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仙陣的變態之處在於它能迷惑心智的幻境,讓入陣者產生絕對分不清真假的幻覺。這個道理很容易理解,就像做夢之人不知自己身在夢中一樣。
宛陶又回到那座自己曾經生活了無數年的崑崙山。山中有飛鳥走獸,松柏槐木,還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她下意識地向前走,只見眼前景色豁然開朗,數座山峰筆立,其上有奇石瑞草,夾縫嬌蓮,臨淵而生;更有飛流清澗順着石廓渝渝而下,在山腳匯成溪流蜿蜒流淌,偶爾有幾片稍大的葉子濺上水滴,便會輕點蠻腰,迸出五光十色的彩霧。
宛陶從來沒想過上天庭,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喜歡這種與山水爲鄰的愜意,這裡處處充滿清香的人氣,沒有天庭那樣高高在上威不可近,她閉上眼使勁嗅了嗅潮溼的泥土味,連四周成林的參天大樹都變得可愛起來。
兩道山峰間,連着一條窄而峻的天棧。
這條天棧彷彿是崑崙山脈以裡,十萬大山與外界的通道,只要夠膽量,就能找到花開四季的世外桃源。宛陶猶豫片刻,終於擡腳走上了上去。天棧沒有變,四周景物再次煥然一新,萬丈深淵旁的雲霧上,竟開遍了黃燦燦的油菜花,倪君明站在油菜花海里,眼帶溫柔地望着她:“宛陶,我回來娶你了,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宛陶迫不及待地回答,生怕下一瞬間他就會消失。
雲霧載着花海緩緩向天棧飄來,倪君明向她伸出手:“來,把手給我,從此往後,我們生生世世在崑崙山中,做一對神仙眷侶,好不好?”
“好……”宛陶癡癡看着他,手心傳來倪君明的溫度,那樣柔和,那樣純淨不含雜質的愛戀。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找到一個日日相伴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還要在門前圍上一溜籬笆,籬笆上爬滿糾纏交錯的喇叭花,月圓賞月,下雪看雪,還有什麼是比這更加無憂無慮的生活?她想要這樣的生活!
倪君明宛然一笑:“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真好。”宛陶心中一熱,經歷了這麼多,她的倪君明又回來了,沒有死在戰場上,就站在油菜花海里等她。還是那個倪君明,眼裡有柔情,嘴角帶笑,看起來和藹可親,清新又脫俗。他不是那個不可侵犯的帝君,語氣沒有飛揚跋扈的自信,眼中不是冷漠和疏離。
東華帝君!
宛陶似乎想起了什麼,稍稍鬆開緊握的手,皺着眉道:“你……”
倪君明見她要鬆手,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怎麼……你反悔了?你不願意嫁給我了?”
宛陶用力抽回手,義正言辭地說:“你不是倪君明!他早就死了,你想讓我摔得粉身碎骨,你這個騙子!”倪君明臉上笑容終於土崩瓦解,像是聽見什麼不可置信的話一樣,與身後的油菜花海漸漸消失在朗朗晴空裡。
宛陶重重呼出一口氣,氣流在嗓子裡轉了幾個彎,顫抖地融入腳下深淵,手心水淋淋地冒汗,將天棧扶繩浸出五個手指印。倪君明剛剛消失,天棧便跟着抖動起來,宛陶站在中央,只有硬着頭皮踉踉蹌蹌朝山對面跑去,前腳方踩上實地,後腳天棧就斷裂墜入無底深淵,有幾段撞在山石上,擊起團團灰塵,碎裂的殘屑幾經周折又落入飛澗中,濺出朵朵水花,景象讓美麗安寧的崑崙山平添一絲詭異又危險的氣息。宛陶咽咽口水,繼續向前走。
參天巨木不復存在,反而出現一汪碧綠碧綠的池水,池旁柳搖新綠,紅花點點,千絲柳影中,背身站着一個人。這人一身綵衣分外鮮豔,乍一看就像戲花蝴蝶,卻比蝴蝶多出一份從容沉靜。宛陶喉嚨沙啞,心裡彷彿空了很久,張嘴只能發出幾聲模糊的字眼。花間之人轉過身來,輪廓不太清晰,眉眼七分像倪君明,還有三分不像,但看起來更加熟悉。
柳枝輕輕打在衣袂上,幾縷黑髮隨風翻飛,他舒緩地笑着說:“你來了。”
不知爲何,悲傷和絕望一股腦涌來,彷彿下一刻生命就會出現斷層,將一切回憶與美好都留在此時。心裡只有個聲音不停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聽他說,讓我再聽一聽,再仔細看一看,今後命歸天外,就算三魂七魄都不在了,也還能留個念想。宛陶笑着哭了。
那人見她忽然流淚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湊過來,擡起手掌道:“你你你,怎麼哭了……看,這是什麼?”宛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朝他手心看去,正中央一團紅色符印十分醒目,宛陶簡直嚎啕大哭起來,那人見她哭得這樣傷心,兩隻手不知該放在哪,最後,還是小心翼翼把她抱進懷裡安撫道:“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心都碎了!這是一道三清神符,我將它印在掌心,今後永生永世都會和你在一起……”
宛陶雙手環住他脖頸,用盡所有力氣去吻他,那人也同樣竭盡所能迴應她,直到兩人都開始顫抖,才緩緩停下,宛陶眼中充滿淚水,直視着那人雙眼,用最輕柔的聲音說:“永生永世都要和你在一起!”她手中忽然多出一柄三寸長的玄鐵短刀,話音未落,便從那人後心狠狠刺進去。他滿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宛陶,眼中情.愛全消,反而充斥着熊熊怒火,後背上鮮血噴涌而出,他用盡所有力氣擡手掐住宛陶脖頸,只要稍一用力,她就會跟着他一起死……
可是,最終也沒能下得了手,眼中清明猛然全失,那人艱難地怒吼道:“賤……人……”身體隨着最後一個字消失在風中,只留一柄染血的匕首掉落在原地。
宛陶像失去摯愛一樣茫然不知所措,望着匕首發呆,她顫巍巍撿起來,想要對準自己胸口一刀刺進去,那樣就能跟着他一起走。刀劍沒入肌膚的痛讓她緩緩回神,倪君明不是已經死了嗎,爲什麼又會出現在這裡被自己殺?那人不是倪君明,甚至越看越不像,他會是誰?
神智逐漸清明的宛陶將堪堪要命的短刀從胸前□□,刀及四周景物又一次消失得一乾二淨。她捂着胸口站起身,發現自己處在一片雜草枯黃的山凹之中,緊接着,一股狂喜直竄進腦門。
玉清真王!
她想起來了,自己方纔進了陣,上一次進困仙陣,宛陶不分真假,在天棧時就跟着跳下去險些身亡,這次比上次竟然兇險了不知多少倍。
她小心翼翼走到真王跟前,輕輕道:“真王……”
玉清真王盤膝坐在地上,面色微白雙眼緊閉,宛陶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微弱綿長,還好,還活着,看樣子他也受了不少傷,此處應該便是困仙陣的陣眼所在了。
宛陶盤腿在真王對面坐下來,同樣閉目調息,但又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勁,是哪裡呢?
忽然,一陣極其毛骨悚然的感覺從面前油然而生,雞皮疙瘩一直蔓延到脊背中央,宛陶皺眉睜開眼,才發現真王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雙眼睛,像浸了血的落日一樣通紅!對了,困仙陣共三層,她方纔卻只闖了兩層,還有一層!
真王發紅的目光逐漸升騰起恨意,宛陶下意識站起來想跑,卻被他一把拉回來。真王給人的感覺一直是溫和中還有些脫線,除了對待動植物比較令人側目,平常他老人家幾乎沒有過激的行爲,基本在宛陶眼中,真王就是那種對花草和小動物以外的所有事物都不太計較的神仙。但此時,這位上仙用最兇狠的臂力禁錮她,還用最兇狠的嘴皮子折磨她,她現在才知道,被強吻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攻城略地之後,真王不僅眼睛是紅的,連眼眶都跟着發紅,宛陶傻張着嘴聽他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宛陶如夢初醒,推開他站起來就跑,真王幾步就追上,單手掐住她脖頸道:“你,你去死……去死!!!”宛陶被他用力搖得七葷八素,又因爲窒息眼冒金星,但,自己這條命是真王給的,死在他手上比死在倪君明手上有面子多了!
這趟死,值!
就算最後暈過去,她臉上依舊掛着淺笑。即便要死,也不要悽悽慘慘悲悲切切地死,這回沒有鳳凰仙身替她脫劫,可能真的要上路了吧……如果冥界鬼差多事問她怎麼神仙還會死得這麼慘,那該多不好意思,只有微笑着死,她纔可以驕傲地對鬼差說:“慘?誰死得慘?你他媽沒看見我在微笑嗎?”
噗嗤。
身邊有人發出一聲笑。宛陶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熟悉的紫雲閣,躺在正殿偏房中,玉清真王正一臉來不及收回的笑眼巴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