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後。
第二界第一重天, 名喚無越衡天,此天一分爲二,東西兩邊各執一宮。
此刻西面大殿張燈結綵, 來往仙人絡繹不絕, 殿內打點仙卿忙前忙後, 臉上無一不掛着喜氣洋洋的微笑。
今日是火神大喜的日子。
凡人與仙人能在時間的長河中永存一席之地, 不斷進化繁盛, 只因他們健忘。
忘記悲喜甜、苦痛難,忘癮忘憂,忘歡忘情, 五百年前,玉清真王入魔, 殘害帝妃, 險些血洗六界, 也早已被衆仙遠遠拋至腦後。
玉清真王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像無數年前他突兀地來到天庭一樣, 沒人知道他從何而來,更沒人知道他去往何處;而痛失愛妻的東華帝君,也早就只剩下偶爾路經蕊珠宮時,心中若有若無的一絲傷痛。
東華帝君甚至連宛陶的樣子都記不真切了。
他愧對的姑娘,自始至終都沒有怨恨過他。蒼蒼渺渺過了幾百年, 東華帝君從宛陶離去的那一刻便想通了, 有些人勢在必得, 倒不如撒手任去留, 愛如指間沙, 纂得越緊走的越快。
合歡沉着性子坐在內殿,火神依舊一身大紅在正殿迎客接禮, 雖說他二人處對象的時間已經很久了,但成親之後又是另一番天地,合歡心中說不上緊張,索性殿中沒人,她坐累了就在榻上躺一會。
內殿門開了又重新合攏,發出輕微的響聲,合歡睜開眼緩緩起身,門口走進一位渾身素白的小仙女,斜挽着發,輕盈纖細,美目流光,合歡動動嘴脣,竟連聲也發不出。
小仙女巧笑倩兮行至跟前,揖了一禮才道:“特意趕在今天出來,恰好能和你說聲恭喜。”
五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舊事遠去,合歡早已經哭不出來,活生生的故人重逢,又是這樣大喜的日子,她心中只有感動和欣喜:“宛陶……”
宛陶自然而然在合歡身邊坐下,側着頭問:“方纔路過紫雲閣,你妹妹不見了,火神殿裡又沒見着,她去哪了?”
合歡想起親妹,不由嘆息道:“她命薄,又毀了根基,與其一輩子木然呆在天庭,倒不如下界輪迴。我等修仙本就如此,只爲體會五感靈智,三魂七魄每百年忘記一切獲得新生,也是永生的一種,做人做仙,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宛陶點頭:“你說的對,有什麼不一樣呢。”
合歡問她:“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宛陶仰起臉,眯着眼打量窗外細柳:“我其實是來和你辭行的,我要走了。”
合歡瞭然道:“也好。”
火神的婚禮沒有當年東華帝君的氣派,也沒有那麼多規矩,衆仙早就忘了那個冷豔高貴如驚鴻一瞥的帝妃,他們此刻只記得火神懷裡那位明麗動人的火神妃。
宛陶離着老遠,邊看邊微笑,合歡與火神的結合是幸運且幸福的。
今日與兩位天尊辭行的場景仍歷歷在目,道德天尊抹着眼淚不看她,靈寶天尊板着一張臉道:“你執意要走也無不可,少了我二人仙氣庇護,你魂魄不全不宜久留天界,當然,冥界也不會收你,人間天大地大,各色洞天福地五花八門,總有一款適合你。”
宛陶接話:“我已經想好了去哪。”
靈寶天尊一甩衣袖,背過身去:“愛去哪去哪,快走快走!”
道德天尊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就是……快走!”
宛陶對着兩位天尊背影躬身行一禮,微笑着轉身離去,天大地大,山高水長,哪裡能走到頭呢?她一直只有一個信念,有緣自會再見。
南天門巍峨肅穆清清冷冷,宛陶元神盡毀,多虧兩位天尊各分了元神才勉強幫她續命。她已經想好了,天庭沒什麼可留戀,她想先回崑崙山修養一段時間,之後再出發四處逛逛,雖然曾經在人間生活過很久,始終也沒能好好看看人間景象。
出南天門,是一望無際虛無縹緲的浮雲,入人間有兩條道,仙務在身欲往凡間辦事的仙人或新飛昇的仙人,統走南天門,穿過這片浮雲即爲跨界。辦事仙人手中往往有出入仙籙,仙籙上有仙氣,入凡間直接現身於辦事地點方圓五里以內;飛昇仙人有祥雲引路,直接飛來南天門。
還有一條天凡互通之路,在第二界第一重天以北,名喚誅仙台,凡獲罪仙人被貶下凡皆由此走,路過人間直達冥界轉生;也有罪無可恕者被天雷劈毀元神魂魄,從此處拋下去未達冥界便已神魂俱滅空無一物。
宛陶立於南天門前,望着浮雲悠悠深吸一口氣,方擡腳欲往下跳,但見遠遠飄來一位英姿勃發的神仙,腳踏祥雲神采奕奕,他飄至宛陶跟前,蹙眉打量片刻,才拱手道:“敢問仙子,你我是否見過?”
宛陶從容地看着他,恭敬回道:“看上仙衣着,定是上界仙者,小仙久居第一界,只是末等散仙,並未見過。”
那仙人有些恍惚:“或許近來仙務頗多,有些記混了,叨擾。”
宛陶面帶微笑:“上仙多禮……請多保重。”
“一定。”
樑覃目送面前小仙舉身越過雲海,心中熟悉之感更濃,思想碰撞間,一道閃電劈過,記憶最深處劃出一道光亮,他初上天庭時,在南天門口遇見一位仙卿,那仙卿十分靈動可愛,後來又在第五界少陽宮見過一面。再後來,他找遍六界也未找到,時間過了太久,如今連那仙卿的樣子都忘了。
樑覃搖搖頭,轉身往南天門走去。
仙界永恆,人間雜雜沓沓風雲更迭,又五百年匆匆而過。
李道士頗有些法力,在十里八鄉很有聲望,一日做完法事帶領門下弟子回道觀,半路遇見一個渾身素白的姑娘,那姑娘站在小攤旁買梳子,一頭青絲流瀉,寬額巴掌臉,好看的有靈氣。
李道士捋捋鬍鬚,對門下弟子道:“你們先回道觀,爲師還要收妖,去去便回。”
弟子領命,李道士斂去氣息尾隨在那姑娘身後。只見她走走停停,滿眼好奇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李道士越看眉頭越緊,終於跟着她走進一條小巷。
姑娘擺弄梳子的手一頓,猝然回頭道:“誰!”
李道士浮塵一甩:“貧道少時清修,降妖除魔至今已有幾十載,今日見了姑娘,遂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還望姑娘賜教。”
宛陶收起梳子,道士小心思一目瞭然:“我近幾年也遇見過不少道士,但修爲如你者還是頭一個,你想問我爲何魂魄不全還有形體,且無妖媚邪魔之氣,又不懼至剛至陽之人氣。”
李道士一拱手:“請姑娘見教,貧道除妖爲蒼生,你若依仗攝人陽氣爲生,便休怪貧道不手下留情。”
宛陶點頭:“人間能有你這樣胸懷蒼生的道士,便不怕邪魔作祟,是一件好事。”李道士面色一變,心下動容,宛陶繼續說:“我在人間已經尋了近二百年,現在倒要問你,此地可有何處妖魔聚集難以降服?”
李道士思索片刻,道:“往南百里有座弇洲山,長年陰雲繚繞,山中妖魔橫行肆無忌憚,只可惜吾等凡軀入不得山,索性它們自顧自的,倒不常下山擾民,也只得由着它們去。”
宛陶聲音有些急促:“它們什麼時候來的?”
李道士:“貧道也是道聽途說,據說從此地先祖時起就有了,”話未說完,眼前清光一閃,李道士忙道:“請留步留步!姑娘還未告知貧道……”宛陶早已無影無蹤。
李道士大好的學習機會一去不返,痛心疾首跺了跺腳,皺着臉回道觀了。
宛陶閃電一樣落在弇洲山下,這幾百年,她已經找過無數山頭,可總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如今面對這座山,竟有種不忍擡步的緊張,又五百年了,浮黎會變成什麼樣?
弇洲山果然如李道士所說,妖魔之氣繚繞,但此山得以不被天庭發覺,只因山外罩着一層密不透風的結界,阻斷外界與山體,尋常人到得山腳便開始迷路,只能暈頭轉向在原地轉圈。宛陶仰觀天色,日已西斜,不如先回鎮上休息一晚,第二日來也不遲。
弇洲山最近三十里處,有一大城,地處南北交界,往來商貿均要在此導貨換程,歇腳時又難免燈紅酒綠軟玉溫香一番,因而此處人口衆多奢靡豔豔異常繁華。
說來也怪,僅三十里處便是妖山一座,可此地竟好似半點不受影響,依舊車水馬龍火樹銀花,各行各業風生水起,宛陶在城裡隨便找了間客棧住下,打算明日一早偷偷上山探個究竟。
在凡間呆的時間越久,宛陶便越想念浮黎,當年她捨身入困仙陣救主,其實真王從那時起便隱隱約約想起來了。東華帝君來紫雲閣要人,宛陶曾對真王決然離去的背景記恨有一段時間,可如今想來,帶着前世的浮黎聽聞女幾心有所屬,又是怎樣一種心境呢?
萬事果然因果循環,當年苦的是真王,可他入魔後竟再記不得女幾。
罷了,宛陶一頭扎進被褥,愛怎麼着怎麼着,即便入魔後的浮黎還想再殺她一回,她也死的心甘情願,只不過還想再見浮黎一眼,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