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樂一驚,下意識的回頭看去。
溼漉漉的石子路上,禪衣素顏的女子款步而來。
微雨之下,她的身影纖細,面容平和而安靜,眉宇間不知不覺卻會讓人完全忽視了她的樣貌,只是下意識的覺得那氣度從容寡淡之中又有種隱隱顯露出來的雍容大氣。
那是一種積澱了歲月的風塵,又超然世外而解脫之後遺留下來的一種矛盾的存在。
這個女子便是慶膤公主!
只從宋灝對她的稱呼上,這一次不必揣摩,明樂已經肯定了她的身份。
“阿彌陀佛!”靜雲師太念一句佛偈,轉瞬已近到了眼前。
但凡是出家人,一般都不會喜歡被人提及凡塵往事,可是對於宋灝的這個稱呼,她卻坦然接受。
宋灝從門檐下迎上去。
靜雲師太一把握住他的手,目光定格在他的眉宇間,久久無言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幾年不見,小皇姑難道還認不出我來了?”宋灝一笑,竟然像是不自在的往旁邊偏了偏頭。
他這樣的人,明樂幾乎很難想象,竟然會有這麼扭捏而孩子氣的時候。
“灝兒!”靜雲師太如夢初醒,脣邊笑容終於緩緩綻開,更加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語帶感喟道,“上次見你已經是三年前了。”
明樂站在旁邊漸感尷尬,卻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靜雲師太說着,眼中似是有什麼東西瑩潤一閃。
她掩飾性的偏頭錯開目光,剛好不經意的瞥見侷促站在門檐下的明樂。
“靜雲師太!”既然面對面了也就沒有必要掩耳盜鈴,明樂大方的露出一個笑容,舉步走過去。
前日她們剛上山時,李氏曾經帶她和易明菲去見過靜雲師太一面。
“易施主!”靜雲師太微微頷首,但因爲她這會兒是和宋灝在一起,而且方纔宋灝還毫不避諱的當着她的面揭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還是帶了幾分詫異,回頭去看宋灝。
“哦,我和九小姐有過數面之緣,剛好在這裡碰到了。”宋灝道。
僅有數面之緣的話,哪裡會把這麼大的秘密當面抖出來?
這藉口,明樂都覺得拙劣。
靜雲師太聽了卻只是平和的微笑,什麼都沒再追問。
明樂知道他們姑侄久別重逢必定有話要說,急忙就道,“七姐姐那裡不太舒服,我還要趕回去看她,就不打擾師太,先走一步了。”
“好,施主慢走。”靜雲師太頷首。
明樂屈膝對她和宋灝福了福,然後錯過兩人身邊頭也不回的離開。
看着她的背影走遠,靜雲師太突然目光一沉,探手就要去摸宋灝的手腕。
宋灝不動聲色的把手移到身後避開,她目光突然嚴厲下來,“你跟我進來。”
說完,一轉身就進了院子,往裡面廂房走去。
宋灝遲疑了一下,然後跟着走了進去。
他回頭去關門,靜雲師太就又探手來拿他的手腕。
宋灝下意識的一躲,便有些急了,沉聲道,“你有什麼事難道連我都要瞞着嗎?”
“小皇姑,您靜心修行多年,可別爲了我犯戒。”宋灝笑笑,打了個馬虎眼就想繞開她往裡邊走。
兩個人一錯肩,靜雲師太卻閃電出手,擡手按下他的肩膀然後手下動作靈活一滑,就搭在了他的腕脈之上。
慶膤公主聖寵優渥,在皇朝歷史上是個特別的存在,成宗甚至順着她的意思爲她請了武術教習教她習武,只不過顧着女兒家的體面,對外秘而不宣罷了。
當然了,她這點功夫要在宋灝手底下過招是不可能的,只是宋灝卻不能真的和她動手。
靜雲師太一手搭上她的脈,一邊已經自嘲道,“生在帝王家,誰不是天生的戲子?說什麼靜心修行,你明知道我的七情六慾早就浸入骨血之中,這一生都不可能跳出紅塵之外了,也要拿這樣的話來搪塞我嗎?”
她自己說着,卻在探出宋灝的脈象之後,指尖一抖,臉色都跟着白了白,道,“怎麼傷的這樣重?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竟然還是容不下你嗎?”
“我沒事,養兩天就好了。”宋灝苦澀一笑,垂下手去用衣袖掩好。
靜雲師太見他言辭閃爍,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不可置信道,“她又逼你了?到底是親母子,她怎麼能對你下這樣的狠手?”
“其實不用她逼我,十四年前,從她送我離開盛京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打算再受誰的脅迫。”宋灝安撫性的又握了握她手,跟着卻是話鋒一轉,略帶了幾分緊張道,“只是在做這件事之前,我還是想來告訴你,小皇姑,我——”
“我明白!”靜雲師太打斷他的話,反覆握着他的手掌,神色荒涼,“剛剛你帶那個丫頭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的打算了,這些年,你身上揹負確實太多,是時候該卸下來了。”
“小皇姑,謝謝你始終都肯站在我這一邊。”宋灝一愣,隨即臉上笑容舒展開。
“可惜我幫不了你什麼,只能紅口白牙送你這樣一句話而已。”靜雲師太搖搖頭,說着一頓,正色道,“你這次上山是——”
“小皇姑你這裡達官貴人來往不少,前些天宮裡壽宴上發生的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宋灝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到裡面的桌前坐下。
靜雲師太皺眉略一思忖,忽而眉心一跳,走了兩步跟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那個丫頭——”
“她不知道。”宋灝道,隨即自嘲的笑出聲音,“若是讓她知道,當初她祖父和父親的死都是因我而起,剛纔你過來的時候怕是隻能給我收屍了。”
他這說話的語氣雖然戲謔,但聽在耳朵裡還是讓人莫名的心驚。
“那不是你的錯!”靜雲師太的眉心一跳,目光不覺又再深了深,皺眉道,“不過這位易姑娘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小小年紀,儀態之間自是有那麼一種不合她年齡的從容氣度,很是費些琢磨。但那孩子我倒是極喜歡的,卻也沒從她身上看出什麼戾氣來。”
“算了,易家的事一兩句話我也說不清楚,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吧。”宋灝並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馬上又把話題拉回去道,“其實就是因爲南疆那部分的兵權,在壽宴上老三設計對我動手了,這會兒他正在城裡追着蕭澄這條線索查我。”
“皇家的真龍就只有一條,人心不足從來就是這樣。”靜雲師太也不覺得意外,反而深有同感的嘆息一聲。
“只是我要作孽,卻偏要要跑到你這佛門清淨之地來尋菩薩庇佑——”宋灝調侃道。
“那也是十四年前它欠你的。”靜雲師太打斷他的話。
兩個人相視一笑,各自別開眼。
宋灝並沒有和靜雲師太在一起太久,出了門就各走一邊。
靜雲師太走的是她來時的那條路,而宋灝走的則是明樂離開的那一條。
往旁邊走了兩座院子,他就腳下方向一變拐了進去。
“王爺的鼻子倒是靈光的很,難道這裡的地磚縫裡也有血腥味?”明樂一笑,轉過身來對他燦然一笑。
“你要是回去看七小姐,走的就該是和小皇姑一邊,本王的眼睛還沒瞎。”宋灝淺淺的呼出一口氣,走過去在她面前站定,利用身高上的優勢俯視下來,雖然是個調侃的語氣,但聽起來心情卻似乎是不太好。
“殿下和慶膤公主的感情似乎很好!”明樂也不去理會他的情緒,只就不動聲色的從他氣場的籠罩之下退出來,站了遠了纔回眸一笑,“但我猜,你們的這種關係,其他人應當都不知道吧?”
他要借慶膤公主的手來掩飾行蹤,爲了讓其他人的相信,那麼勢必就要有一個前提是,不能讓任何人覺得慶膤公主會包庇他。
甚至於不僅是不會包庇,而且最好還是有點嫌隙有點隔閡,甚至於是仇人的那一種。
“你又想知道什麼?”宋灝未動,站在原地負手而立,遠遠的看着她,“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愛打聽事兒了。”
“無可否認,我的這個胃口是殿下你先刻意給吊起來的。”明樂聳聳肩,仍然笑的大方坦蕩,“或者我們撇開這個私人話題不談,我們說,十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十四年前?”宋灝冷嗤一聲,走過去,擡手捏了她的下巴打量她的臉。
“王爺看什麼?”明樂不閃不躲,迎着他的目光,臉上笑容一成不變。
那是一張相當俏麗而美豔的臉孔,尤其是這個笑容,眼波流轉之下讓人看不出絲毫的心機和惡意,難怪連閱人無數的靜雲師太都會被她騙了。
宋灝有些困惑,這張臉孔之下到底都藏了什麼,難道真如易明爵所言,全都都是仇恨嗎?
易明爵說她身上已經揹負的太多,大約就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多添一筆,可是這些根本就不可能稱之爲秘密的秘密,真的可以在誰的心裡永遠埋藏一輩子嗎?
面對她這樣咄咄逼人的目光,宋灝突然就有些心煩意亂,目光胡亂一掃,就又撤手放開她,冷聲道,“你的這張臉也纔不過用了十三年而已,眼睛看那麼遠做什麼?要下雨了,早點回去吧,下山的路,大約最遲到明天傍晚就能修好。”
說完,就徑自轉身院外走去。
這個人,明明是想說什麼的,卻不知怎的,把別人的胃口吊起來了,他自己反倒跑了。
不過跟他有關的,決計不可能是什麼好事就對了。
因爲宋灝在山上,爲了不想再遇見他,明樂回到房間就開始足不出戶,只讓影六馬上下山去打聽消息,但是影六去了沒回,傍晚時分,山下先是繞道上來一批御林軍客客氣氣的把宋灝“請”走了。
來人沒說什麼事,但必定也是大事。
影六是入暮之後纔回,帶來的消息——
是惠王宋澤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