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習慣。
宛陶每年都會天南海北尋找浮黎, 高山,深谷,巖洞, 密林, 當失望一次又一次反覆循環, 就成了一種習慣, 到如今, 她幾乎只是麻木地四處遊蕩。偶爾,聽聞附近妖魔環繞,她也會驟然心動, 可只短短一瞬過後,心動又會重歸平靜。
曾經有過太多希望, 纔會懂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
因此, 這天宛陶睡到自然醒, 揉揉眼睛望着牀頂發了會呆,之後起牀穿鞋梳頭髮, 再將劉海順到耳後洗兩把臉。凡水不淨,與其說在洗臉,倒不如說又是一種習慣。
收拾妥當,已近正午,宛陶眯眼看着太陽, 大街上除去把盞言歡的勾欄青樓, 各色商鋪早已生意興隆風風火火地開張迎客。她坐進一家麪館, 隨便點了碗熱湯麪, 啊!不要蔥花和姜。
老闆將已經發黃的白麻巾朝肩上一搭, 邊走邊喊:“好嘞!客觀您稍等,馬上就好!”
炭爐上的大黑鍋乎乎冒着熱氣, 煮麪師傅大汗淋漓站在街口,動作瀟灑地將麪條甩進鍋裡,再用長筷子攪開,宛陶不知不覺嚥了咽口水。
吃過飯,抹抹嘴走到門口,掏出碎銀子付錢,木然收了零錢,轉身往弇洲山走。
城中繁華若都城,一天四時人流不息,一個姑娘一身素白,輕盈纖細,目光流轉,來往行人紛紛駐足觀看,宛陶早已經習慣這種在凡間回頭率十之七八的情況,面不改色繼續走。說來也怪,往常像這樣青天白日,前來搭訕的不在少數,可這座城裡居然一個都沒有。
再往前,就是商賈雲集的商業街,整個城最富饒喧囂的地段,行人如流水般匆匆而過,宛陶也逐漸隱沒入人堆顯得不那麼突兀惹眼。人山人海中,各種交談叫賣殺價拌嘴,混成一鍋粥不斷衝擊耳膜,可偏偏就有那麼一個聲音,穿透了九霄雲層,穿過時光流逝,跨越億萬年飄進宛陶心底,迷人如流水滑石的人聲從身後傳來:“原來你在這裡。”
宛陶只覺耳根發緊,驀然回首,對面人潮中,一人面若冠玉,眼神睥睨三分,一身紫色暗紋錦袍無比扎眼高貴,身上再沒有多餘紋飾,卻如月光印透河山,似大羅天的夜風徐徐拂過蒼茫銀翰,七寶山上春曉之花瞬間開遍。
宛陶呆呆地站在原地,看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她渾身顫抖地向前挪半步,浮黎卻目不斜視從她身旁擦肩而過。
那人身上永遠都有種亙古的幽香,此時描金邊的髮帶上鑲着一顆硃紅色瑪瑙,混着長髮直垂到腰間。
不遠處有個一身黑衣的女子,臉上罩着面紗,浮黎挽起她的手,帶着她穿過人海向城門走去。周遭行人似行屍走肉般變得毫無聲息,灰暗暗的視野裡,只有一抹紫色和黑色,顯得那麼刺眼。
不知何時,淚水早已在臉上四溢,幾百年來,無論徘徊在生死邊緣,抑或深陷在失望的泥淖中,宛陶從沒想過要放棄,可此刻,她多想放下一切,一如當年女幾握着尖刀,那時的她還可以和浮黎死在一起,甚至是幸福的,最起碼比現在幸福。
不知是誰撞了她一下,宛陶踉踉蹌蹌後退幾步,又有一個人拉着她的手,在耳旁不住地說:“姑娘怎麼看起來失魂落魄,不如跟在下走吧,包管你後半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宛陶傻傻地側頭看了他一眼,猛然甩開那人,朝浮黎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想了幾百年,唸了幾百年,再苦再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終於重逢,對面不識,區區卑微的自尊又算得了什麼?
有些人汲汲營營活過一輩子,但從沒做過自己,七寶山上捏着小野花的浮黎連眼角都帶着風情,你叫什麼名字?
女幾,抑或宛陶,不管浮黎變成什麼樣,就算已經轉身走出很遠很遠,她也會跨過千山萬水來找他。
出得城門,浮黎便和黑衣女子化做兩道彩光向弇洲山飛去,宛陶緊隨其後,斂去所有氣息一路跟着他們。弇洲山腳,浮黎牽着黑衣女子上了山,宛陶躲在樹後偷看,見他們走遠才一點點朝結界挪去。
弇洲山外的結界看似輕薄,可下咒的是浮黎,就不容小視,她深吸一口氣伸手輕輕一碰,結界未發生任何變化。宛陶心下疑惑,大着膽子擡腳竟然邁了進去,難道此處結界只對神仙和凡人有用,對她這種魂魄不全的精魄無用?
進山後,浮黎早就不知所蹤,但範圍從整個人間縮小到一座山頭,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宛陶開始不放過一草一木進行地毯式搜索。
當她第三次一頭撞上同一棵水杉樹,才聽林中隱隱有聲音在交談:“頭兒,快兩千年沒奇怪的東西進來了,怎麼一來就來個腦有病的?”
“噓,不準議論大王,否則讓你吃不完打包帶回去!”
“吃不了兜着走!”
“對,就是這個!”
宛陶心下想笑,一擡頭恍然大驚,方纔撞得哪裡是水杉,分明是跟在浮黎身邊的黑衣蒙面女!她眯眼氣不打一處來,勾引浮黎也算了,還木樁一樣扮成水杉耍她,更甚者臉上竟然帶着塊見不得人的破布,宛陶擡手欲扯,躲在不遠處的兩個小妖終於按耐不住大吼一聲:“扯不得!”
黑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站着,旁邊衝出兩個妖魔,各個頭上長角,暗青布衣底褲,黑麻靴,腰間穿着豹紋皮質短裙。
宛陶抿嘴手掌一翻,掌心生風,伴着數道銀白亮光朝黑衣女子面紗略去。兩個妖魔看起來年紀都不大,其中一個見狀瞪眼大驚:“頭兒她有法力快快快上傢伙!”
兩個妖魔袖子裡各飛出一根小指寬的錦繩,像長了眼睛一樣自動縛住宛陶雙手雙腳,幾乎同一時間,兩個小妖一左一右按住宛陶肩膀,領頭模樣的小妖板着臉說:“別總一驚一乍的。”
另一小妖也不生氣,推了推宛陶:“我說你這姑娘啊!不讓你扯你偏扯,咋這麼犟呢?”
宛陶全副心思都在黑衣蒙面女身上,她咬牙怒道:“狐狸精!你沒臉見人嗎?”
黑衣女子終於像有所感知一樣輕輕動了動,她向宛陶伸出手,又猛然受驚一樣轉身就走。
領頭小妖看了看宛陶:“大王在召喚黑夫人。”
宛陶沒理他,望着黑衣女子的背影越走越遠,總覺得她哪裡不對勁,等背影在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才惡狠狠轉頭道:“你才腦有病!”
或許真的到了妖魔之地,宛陶總覺得控制不住發火,從她轉世做玄鳥到如今的幾十萬年裡,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說過話。那小妖聽得發愣,緩過神才朝宛陶吼:“你腦有病!”
領頭小妖揉揉眉頭:“你們兩個不要吵了!帶她去見大王!”
那小妖一聽,對宛陶嗤笑:“你暗戀大王是吧?呆會給你個機會,但你可以放棄了,這片山頭有無數女妖都暗戀大王,莫說你是新來的,單那些女妖就沒一個能得逞,何況大王身邊一直都有黑夫人。”
宛陶漫不經心地說:“你那麼崇拜黑夫人,卻連她是什麼,來了多久都不知道。”
“誰說我不知道!你……”領頭妖怪猝然打斷:“夠了,再說一遍,帶她去見大王!”
小妖領悟:“你竟敢套我話?走!去見大王!”
宛陶咬牙:“腳被捆着,你讓我怎麼走?”
“頭兒,要不給她鬆開?”
“不行,走不了就蹦。”他警告地對宛陶說:“有法力的精魄我還是第一次見,大王放你進來,就不要耍小心思,否則……”
“吃不了兜着走。”“對,就是這個!”
宛陶:“……”
弇洲山半山腰有座十分宏偉的宮殿,宛陶一點一點蹦上來,累得滿頭大汗癱在地上喘氣,不一會,她才知道原來她不是最慘的,兩個小妖像擡死豬一樣將一個手腳都捆在木棍上的人擡了進來。
那人一見宛陶立刻咧開嘴笑:“姑娘,你果然也在這,上次的問題還沒問完,貧道實在夜不能寐,姑娘便告知貧道吧……哎呀!”他被重重摔在地上。
宛陶一臉黑線,是不是此處的人多少都有些毛病?
大殿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往一個方向,宛陶方要轉頭,卻有兩根手指夾住下頜,被迫仰起頭。
浮黎不可方物的臉上微皺起眉:“你是誰?”
故人久別重逢,宛陶尚在自我陶醉,李道士的喊叫不合時宜地想起:“姑娘!千萬不要上他的當,他是魔王!”
浮黎眉頭更緊:“誰讓你們把他也帶進來?”
擡人小妖不知所措,浮黎道:“扔到後山喂狗吧。”
他眼中溫和不再,只剩冰凍三尺的冷漠,宛陶凝視這個完全是另一個極端的浮黎:“等等……”
浮黎問:“你想救他?”
宛陶道:“你們魔界一向守信用,與魔做交易便要等價來換,我願意把自己賣給大王,只求放了他。”
浮黎微笑:“你不過是一隻魄,本王要你何用?”
宛陶一狠心:“大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絕不反抗……”
浮黎笑意更深,緩緩低下頭,吻住她因緊張而顫抖不已的雙脣,大殿上早已靜得連心跳聲都無比清晰,溫熱的氣息彌散在脣邊,浮黎另一隻手廝磨着她的耳際:“好,本王就勉爲其難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