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馗首隻覺面前黑影幢幢，全身愈發的冷，從內心裡發冷。一盆炭火抱在懷裡依舊全身發抖狀若篩糠，這碎邊魚兒怕是馬上要落到閻王的湯碗裡。
此刻，連撿起地上蓮花嚥下的力氣都沒了。
風馗首看着懸在屋內的鬼佬兒聲音恍惚有氣無力的說道：“真要死了！你再給我講講那些事情吧，我還想聽聽，再不聽怕是沒機會了，我要含着一口怨氣死去，說不定惡風還吹不散我，我便做個孤魂小鬼也好，天天詛咒飄渺山那些仙人。”
“說不得我也快隨你去了，十年前我便結識你，那時候你方纔五歲，身來陽眼陰曈，一眼就看到我。那時你爺爺劉秀才還沒去世！”鬼佬兒一下飄到風馗首面前大有兔死狐悲的淒涼：“一晃就是十年啊！”
“你倒是說正題啊！從姓氏說，慢慢說……”
風馗首垂着頭，地面上一下開出巴掌大一朵白蓮，破屋裡全是香氣縈繞，寒風都吹不盡。
鬼佬兒靜靜懸着，收斂陰森鬼氣，發出蒼老聲音：“風姓，天下第一姓氏。洪荒大神千古第一帝皇伏羲之姓氏。伏羲是爲人祖，還在炎黃之前。伏羲之下風姓劃定十部，一爲天芎部，二爲天齊部，三爲天乙部，四爲合雄部，五爲天陽部，六爲天陰|部，七爲候鳥部，八爲候蟲部，九爲雷雨部，十爲天皇部。也不知你是哪一部後人，生來帶着仙靈之氣，體內藏着仙家仙種。”
“你娘懷着你的時候，住在一處靈驗寶地，宅基就是現在的迎仙摟。你家本氣運昌盛。那時候飄渺山的山門還不在這方。當你母親快要產下你的時候，瑞氣道道化龍紫氣東來若霞彩，飄渺山上有一個叫元靈的仙人察覺而來，發現這塊寶地被祥瑞紫氣勾動顯出真容，非同凡響，強要趕你爹孃搬走，一刻不容留，強說不允俗人壞了風水污了靈根。你爹不願，與那元靈爭執，慘被屠殺。你爹一介書生，精通算數推演八卦，一心想要十個兒子，比那龍生九子還要霸氣。你娘忍不住相公去世，心生怨念，產下你之後，鬱鬱而終。你爲十子之首，取名馗首。“馗”字“九首”，你爲長兄，故而叫做“馗首”。命中註定，你爹一死，你便奪了其他九個兄弟的氣運，胎裡沾了你孃的無盡怨氣結下九顆魔子，生下來就是仙種魔子，身兼仙魔兩道，一旦喚醒，立成六品武夫，一身力氣比耕牛還莽，入武林也是一把好手。”
“要不是那元靈屠殺你爹，不知道你家現在有多幸福。你娘去世，你後被寶鼎村的劉老秀才收養，含辛茹苦把你養到七歲。劉秀才去世，你的生活境況一日不如一日，那時因你體內仙種魔子先天太強，不喚而自醒，終日不得滋養，日日收刮身體吸取血氣，致使全身痛苦難當，丟了精華的廢血噴吐出來，隔三差五一次，苟且活到十歲，賣力氣混飯活到現在，實在不易。”
“我就是這麼不堪！吐血足足吐了八年都不見死，今日卻要被人一招致死。狗日的仙人！不過多虧你傳我《祖龍氣血決》讓我氣血旺盛，不然早死。”風馗首惡狠狠的罵了一句，把“元靈”兩個字和趙凌月一干上仙容貌死死記在心裡。
“老龍我也只記得身前這一部法決，不足爲題。你爺爺劉秀才是仙門鎮裡劉老爺的馬車撞死，事後抵賴不認，只因爲那年飄渺山授意在你家祖宅上面蓋迎仙摟，調轉山門，劉老爺捐了一大筆錢財，背後有仙山高人護着，沒人敢伸張正義。”
“狗日的仙人，還不是蠅營狗苟好利無德！”風馗首怒罵，地上又是一朵白蓮生出，蓮花之內九顆黑色蓮子，正是他九個還未出生的兄妹的平生氣運和孃親的一腔怨氣。
“暢快的罵！可惜了天生的仙種魔子十人氣運加諸一身，生來道種便自己覺醒。”鬼佬兒感慨。
“蒼天有眼若不亡我，定要誅那狗日的元靈仙人……我還要將飄渺山殺個片甲不留！”風馗首知難以活命，憋悶在心間的怨念想法一下吐了出來，反而痛快。
“黃天無情，后土收屍！”鬼佬兒鬼氣森森的說道：“你當真敢把飄渺山殺個片甲不留？”
“嘿嘿！鬼佬兒，我五歲便遇着你，你雖然糊塗，到底是看着我長大。風馗首大話狂言不曾說一句，逢人一張笑臉彎腰弓背一副賤像，生怕惹來禍事活不下去。今天不同了，我就要慘死，敞心窩說，人不是沒殺過，死確實讓人畏懼。我心不甘。”
“你何時殺了人？”鬼佬兒一驚。
“知道劉老狗那趕車僕人如何死的麼？知道車裡丫鬟如何死的麼？”風馗首一臉冷酷笑容嘴角溢血分外恐怖。
“逢人亂說造謠，扭曲爺爺慘死真相。該死！十二歲那年，我一根鋼絲一併勒死，埋在寶鼎村外五里。劉老狗我無力殺死，這幫虎倀也不該活在世上。”風馗首冷冷說着，快意恩仇。
“你這般隱忍果斷，我當真小瞧了你！仙種魔子啊！”鬼佬兒感慨，又一本正經道：“如果你能活下去，最想做什麼？”
“修仙成魔我不在乎，但求殺了元靈！”風馗首沉聲道，絕望的眼睛閃爍着兇歷，盯着滿地白蓮。
“那介不介意多殺幾個人？”
“嗯？”
“飄渺山至尊飄渺仙君你敢不敢殺？”
“哼，仙君！只要是我風馗首的仇人，我便與他不死不休。”風馗首人之將死，無可忌諱，盡吐胸中不敢吐之想法，盡顯真我真性，再不是那個低賤小子點頭哈腰的模樣。
“你活了，飄渺仙君就是你的仇人！”鬼佬兒一字一字的說道。
風馗首慘然一笑：“鬼佬兒，別開玩笑！我感覺我就要去了，已經沒有幾口血可以再吐。”
“叫我龍王！”鬼佬兒突然喝了一聲。
“龍王！”風馗首已是彌留之際。
“聽完我的故事，你便多一個仇家！”鬼佬兒依稀說着。
“五百年前，仙門鎮還不叫仙門鎮，鎮外有一條大河，叫做太倉河，寬有百丈川流不息，大浪滔滔直入滄海，哺育千萬百姓，沿岸皆是魚米之鄉。那一年春天，一座百里大山橫空搬運而來，轟然座在太倉河上，從此攔腰截斷太倉河水，汲水養山。太倉河龍王|震怒，飛出河下龍府，與那搬山之人大戰七日，不敵慘敗，太倉河從此枯竭。沿岸百姓無水灌溉莊家枯死苦不堪言。那山叫做飄渺山，那仙叫做飄渺仙君，那太倉龍王就是我！”
風馗首眼神渙散，懷裡火盆翻滾落地，只聽見鬼佬兒依稀的聲音。
“民間疾苦，怨聲載道，不知餓死多少人。飄渺仙君歪理邪說，污衊我是孽龍一頭，按下罪名說我吞下太倉河水源致使大河枯竭，成爲民間咒罵百年的對象。那一戰他未能殺滅我，卻毀了我的軀體奪了龍珠，幾百年來我化爲鬼物，無力報仇亦不願墜入鬼道，光陰消磨日漸不如也活不得多久。”
“我這一團龍魂精魄就便宜你小子，記住我是龍王——太倉河的龍王。有朝一日替我報仇雪恨洗刷冤屈。你我都是不幸的人，我就成全你這仙種魔子。”
鬼佬兒話音落下，緩緩飄起懸在風馗首頭頂，鬼體之內分出一團玲瓏精氣順着風馗首天靈打入。
命懸一線的風馗首全身一顫，好如醍醐灌頂，眼看就要迷失的生機重新煥發，全身上下靈氣繚繞，五臟六腑漸漸舒爽，一股暖流走遍全身。
風馗首隻覺得眼前亮堂堂一片，精力十足，好像餓漢突然吃飽了飯，傻兒突然開了竅，體內隱隱發生了什麼變化，腦海之內一顆花蕾一般的仙種虛幻成真靜靜懸浮，內裡九點漆黑魔子安靜蟄伏。
風馗首隻覺自己頃刻間煥然一新，全身暗暗涌起一股力量，終日的飢餓睏乏一掃而空，體內仙種魔子從此不再噬主，反而給他反哺靈氣。
鬼佬兒一身龍魂精魄全部餵給風馗首的仙種魔子，使其凝聚顯化出來，爲風馗首敲開修仙練道的門戶，利害關係立時轉變。日後風馗首不但不會再遭仙種魔子吞噬血氣痛苦吐血，身體反而會受靈氣滋養，愈發強壯。
風馗首揚起頭，纔看見頭頂模糊一團的鬼佬兒，稀薄的鬼氣寒風一吹都要散去。
一股悲意涌上心頭。
“莫要悲傷！看着你要死，我也是這般心境！我是早該死去，心間一口怨氣咽不下化作鬼物彌留人間幾百年，現在甘心去了。小子，再跟我說句話，我怕是馬上就要散去！讓我安心的走罷！”鬼佬兒的聲音虛無縹緲。
“龍王，你是風馗首的再造恩人。恩人的仇人就是我風馗首的仇人，與風馗首結仇，定然不死不休！”風馗首咬牙說話，流出兩行血淚。
一人一鬼相伴十載忘年相交，情深意重，一朝永別，悲從中來。
“還是你小子最懂我！到飄渺山學藝去，飄渺山底下有我一片逆鱗，裡面藏着一門仙術，你將來要學會再學了飄渺山的道術神通……替我報仇雪恨……”
惡風無情，太倉河龍王隨風而散。
風馗首號啕大哭，一邊撿起地上蓮花嚥下，一邊惡狠狠的一字一字道：“天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爺爺生前把這句話要風馗首記下，反反覆覆的念，是風馗首知道的世間最大的道理，每每痛苦不堪遭受屈辱的時候一遍一遍的念。做了十年人下人，一念也是十年。首尾兩句風馗首置之不理，中間六句刻骨銘心最爲深刻。
“劉老狗，元靈，飄渺仙君！是人我殺人，是仙我誅仙。龍王待我如長如父，等我披麻戴孝祭奠三年，無論如何進入飄渺山修仙，拿回龍王逆鱗，定要報仇雪恨！”
風馗首在破屋之內長跪一夜。
是日一把火燒掉破屋，風馗首再入仙門鎮，拿出靈珠兒送她的一錠銀子，買了十丈白絹斷爲三十六截，一月一截戴在頭上，正好三年用盡。
靈珠兒已經步入仙山，不曾見到風馗首無故披麻戴孝。
從此仙門鎮裡瘋傳風馗首衝撞仙人夜遭天譴變爲白癡，成了大不敬的典範。
風馗首再不與人做苦力看臉色混飯吃，腰懸短斧一柄一意走入深山。衆人都以爲風馗首葬身山中虎狼之口，逐漸淡忘此人。
好像，寶鼎村從未有過風馗首這個可憐人。世人健忘如此，越是小人物越是死不足惜越是讓人轉眼忘記，何況這本就不入世人眼界觸怒仙家的碎邊魚兒風馗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