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陶心痛難當, 再次轉醒時,入眼是一間樸素乾淨的四方小屋,如果不是屋內左右各擺一張牀, 她還以爲自己已經被逐出弇洲山重回人間了。
身上被褥輕軟乾淨, 靠牆一面黒木架子, 架子上甚至還有文房四寶書卷典籍, 以及幾個青瓷花瓶古玩玉器, 如此有人氣的風格擺設,很明顯便是嚮往着人類生活的禹於瞻跂狐狸兩兄弟。
恰在此時,屋門大開, 瞻跂風風火火跑進來,將手中正冒熱氣的黑瓦罐迅速放在桌案上。
他回首見宛陶醒了, 立刻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都四天了, 你可算是醒了!”
宛陶黯然垂首,瞻跂在一旁乒乒乓乓鼓弄半晌, 雙手捧來一隻碗:“喝雞湯。”
宛陶接過碗,癟癟嘴又開始掉眼淚,瞻跂雙手支着牀沿看她:“我一直對你那麼討厭黑夫人的原因很好奇,但你也可能不知道,大王不能沒有黑夫人。”
宛陶滿心頹然地問:“黑夫人……她究竟是大王什麼人?”
“我和我哥來弇洲山的日子不長, 只聽說黑夫人也算開山之初最老的一批長老, 不過, 能得大王無數年來另眼相看, 或許因爲當初開山時黑夫人幫了很多忙, 可她爲什麼總要帶着面紗呢?”
瞻跂慣例對所有八卦事物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宛陶當然不會告訴他, 黑夫人帶着面紗是因爲根本沒有臉。
如此看來,黑夫人在浮黎心中彌足珍貴,十有八九出自患難見真情的革命友誼,浮黎入魔下界時,她正無意識在兩位天尊座下修養,等到重回人形,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年,只可恨與帝君成婚當日自己昏得太早,沒能抱住浮黎大腿隨他一同下界。
女幾轉世之後,首先遇見東華帝君,那時年少無知純情懵懂,哪裡懂得何爲設計陷害勾心鬥角,如今浮黎重生,又多出一個黑夫人,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報復!
急火一攻心,傷勢發作,宛陶心口忽然撕心裂肺地疼,瞻跂立刻變臉,握住她的手腕,真氣源源不斷順着手臂流向心口。
周身暖意融融,疼痛感在暖意作用下果然緩緩消退,宛陶靈力運轉自如後深吸一口氣,開始對瞻跂另眼相看:“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法力竟不低。”
瞻跂不好意思地鬆開手:“小時候經歷過家破人亡,四處流浪時最要緊的就是自保,不好好修煉,如今哪還見得到我?湯涼了,快喝吧!”
她這一昏就是四天,浮黎帶着排山怒氣的一掌似乎並沒有太狠戾,否則這具魂魄不全的殘軀早就煙消雲散了,不過宛陶重傷過後依舊很虛弱,傍晚再次醒來,禹於獨自坐在桌前,見她睜開眼,臉上表情忽然變化多彩:“你……你醒了?!”
宛陶點頭:“我與你兄弟二人萍水相逢,此次救命之恩必不相忘,他日你二人有難,我定不會袖手旁觀。”
禹於有些難爲情:“姑娘言重,救命之恩實在當不起,不過我倒想奉勸姑娘,我等向來奉命辦事,大王並不信任你,既然此次僥倖生還,不如趁此機會離開弇洲山另謀出路,妖魔之道,與姑娘實在格格不入。”
宛陶微笑:“當初進山,就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本已將死,又豈會一時貪生苟活於世,大王即便再拍我兩掌,我也不會走。”
“你……”禹於被宛陶的堅持觸動,瞻跂又一次風風火火跨步進屋,一見宛陶,簡直喜上眉梢手舞足蹈,抓着宛陶肩膀一通猛搖:“你醒啦醒啦終於醒啦!可嚇死我了!”
禹於道:“別總一驚一乍的,姑娘剛醒,下手輕點。”
瞻跂收回手,無措地放在身體兩側,又撓撓頭說:“我……這幾天,你沒聲沒息躺在牀上,我以爲你醒不過來了……”
宛陶:“上午不是……”
瞻跂道:“哈!對了,多虧你命好,黑夫人也醒了,否則大王見你醒了,仍要遷怒於你!”
禹於亦負着手走至牀邊:“黑夫人身份特殊,爲何單在姑娘面前突然失常還很難說,料想此類事件日後不會在少數,大王法力非常人能及,我兄弟兩個幾乎救不了姑娘,你既然不想走,可有什麼打算?”
宛陶眼帶淚光,漂亮得惹人憐惜:“我本就是四處流浪的精魄,天庭難去,地府不收,從前遊走四方,二百年來只爲找尋浮黎……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日子也不多了,就算不能近身服侍,遠遠看着他就很心滿意足。”
瞻跂猛然瞪大眼珠:“浮黎是大王?你從前就認識大王?可大王爲什麼好像不認識你?”
往事就像細而薄的蠶絲,在宛陶心上輕輕繞了個圈:“此事,又是說來話長……”
禹於心思轉的快,眉頭越蹙越緊:“你竟然來自六界?你是神仙?”
瞻跂聽了禹於的話,表情比禹於不知吃驚多少倍:“什麼?你是神仙?!”
宛陶悵然搖頭:“二位見我如今情形,又怎能算得上神仙?當初投奔弇洲山魔界,早已與天庭劃清界限,你們更可放心,倘若大王怪罪,也絕不會連累二位!”
弇洲山各個宮殿,妖魔飯食均定點定例定量,前幾日宛陶還在昏迷倒沒什麼,這幾天她醒了,狐狸兩兄弟又不敢對外稱宛陶在此處,好在禹於級別不算很低,屋子還算清靜,沒有小妖輕易來打擾,但二妖還是將飯食省下一部分留給宛陶,之後再離開各幹各的。
瞻跂比禹於熱情陽光,心思更是細膩,每日上午都擔心她吃不飽,還特意送各式各樣的食物回來,他當着禹於的面又從來隻字不提,瞻跂不提宛陶就也不提,兩人每日上午都坐在一張桌上吃飯聊天,興致到了還會喝幾口小酒。
宛陶想,或許,這是她和瞻跂兩個人的小秘密。
養傷的日子簡單悠閒,轉眼一個月過去,宛陶雖深居簡出,但依然能聽到很多關於大王和黑夫人的消息,聽說黑夫人上次一病,大王閉關三日纔將她救活,令人憂心的是,上上次黑夫人發病,距離這次不過只有四五天。
小妖們私下猜測,黑夫人恐怕大限將至,有人憂愁有人喜,一衆女妖聽說黑夫人日子不多,各個躍躍欲試摩拳擦掌想在她之後取而代之,別提多美多開心,恨不能黑夫人趕快死,現在立刻馬上!
這天,瞻跂上午回來開小竈的時間比平時晚了許久,又破天荒帶了兩壺佳釀,宛陶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二人相對暢飲一番,理想人生過往趣事說了很多,瞻跂平時雖然看起來少不更事,經歷卻不少,他舉着酒杯對宛陶說:“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姑娘,哦不,直到現在,我依然很喜歡她。”
宛陶對於年少瞻跂的感情無比好奇:“那現在呢?那姑娘呢?”
瞻跂微醺地望着宛陶一笑,眼中有與平日不符的悽愴:“現在……她去找別人了,我時常在想,曾經朝夕相處的歲月中,她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有沒有呢?”瞻跂仰頭又灌下一杯酒。
原來瞻跂也是情場失意之人,宛陶傷感之餘又與他多出幾分惺惺相惜:“我理解你,來,乾一杯!”
瞻跂重新倒滿酒,伸手與宛陶酒盞相碰:“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閉眼一揚脖,又一杯見底。
瞻跂走的時候,雙手握着門把回頭:“宛陶,浮黎今日在正殿召見羣魔,黑夫人也在,我要去正殿了。”說完,瞻跂也不給宛陶機會,關門就走。
宛陶總覺得今日的瞻跂與往常不大一樣,尤其是走前那句話。她越想越不對勁,慌忙開門去追,門外哪裡還有瞻跂蹤影。
宛陶心道不妙,恰好此時聽見屋後有聲響,她連忙向屋後跑去。
狐狸兄弟的石坯青瓦房與人間民宅樣式幾乎一樣,只不過建在山上,四周除了山風野樹再無其它建築。屋後,瞻跂雙手雙腳被反綁,嘴上堵着麻布嗚嗚咽咽正在胡亂掙扎。
宛陶替他鬆了綁,拿掉嘴堵,焦急地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瞻跂氣哼哼地摩挲着手腕,坐在地上道:“今天正殿開大會沒我什麼事,我就想回來看看你,誰知剛到門口就給人暗算了,孃的!”
宛陶心一沉:“你不是每天上午都帶飯回來嗎?”
瞻跂滿臉疑惑:“什麼?我們在正殿當差的小妖,中午定例供飯,想帶也帶不回來呀?”
宛陶聲音都開始發抖:“那……你告訴我,黑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瞻跂道:“據我所知,黑夫人是大王親手所造的妖魄,聽傳言,大王愛上了她,所以黑夫人絕不能有任何差池。”
宛陶聽了他的話,努力保持平靜,淚水還是從艱難閉上的雙眼中苦澀地流出來。瞻跂也感到情形不對:“宛陶,究竟怎麼了?”
宛陶猝不及防睜開雙眼,漆黑瞳仁中清光閃過,瞻跂立刻定在原地動彈不能,宛陶對他說:“今日正殿恐怕有變,你留在這裡,挑個合適的機會趕快走吧,弇洲山已經不安全了,我會去救禹於,日後,你們兄弟二人,就到人間好好過日子。”
說完,宛陶化作清光一道,向山頂飛去。
她早就覺得自己此次受傷痊癒,非但沒有體力不支,反而渾身法力充沛。其實她早該想到的,瞻跂就算修煉再久,也終歸是一隻小妖,怎麼可能救得了她?
回想起來,第一日轉醒,事情就有蹊蹺,明明上午瞻跂知道她醒了,還送過一罐雞湯,爲何到晚上卻像完全不知情一樣興奮?
因爲,從她第一天醒來,每個上午的瞻跂,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