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陶赤腳從內殿出來, 寬大紫袍搭在身上,下襬拖在身後,就這樣漫無目的四處遊蕩。
不知不覺繞出內殿, 順着山體從山腰向下走, 弇洲山大小洞穴無數, 越向下排布越密集, 尋常小妖住在洞裡, 上躥下跳進進出出,宛陶發覺這些妖怪中,能完全化成人形的並不多, 很大部分都是半人半獸的山妖。
再細看,此處洞穴設置很有層次, 每洞三到四個小妖, 每五十至一百個山洞旁建有風格各異的木屋, 有的清新雅緻,有的粗獷大氣, 有的還如人間泥石瓦房,吊角神獸,這些屋子裡的妖卻都已成人形,看來職權也相對較高,是分管一衆小妖的山妖長。
宛陶東瞅西瞧四處走, 公妖們經常見到形形色.色各類妖怪, 因此對她基本視而不見, 有些母妖的反應很特別, 見了她立刻怒目而視齜牙咧嘴, 宛陶壯壯膽,強作鎮定地繼續走。
從羣居小妖處走出來, 已經快到山腳,向裡走有一片山凹,此處與山上相比景色宜人很多,建築羣分散開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直看得宛陶目不暇接,這些屋子裡的妖怪,打扮比方纔山洞旁小屋裡的妖還脫俗很多,更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見了宛陶,倚在門口上下打量她,沒好氣地嗤笑。
山凹處建築羣遠不止剛進來這麼多,再往裡走,小樓處處,流水迴廊,規模已經擴大到宮殿,有的氣勢宏偉,有的清幽淡雅,殿宇中迴廊裡除了一些時不時低頭穿梭的辦事小妖,基本已經沒有主人隨意露面。對比山頂正殿及半山腰的魔王內殿,宛陶心中五味雜陳,弇洲山脈地勢綿延很長,大小山巒此起彼伏,內裡妖魔等級森嚴分工明確,儼然早已規模強盛自成體系,浮黎入魔下界千萬年來並未滋生事端,那麼他究竟想做什麼?
元始天尊雖已入魔,但似乎並未心性全無,否則也不會效仿天仙自成宮殿居住,可見他骨子裡還帶着仙人的清高出塵,但回想那滿屋珠光寶氣,宛陶又一陣惡寒。
再欲向裡走,忽聽身後一陣急促地喊叫:“宛陶!宛陶!”
只見瞻跂氣喘吁吁捧着衣服鞋襪小跑着趕來:“宛陶姑娘,我找遍整片山,四處打聽才找到你,可找死我了!”他將手中衣物往宛陶手中一遞:“大王讓我給你的。”
宛陶捧着衣物,低下頭有些難以啓齒:“大王他……黑、黑夫人還在麼?”
瞻跂撓撓頭:“嘿,我資歷不夠還進不了內殿,這是大王派人讓我給你送來的,聽說你留在內殿了?”
“你消息來的還真快,不會所有人都知道了吧?”宛陶驚。
瞻跂豎起大拇指:“當然所有人都知道了!弇洲山辦事效率高,名頭響噹噹,否則我們怎麼會投奔而來!”
宛陶趁勢問:“弇洲山像你們這麼厲害的妖越來越多,今後有什麼打算?”
瞻跂激盪又嚮往地拍拍胸脯:“自然是跟隨大王踏平天庭六界,稱霸世界,所向披靡!”他邊將宛陶往樹後推邊說:“快去換衣服,這身看起來太礙眼!”
等宛陶捧着紫袍從大樹後出來,禹於正面無表情說着麼,瞻跂低頭一聲不吭地聽,宛陶心中發笑,禹於對瞻跂真不是一點兩點的上心,還一直像防狼一樣防着她,是誰說妖魔無心無情,眼前二人絕對算是無猜的真愛!
回去路上,禹於走在前面,宛陶扯扯瞻跂袖口,一臉壞笑:“你們認識多久了?”
瞻跂看見她的表情,護着胸口驚悚地說:“我從小就和禹於在一塊,差不多兩千年了,你幹嘛?”
宛陶拍拍他的肩:“沒關係,真愛無處不在,性別並不重要,”她指尖點上瞻跂心口:“重要的是心,我其實很羨慕你。”
瞻跂越發奇怪,望着宛陶背影小聲道:“羨慕我,你也找你媽給你生個哥不就完了……”禹於方纔對他說,宛陶是人是妖還很難說,又來歷不明,深藏不露,即使獲得大王寵愛,也不可輕易相信,與之走得太近或許會將自己搭進去。
瞻跂接近宛陶的確有想在大王跟前露臉的心思,但他總覺得宛陶不像壞人,長得還可愛,也不妖里妖氣,他已經許久沒見過這樣的雌性,禹於想太多了。
瞻跂快走兩步到禹於耳邊小聲說:“哥,你想太多了,我覺着她挺好的。”
禹於看了眼瞻跂,無奈地搖搖頭。
山腰上,內殿大門被輕輕推開,傍晚已過,是夜有些月黑風高,殿內伸手不見五指,宛陶摸索着點上燈,視線裡首先出現一張慘白人臉直勾勾盯着她,宛陶被嚇得汗毛倒豎,大叫一聲坐在地上。
殿內各色珠寶折射着燈光緩緩將四周映亮,浮黎一身黑衣,翹腿靠在椅子上。宛陶看着看着就紅了眼眶,當年浮黎喜淨,偏愛淡色,頭髮也總是隨意挽着,但如今,他用玉帶高高束着發,穿着最濃烈暗沉的黑衣,衣襟邊緣和腰帶偏偏是邪魅的大紅色。
高傲的人都喜歡揚着頭和人說話,浮黎恨不能下巴尖上長兩隻眼睛用來盯着宛陶,他垂着眼,接受宛陶的仰視,許久才挪開視線,不解地問:“你哭什麼。”
宛陶竟未發覺淚水早已趟了滿臉,她連忙擡起袖子擦了擦,跪伏在原地道:“我……是喜極而泣。”
浮黎嗤笑:“喜?”
宛陶怯懦地看了眼浮黎,下定決心般一字一句地說:“其實小人一直仰慕大王,終於得見天顏,更有幸近前侍奉,眼淚有感而發,不受控制,請大王恕罪!”
浮黎難得有興趣坐直了看她:“妖魔界……像你這樣油嘴滑舌的不多,多大了?”
“五、五百歲。”
浮黎道:“本王也覺得,天庭六界自命清高的神仙,不會捨得爲試探本王而自毀魂魄,即便有,也不會像你這麼弱,起來吧。”
宛陶聞言起身,有一物輕飄飄滑在地上,浮黎蹙眉,宛陶彎身撿起那物,紅着臉道:“大王方纔借予小人的長袍……”
“扔了吧。”浮黎的話比輕柔的衣料還輕,卻字字砸在宛陶心頭。
內殿寶器光彩奪目,浮黎環視一圈,起身欲安榻就寢,宛陶低着頭落寞地從他身邊走過,幾乎出於本能,浮黎一把拉住宛陶手腕,錯愕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他低着頭,宛陶仰着頭,瀚海紅塵在眼前悠悠掠過,浮黎被眼前小人的悲傷感染,緩緩鬆開手,宛陶笑得很難看:“從來沒見過。”
“如果,”浮黎在她身後道:“如果你來自六界,本王會毀了你,所以,不要做那樣的事。”
宛陶使勁挺着脊樑,壓抑住頹敗心痛:“……遵命!”
在人間看星斗,少了天庭置身其中的真實感,迴廊裡的姑娘只能偶爾擡起頭匆匆瞟一眼,而後轉身進殿。白玉鏤雕的華麗寢榻上,端坐着魔王,他見宛陶進來,不耐煩地擡起一隻腳。宛陶跪坐在榻邊,伸手脫掉魔王錦靴,然後魔王擡起雙臂,讓宛陶爲其更衣。
不久之後,魔王黑着臉問:“你在做什麼?”
“……大王腰帶做工異常別緻,看起來賞心悅目,”宛陶將手比在浮黎腰側:“如果在此處配一塊羊脂玉,一定會讓大王看上去更加儒雅迷人,哦,中間的腰釦若再嵌一顆綠寶石就好了,還有這邊,這邊應該加點什麼……”
浮黎放下擡得發酸的手,解開腰帶扔在地上,宛陶熱淚盈眶:“大王英明!”看出來她不會解。
浮黎又一次擡手,宛陶立刻搖着尾巴湊上去,諂媚地替他更衣,浮黎的褻衣還沒有傷天害理到用一些奇怪的顏色,而仍舊是正統的白色薄綢,他看着宛陶的樣子忍不住微笑,然後,緩緩擡起腳。
宛陶:“???”
浮黎晃了晃腳丫子,提醒道:“洗腳。”
宛陶頭也不敢擡,慌忙去裡間提水,浮黎一雙玉足和臉蛋一樣晶瑩剔透,水滴從腳面滑進盆中,水裡倒映着宛陶模糊的臉,想當年大羅天,二人四腳踏在一個盆子裡,相互搓腳,那樣靜謐安寧的日子竟再也一去不返。
浮黎的聲音在頭頂:“怎麼又哭了?”
宛陶給他擦腳:“大王信不過我。”
浮黎將腳踏在盆邊,伸手輕撫宛陶側臉:“只要你不背叛本王,我自然信你。”
“小人初來乍到,斗膽敢問大王,果真要與天庭六界及地府冥界爲敵嗎?”
浮黎的臉很近,耐着性子說:“魔道亦爲道,如今神仙,大多見利忘義舉高踩低,柔奸成性貪圖安逸,我道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待將來入主天庭,魔即是仙,仙已成魔,所謂正道,贏的一方便是正道!”
他掌心的血痣在燈光中格外刺目,宛陶一把握住浮黎欲收回的的手:“無論大王是正是邪,宛陶都會站在大王身邊,不離不棄。”
浮黎的笑容一點沒變,依舊燦爛耀眼奪人心智,他從宛陶眼裡一直看進心裡,道:“今晚你且在屏風外睡,明晚再來侍寢。”
話音剛落,門外款款走進一個渾身金光閃閃的女妖,打扮更是花枝招展,女妖軟倒在浮黎懷裡,嗲着嗓子說:“大王~~~你可想起我了!我今天好不好看?”
宛陶不知所措地端起洗腳水落荒而逃,身後浮黎的聲音帶着蠱惑:“當然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