於是他到離吐月鎮十六星外的五峰旗瀑谷去找一位知友“綠苔散人”溫風雪,借了一面三絃,當晚趕回吐月鎮的路遠客棧。
到了第二天,他也彈到興起,又到溫風雪借一口焦尾古琴,結果,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回來的途上,競遇見了朝夕夢魂,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米纖。
這一場相遇,使得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一段悲惻纏綿,哀怨絆惻的故事,這在“布衣神相”日後的故事裡,自有述及,現不多贅。
李布衣卻不知他沒有回返的當晚,葉夢色發生過的事。
而今他再見到葉夢色,六年的變化使一個小女孩成爲一個成熟女子,本不致驚訝,但在葉夢色身上來說,是何其的大,她本來清,歲月替她添了豔,她本來秀,歲月替她塗上了麗,在她白皙惹人珍惜的輪廊上,隱透了一種美麗女子而令人怦然動心的媚,使她令人憐處成了非人間的氣質,碰一碰,就會碎,使人羨歎,但會不安,六年來使她像一朵幽谷裡的白花漸漸染紅,桃花一樣發向風笑傲。
只有在浸了水的烏髮和秀眉,纔再又顯出她那一張孩子氣的臉。
李布衣看着看着,真有吻她的想法。
但李布衣只是怔怔地看了一會,放下葉夢色,過去再打了一桶水。這時候,葉夢色卻緩緩地張開了眼睛,低低叫了一聲:“李大哥。”
李布衣一震,水桶“咚”地掉回水井裡。
葉夢色道:“我已經好了。”
“五淫散”和“金瓔珞”發作得快,也消散得快,李布衣傳過去的內力畢竟是有用的,何況李布衣還挾着她迎風兜圈子,又用水浸她顏面,而且也着實過了好一段時間。
“金瓔絡”和“五淫散”合起來的結果,雖是發作起來效力特別強烈,但互相抵消的結果,消散得也更快。
李布衣笑道:“好個小姑娘,一下子,長那麼大,又落得那麼漂亮。”
葉夢色幽幽他說:“這些年來……李大哥都好嗎?”
李布衣笑着問:“你呢,還有沒有練歌啊?”李布衣曾對葉夢色的歌聲,讚不絕口,認爲只要假以時日調練,在歌聲樂藝中定可首屈一指。
葉夢色反間:“大哥還常不常唱歌?”
李布衣笑唱:“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詩本來還有兩句“羣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的,李布衣故意把它略過不唱。
葉夢色笑唱道:“是魂不是魂,是昏不是昏。”她唱第一個昏字是低調,第二個昏字是高調,魂字亦同。李布衣聽了,笑了起來。葉夢色也笑開了,兩人一時都無隔閡。
原來此詩爲唐詩人杜甫所作,詠的是王牆,在千古餘情裡,委宛而細膩地道出昭君的幽思。惟李布衣是性情中人,感情易大起大落,因深研相學易理而知收斂隱藏,但原來個性並非如此,所以每唱此曲,忍不住把一個表達得頗爲含蓄的“魂”,“昏”等字,唱成高調激情難抑的音節,葉夢色對各種曲調俱十分熟悉。每出言更正,都重唱一遍,但李布衣總學不會,幾次之後,玲瓏剔透的葉夢色竟把“是魂不是魂,是昏不是昏”等幾句編成曲調兒唱出來。所以兩人一聽,都開懷大獎,沒有芥蒂。
恰在此時,衙堂傳出了打鬥聲。
李布衣疾道:“恐出了事情,我過去看看。”
葉夢色急道:“大哥,我……一齊去。”
但她又藥力未完全消散,軟弱無力,李布衣道:“我揹你。”
兩人都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事情緊急,也管不了許多,於是李布衣揹着葉夢色奔去,半途卻發現有人被逼倒退出來,李布衣因顧慮到葉夢色,便先掠上黃花樹,藏身其中,直到情形不妙,便不理一切,掠了下來,與纖月展開決鬥。
這時,纖月蒼龍軒有些惋惜地道:“原來王蛋已死於你的手中。”
纖月這樣說的時候,在冷月下身形更顯得孤寂。李布衣緩緩地道:“王蛋不也是何道里的人嗎?”
纖月道:“我佈置的五遁陣法,給何道里佔了,但是原來五陣主持人中,只有第一陣的王蛋,他甚仰慕我國文化,要投靠我,準備與我此番前來挫一挫你銳氣後,再回日本,不會一會中原武林高手,倒虛了此行!”
白青衣道:“仰慕文化?想偷學東瀛武功纔是!”
纖月淡淡地道:“我本就答允他,推介他在我師門下學藝。”
傅晚飛道:“中原武功,博大精深,高手如雲,臥虎藏龍,他不好好學,偏去東瀛學些雜技什麼的!”
纖月目中厲光暴射,叱道:“你說什麼?”他狠聲道:“別讓我對你動了殺心,我一旦出手,決不留命!”
傅晚飛聳一聳肩道:“我的話一出口,也決不再說。”
纖月冷哼一聲,橫刀而立,威風凜凜,煞氣嚴霜:“中原武林有什麼高手?這兒又有誰是我的對手?”
他用手遙指着葉楚甚,說:“這人是不是你們的高手?我一出刀,他,一隻手,一條腿!”
葉楚甚悶哼一聲,其他的人皆現怒容。李布衣忽然踏出一步,道:“既然如此,我再來領教。”
纖月眉一揚,冷笑道:“你連兵器都給我打落,再戰只是送死。”
李布衣淡淡地道:“你只是削了三根竹竿。”
纖月刀鋒射出森冷的厲芒:“好,你再亮出你的武器吧!”
李布衣微笑。緩緩自懷裡掏了一樣東西。
一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