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輛車載着三個人,已經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處。//WWW。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滿了深深的車轍,輪與履帶攪在一起,來自四面八方,去往一個方向。越野車碾上這些深深的轍印也有些顛簸,已經駛了很久,甘小寧麻木地駕着車,反正這地方閉着眼也不會撞上什麼,馬小帥鬧過了頭,現在已經昏昏欲睡,許三多則看着那些車轍發呆。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這意味着部隊集結地,是我現在竭力想避開的地方…可我想見的人,也全綁在這些地方。

一個交通哨在路邊揮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線,他是唯一可見到的一人:“原地停車!熄火!禁止下車!”

甘小寧一腳急剎,連馬小帥也給顛醒了:“到了嗎?”

甘小寧搖搖頭。視距之外的地平線傳來隱隱地悶響,空氣中也起了波動,那是高速飛行的彈體撕裂空氣的聲音,它們從一個地平線之外的飛向一個地平線之外的目標,爆炸如大槌擂響鼓面,震顫由車輪下的地面傳導入車體。

甘小寧看看駕駛座邊水杯裡泛起的紋路,對許三多笑笑:“遠程精確打擊。今天得打十四個目標,我們營擔任引導。”

許三多有點沒反應過來:“你們營?”

馬小帥:“師偵營嘛!最近一直忙這個!噯,好傢伙!”他說的是遠程打擊的又一個目標,許三多他們的位置幾乎就在彈道終點,高速飛行的彈體肉眼難辨,但空中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一列機車駛過,然後,遠處山頭架設的一個天線塔目標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許三多:“這個準。誰帶的隊?”

甘小寧:“誰帶的都一樣。班代,跟你在的時候換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兩張自豪得容光煥發的臉,如果那種神情在他臉上有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揮動了信旗放行,汽車駛動,穿越剛纔爆炸的揚塵。

師偵營雖是臨時隱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駛進戰車,實際上一輛指揮車也真就停在裡邊。甘馬兩位帶着許三多在其中穿行,透過頭上的紅外僞裝網能看見被分成了網眼的湛藍天空。

許三多在鋼七連塵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裡,這支部隊在技術成分上密集了數倍,那些正在設備前核算打擊結果的技術兵和許三多這種兵明顯是兩回事的,即使與許三多目光相對也是視若無睹,他們的戰爭幾乎全*腦子裡的數字世界進行。

一個人在指揮車邊背對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補吃別人早已吃過的正餐,簡單潦草到不像話,一飯盒湯,兩個和他一樣征塵遍佈的饅頭,一口湯,一口饅頭。他的胃口倒是好極,揹着身也能聽到他喉嚨裡傳出的大口吞嚥。

許三多站住了,那個背影讓他陌生又讓他熟悉,而那樣對付的飲食也吃得如同珍餚,這種辛苦讓許三多覺得心酸:“連長?”

那人轉過臉來,許三多第一眼是覺得自己認錯了人,因爲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條傷痕,但當那張臉全轉過來時,傷痕下確是高城的臉。許三多呆呆瞪着那張臉,高城曾經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賞的,現在卻像他正嚼咽的冷饅頭。

許三多仍訝然瞪着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識摸摸臉上那道痕。

高城:“很難看嗎?我有時還覺得挺酷的。”

許三多:“連長你怎麼…”

高城:“遠程引導*太近,石頭子咬一口。要精確到米嘛,就得付出點代價。”

馬小帥小聲說:“其實是正兒八經的殺傷破片…”

高城:“爆速飛行,彈片或者樹葉有區別嗎?得失我命,你來囉嗦。”

甘小寧:“嗯,嗯,不許說,許三多來了也不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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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本是想訓練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電話,說你那邊鬧毛病。那就接過來吧,反正這階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師部。”

提起這個實在讓許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對,連長。天天煩着指導員…”

高城:“你煩他和煩我沒區別,你來煩我我很高興。小寧,通知大家開拔,今晚在936點歇宿。許三多跟我車。”

甘小寧和馬小帥去得有些悻悻。許三多看着高城,高城一眼掃過來,許三多避開他的目光。

高城:“心懷鬼胎,你有話要說嗎?”

許三多:“沒有。”他的眼睛在發潮。

“忍着吧。供水車裡還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錦上添花。”

高城坐下,說話也恍似在自言自語:“明明是個強人,偏生一副熊樣。”他繼續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饅頭一口湯。許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時光。

連長也是個強人,似乎能擊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頭土臉還在嚼着饅頭,那條大疤在難看地**。並且坦白講,高城的眼睛也有點發潮。

一支小小的車隊在草原暮色下行駛,高城的戰鬥指揮車夾在其中。頭車的甘小寧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艙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戰車相比寬敞許多的指揮車艙裡,許三多呆坐,看着高城和幾個參謀在地圖桌上謀劃運算,現代戰爭實在對技術要求太多,地圖桌邊那幾個人即使在行軍中也沉浸於他們的數字世界。

車聲轆轆,一直埋頭的高城忽然擡頭看着艙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許三多的存在來便看他一眼,這一眼就能教許三多忙將眼光避開。“出去待着,這麼好的空氣景色,我都想上車頂坐會。”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還是建議,許三多從艙頂鑽了出去。

許三多扶着重機槍架,在車艙頂上坐下,這上邊寬敞得像個平臺,綠色的草原因暮色而顯蒼茫,籠着一個緋色的天穹,高城實在是提議了他一個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寧見到了寶一樣,離了幾百米的頭車對他大揮手勢,許三多笑笑。然後迅速融入了這些,機油、鋼鐵、火藥、燃燒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經久違,車隊也駛上一條平展的道路,目標是地平線盡頭的幾棟小小房屋。

許三多掃了那裡一眼,又仔細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記憶中要整齊,似乎重新整修過,但他永遠會記得屋前造型獨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幾個小小的人影跑出來,迅速在旗杆下整隊,同一時間許三多也認出了那處所在,他就手躍進了艙裡。

這是許三多在草原五班時常上的那處小山巒,一具步槍瞄準鏡的十字環套準着地平線上車隊的首車,它平穩地隨着車隊移動,甚至消除了呼吸時應有的微顫。

那具瞄準鏡和以往所見的任何制式不同,上邊的標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準鏡的十字環套準着車上正顯擺的甘小寧。

成才的槍終於從他的假想目標上移開,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槍,完全是用各種不損害槍械的辦法,把一個民用瞄鏡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槓步槍上。

許三多落進車艙,製造出來的響動和那份驚慌讓幾個人全轉頭看他。

許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會意,開始整理那一桌的運算工具。高城站起來,看着驚訝失措的許三多,泛出他們見面後的第一個笑臉,傷痕讓他的笑看起來有些古怪,像是擠出來的:“看看圖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們來這紮營,順便,見個強人。還順便,治你毛病。”

在幾年的散漫之後,五班終於像軍營應該的樣子,仍是那幾間東倒西歪屋,可一切細部顯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隊的那幾個兵,他們有五班從沒有過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許三多的記憶中,五班從未能列出過這樣像樣的隊形。

高城半個身子探在艙外立正,一個班用行爲表示出來的尊嚴讓他這副營長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對待。

旗杆下的隊形成纔是隊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緊張不安,一向計算得失,那麼現在他有了另一種氣質——一個比大多數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車隊減速,那個隊形敬禮,高城還禮,並且沒忘了拿起車間通話器。高城:“環行半周,以旗杆爲基準三百米紮營。注意隊形,別讓一個後勤班斃傻掉。”

於是車隊執行着他的命令,環行並且在停車時也保持着隊形,小心翼翼地維護着一個師直一線戰鬥單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覷,車艙裡的許三多坐立不安,一臉惶然。

高城:“許三多,那就是強人了,你的老鄉。被老A打回來,面子丟盡,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讓這塊荒地成了訓練部隊寧可繞道都要來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個給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許三多一樣,那種立正不是給人看的。

許三多並不看,反而揹着窺孔坐下來,他再無法掩飾他的頹喪。

車停穩,幾個參謀先行下車,高城一隻手把住艙門,看許三多一眼:“魂丟了一樣…許三多,你爲什麼回來?”

“我不知道。”

“狗總在找到過骨頭的地方轉悠,你呢?”

“狗?”許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這麼差勁?你轉了一圈就找着一臉空洞?”

“他們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爲了什麼?你我不幹,中**隊要散了嗎?六一走了,他不走會把中**隊吃窮了嗎?沒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給自己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你守着七連圖什麼?我給臉上弄出這大疤瘌爲什麼?是不是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們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沒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臉上神是散的,還想當兵的人不會散了神。可是七連不再當兵的人也沒誰散了神,七連人不湊合,走時也有答案。像發子彈,什麼瑣碎,什麼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許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臉上並無豪情倒有些悽婉,許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誰。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麼美味的一盤稀泥給他送上,他端起來就糊在我們臉上。他真悍,我當時真想給他跪下…我想說,留下來,我想天天看見你。”

許三多抱着頭,擠在戰車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車,並且帶上了艙門。

指揮車的裝甲並不能讓許三多覺得安穩,只讓他更覺得自己的孤獨。

師偵營車隊已經在五班駐地旁邊爲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帳篷,正在做最後的收尾,成才帶了五班的人在儘可能地提供幫忙。甘小寧、馬小帥一邊忙活一邊瞟着那輛指揮車,艙門虛掩着停在那。高城從旁邊過去。

甘小寧:“副營長。”

高城:“什麼事?”

他們的眼睛仍瞟着那車,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橫他們一眼,目光轉向了成才:“晚上聚個餐行嗎?”

成才立刻從忙碌中回身敬禮,他現在成了一個總讓自己繃得很緊的人:“五班已經在爲師部的同志準備晚飯。”

“成才,我說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繃成發條還是拒我千里?”

“聽副營長指示。”

“我說了算是嗎?那就順個便。”高城促狹地笑笑,“這回隊里正好有幾個槍法還過得去的傢伙,聚餐完即興一下。”

“您說過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聽副營長指示。”

路、營房與旗杆,忙於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師偵營的兵,在草叢中休憩的車輛。

指揮車的後艙門關上了,但頂艙並未關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車裡那個抱頭苦坐的士兵身上,從高城走後他似乎沒動過一個手指頭,但在這個生長於斯的地方,過去和現時讓他胸懷激盪。

現時的許三多仍坐在車裡,從窺孔裡看着外邊,他似乎在看自己的過去。

那時的許三多坐在牧民的車斗裡,灰頭土臉地和幾隻羊窩在一起,並且在對面駛來的坦克面前畏縮。那個許三多這樣安慰自己:“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

許三多睜開眼,看着眼前的世界,窺孔裡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條路,單調而堅強地在茫茫中強調出一個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駐地飄着笑語和輕聲,火光點點,師偵營和五班一起享受着閒暇。

餐盒已經空了,高城在檢查幾個士兵剛拿過來的槍械,那都是特地挑出來的新配槍械,配着幾個師偵營最強的射手。高城顯得滿意,看看旁邊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習慣的。”

五班一個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樣的步槍拿過來,高城似乎想笑:“那把槍怎麼回事?骨折了嗎?”

“嗯,也算是折過。”

高城苦笑:“什麼叫折過?好吧,燈光條件射擊。”

四周都靜了,給讓出了一條路來,隨意是隨意,但這關係到兩個軍事單位的比量,觀者又有些緊張。

成纔拿過槍,忽然顯得有些難以啓齒:“副營長,對不起…五班沒配子彈的。”

高城:“你一發子彈也沒有?”他向他的士兵,“你們信嗎?這裡有個名副其實的槍王,可居然是個不配子彈的兵!都說槍法拿子彈喂出來的,成才,你拿什麼把自己喂成這樣?”

“報告副營長,因爲開槍的機會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現在可比在七連手穩,心穩了,手也就穩,坦坦蕩蕩,比人少些坑坑窪窪。”

“我不穩。”

高城搖搖頭,從馬小帥身上抻出一個彈匣,扔給成才。成才換上實彈,一言不發地走向射擊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幾個槍手互相交換着目光,尤其是那支不倫不類的舊槍,從外觀上說,師偵營的頂級射手實在不太看得上這個一身油泥的雜兵和那支槍。

指揮車上幾個大燈都亮了,幾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樣的照明還不如不要,從光明地裡射擊暗處的目標加倍地困難。

射手臉上有些難色。

一輛敞篷越野車已經在遠處行駛,加着速,並且不規則地繞行着S線路。不是一般的難,師偵營的幾個射手已經在屏息寧神,成才安靜地站着,把原來的單手持槍改成左手託了步槍的槍管。

一個空酒瓶從那輛車上打着旋飛出,在星光下閃爍微芒,師偵營射手擡槍尋找目標,成才的槍已經響了,碎片濺飛。車拐着急彎,車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個方向扔出,有時一隻剛飛出第二隻已經離手,槍聲響着,一片凌亂中成才的八一槓聲音獨特而有節奏地響着,他用一支自動武器在打單發,而從他開了第三槍之後,師偵營的射手已經只有望洋興嘆,他們就算能開槍,九五式槍的子彈也只來得及追趕那支老式步槍的彈道軌跡,然後從濺射的碎片中徒勞無功地穿着。

成才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任那車的駕駛員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調整一下槍口的位置,他現在的射擊狀態和袁朗如出一轍,一種沒有任何牽掛的純粹射擊。

許三多從指揮車裡的窺孔看着,作爲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這樣用槍他並不驚訝,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槍。

成才現在很善待自己,他學會了珍惜。

這場射擊已經看得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對手也會因成才錯失一個目標而嘆息,但成纔沒有分毫錯失。

瓶子扔得越來越多,快槍聲也響得越來越快,後來已經接近了手指扣動扳機的最大頻率。然後槍聲猛然停了,成纔在待擊,但車上再沒扔出任何東西。

成才又贏了,默然着沒有任何表態,他很難受,因爲本來寂靜的人羣中在高城明確示輸後開始嗡嗡地議論,一種把他當成人物的目光,夾着兩個現在讓他很不舒服的字”槍王”。

“我不是的…多點時間練,那也不是什麼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數,就得習慣被人叫。”高城又找補一句,“就像許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並不太同意他,不願再被人盯着幹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彈匣,並且立刻在人羣中找到了馬小帥,他歸還那個彈匣:“射彈二十四發,餘彈六發。”

馬小帥愕然:“這也要還?”

“五班不配實彈。留着違規。”

“拿好吧,他有原則。”高城拿過成才那支槍,細細打量。

“我說你這槍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樣,你說也算折過,這話怎麼說?”

成纔有點狼狽:“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細。好像被打斷了脊樑骨,拿膏藥一貼就重新裝人。本師不止你一個人去了老A,但你沒幾月就灰溜溜地回來,哪來的回哪,這怎麼回事?”

愕然的已經不僅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師偵營。

成才:“我做了差勁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來活得明白點。”

“現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了?”

“…”

高城笑:“說說看,這麼多人,就當言傳身教吧。”

“副營長,過日子總得爬起來過吧。”

“你這一爬起來倒好,把我整個師偵營給滅了。”他掂掂那支槍,扔還給成才,“這槍我問過,幹嗎粘這麼個幾百塊錢的地攤貨,搞得狙擊不像狙擊,突擊不像突擊,你說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麼老幹這種蠢事?”

從成纔到旁邊的任何一人,沒人阻止高城,只因爲他是在場官階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問過。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個…唯一一個,可他夠朋友。我看重的東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來的地方沒狙步,就送我這個。”

高城繼續刺激着成才和指揮車裡的許三多:“滑稽人吶,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現在覺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開。”

高城:“那人我認識,是個笑柄嘛。是不是,小寧?”

甘小寧欲言又止:“不是。副營長。”

成才:“那麼我們都是笑柄,我是遠不如他的笑柄。當兵的窮,戰友、團隊、堅持,除了這些什麼都沒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對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別上對他窮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問他的那六個字。

高城一副譏誚的表情:“說呀。說來給大家樂樂。”

成才的聲音低了很多:“不放棄,不拋棄,只有這些,飛機坦克、兵王槍王、巡航導彈或者航空母艦、死老A或者師偵營,跟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連長,放過我。我知道現在說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鋼七連,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連的數字。”

高城陰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麼樣都行。七連人最難過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個逃兵。”

高城伸出一隻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擁了過來,擁過來附耳:“對不起,是因爲你的朋友在裡邊。”

他放開了成才,對着指揮車:“你知道我爲什麼擠對他,可你要看到什麼時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選擇多得很,明白這個的人直接跟這裡的丘八說再見吧,祝你心寬了,放棄你自己,拋棄了我們。聰明人許三多,你會活得比現在舒服的。”

高城對着車體就是一記大腳:“可別跟人說你當過兵,尤其說當過七連的兵。”

大多數人是不知道車裡還有一個人的,所以詫然地聽着裡邊那個甕聲甕氣的哭腔。

那是許三多的聲音:“我沒有啊,沒要走啊。”

高城忿忿:“臉上寫着呢,你來告別的,看看我們,討個心安。”

“我想,可我還沒說呢。”

“我替你說了,滾吧!”

“可現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髮衝冠裡帶上了些忍俊不禁,僅僅是爲了嚴肅才強自維持:“媽個孬兵,就會賴賬!…鬧你個鬼的毛病,差點折了我大腳指頭。”他一瘸一拐地走開,臨走時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雞的成才終於動了一下。

高城離開了人羣,身後的人羣裡,成才正打開後艙門,和一個人擁在一起。高城苦笑,一邊摸着臉上的大疤瘌,年青的連長在人後對這還是有些在意的。

特種部隊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衛森嚴的基地大門,齊桓在身邊跟着。兩個人的表情都不輕鬆。

齊桓:“他就會說要找許三多,可我看他跟許三多一點也不像。”

“怎麼找到這的?”

齊桓:“郵戳上有個地名,他照着這地方部隊一個個問,有沒一個叫許三多的。說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這倒跟許三多蠻像。

齊桓:“準是大事。要不誰這麼找人的?”

袁朗已經不是苦笑而是憂慮了:“一個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稱號?”

那只是感慨,他徑直走向哨衛室,一個佝僂的人在裡邊的暗影裡坐着。

袁朗:“您找許三多?”

那個人站起來,是許一樂,他已經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認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師偵營的臨時營區火光點點,放哨者、檢修者、休息者,許三多和成纔是這些規範之外的,他們是兩個聊天者。成才又拿過一個餐盤,看許三多補充着多少天來從沒好好吃過的飯。許三多狼吞虎嚥,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個餐盤塞了過來,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後。

許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許三多,現在才活過來了,你知道昨見你什麼感覺?人死在老A了,這是魂游回來了。我真想說,拖出去斃了。”

許三多:“謝謝連長。我現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罵,寬了。我回基地。當兵的離開了自己部隊,真什麼也不是,現在大概只有那纔是我待的地方。”

“你這個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轉向成才,“軍部要優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麼,可我想給你報上去。”

成纔有點爲難:“連長,這個…”

高城:“你大概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個稀罕貨,可我非給你找個稀罕貨扎堆的地方。就是這樣,不做討論。走了走了,七連都散了我還跟兩個孬兵扯什麼?睡了睡了。”

他灑灑然去也,那是爲了把空間留給這兩同鄉。

於是許三多繼續吃,成才繼續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說不論做什麼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邊的兩名同鄉兵。一個躺着,另一個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藍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這天晚上,在這個草原的夜色中,許三多學會了承擔,成才明白了感激。

許三多又看見了那個毒販,像草原的空氣一樣稀薄和飄忽,很平靜。

我永遠記得你,永遠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時間消失了。可下一次我還會那樣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從明天開始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你了。

五班營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滿生氣的。

晨光下偵察營的士兵正在準備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幾個兵正幫忙給戰車加油,許三多在旁邊幫忙。

“許三多!電話!”甘小寧爲了讓他看見站在一輛野戰通信車上,許三多訝然,那意味着電話來源只能是專用的軍隊無線網絡。“快點,死老A,你隊長的!”

許三多醒過神來就飛跑過去。

野戰通信車裡密密麻麻的電臺和通話設備裡接出了一個話筒,是軍隊裡那種臨時接線就用的話機,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艙門,方便許三多接話。

通信兵:“不知道轉了多少線,隔了八座山的單位。”

許三多小心地拿起話機,因爲珍惜:“隊長?”

“許三多呀,你去的這地方可真沒懸念。”

許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點嗎?”

“好了。沒有問題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洋溢在接着這個電話。

袁朗在那邊乾咳了一聲:“許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說哪件?”

“當然公事。”

現在的袁朗看起來有些狼狽,他身後的許一樂,在這間軍人的辦公室裡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縮,但那不妨礙他儘可能擠在電話旁邊。

“我們要參與一場大規模的聯合軍事行動,是國與國之間的,我的預備人員名單裡有你一個。”

許一樂在旁邊着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經應付了許一樂許久,到了深知其人。

許三多在疑惑着話筒外的那個人聲。他已經預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這個電話主要爲這件私事,你知道多費勁。你家裡事…許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邊,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裡出了事。”

“說吧,隊長。”

袁朗一隻手下意識地擦着桌邊,要擦去些並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難有這種焦躁的動作:“你父親,跟人合夥開個小礦,私下裡買的炸藥就囤在家裡,保管不善,炸了。”

許三多沉默,麻木感滲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從家逃出來的。他能想到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後去遠離這些煩擾的隨便什麼地方。逃避,簡單說就這兩字。

那輛通信車都已經駛走了,許三多仍坐在接電話的位置,他在讓自己恢復。成纔在旁邊陪他站着,他幫不上忙,或者說他能幫上的只有這個。遠處高城連走帶跑地過來,後邊跟着甘小寧和馬小帥。

許三多的揹包在被甘小寧做最後的加固,成纔看着,馬小帥等着,許三多站着。

高城擔心地看着許三多:“臉又皺上了。許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爲你想通了就萬事亨通嗎?過日子就是問題疊了問題,你能做的就是迎接這些問題。像打仗一樣,未必給你準備。走吧,小帥,你得一路飛車。”

他看着許三多調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許三多又恢復到了昨天之前:“連長…”

“清清心火。眉頭打開了。”一邊說一邊拿着包,把許三多擁到了帳口,“這樣走你就又敗了。”

許三多繼續:“連長,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興了,他對着的已經是一個能正面對待所有難事的人了。許三多在一片表示贊同的聲音中被擁了出去,高城摸着臉上的大疤樂了。

許三多與馬小帥在檢票口外分手。

許三多:“我走了。”

馬小帥:“笑一笑啦。”

說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樣的事,許三多能擠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動,他走向檢票口。

許三多通過檢票口走向那列車,身後的馬小帥迅速被他忘卻了,他立刻沉浸於還未見到的那場家庭災難。

馬小帥突然在身後呼喊:“班長,你看我!”

許三多回頭看,馬小帥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來他像是想憑空一下子蹦過柵欄,那只是個開端,馬小帥拿出一個偵察兵的渾身解數,落地時翻了一個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個,馬小帥接二連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車站外的人羣中,隨着正趕往列車方向的許三多前進。

笑容終於浮現在許三多臉上,傷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悅和發自內心的。

他最後看了看那個在柵欄外發着瘋的傢伙,趕向他的火車。

我盡力,我會盡力…讓你們給我的笑容留到最後,不,永遠像做三百三十三個大回環一樣,一個人的戰爭。

許三多惶然地站在家鄉車站外,一個讓他完全感覺陌生的地方,廣場、商用樓、噴泉,儘管是現代工藝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築都會被人填滿,但他當年離開這裡的時候,這裡只是集市和平房。

許三多順着田埂走向山裡掩映的上榕樹村,自家的村落。不是農忙,水稻田裡也清清閒閒的沒個人,村子現在離公路很近,有些東西變了,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沒人認出這個制服傢伙就是當年的許三呆子。

進村口便是小賣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個擁軍愛民大成百貨,那份狗屁不通叫許三多多看了幾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個半老頭子從小賣部裡撲了出來,一把把給許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長。

“是許三多吧?可不是許三多嘛!我剛纔瞧你多一會兒呢!我還以爲是我兒子回來了!許三多,我兒子啥時候回來?”

許三多:“老伯您…”

村長:“成才!成才!孃的,天天跟我兒子扎堆,你連他爸都不認了!你怎麼還回來?這種時候你回來管什麼用?”

許三多忽然發現成才他爸認出自己時不是驚喜而是惶恐,話音未落便先往周圍看了一個遍,確定沒人注目便揪他進小賣部,外間不算安全,還要進裡間。

許三多:“成伯,這是…”

村長:“別想啥榮歸故里了,你家人現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務。”他把許三多搡進屋,最後看了一次外邊,然後關上了門。

許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頭子從外邊進來,許三多什麼沒來及問,先被他噓了一聲。

“躲什麼?成伯。”

“人哪!除了人還有什麼要人躲的?追債的、討命的、整事的,什麼都有,全衝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嗎?”

“傷了倆。對,還有要醫藥費的,現在開出的單子小十萬。”

許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堅強現在也是一頭霧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後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說那是建材,是錢,你爸說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勁,集資,都不用我這村長動員,都說一本萬利,現在石頭能賣錢…我就跟你爸說,開礦那炸藥千萬小心點,他說沒事,鎖着呢。炸藥這玩意是鎖不鎖的事嗎?沒開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鄰家玩完三分之一,還捎帶着全村玻璃。”

天不熱,可許三多一勁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親送他上的車。是好事,許三多,要在這他會急死。你大哥扛不過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邊有人敲:“拿包煙。”

“等會兒…你二哥倒是能患難的主…”

“萬寶。快點。”

“說他他就來了。全村除你二哥沒抽這煙的主。——二和,你家這麼大事你還抽這麼貴煙,燒錢哪?”

一個會被城裡人看成鄉下人,鄉下人看成城裡人的傢伙站在外邊,陰着臉,煩惱、厭倦、不耐煩,種種的負面情緒讓他的年齡也難辨:“二十萬搞定這事,合成煙二萬包,我省這二萬分之一幹嗎?”

他怔住,因爲許三多也隨之探頭,二和本來就是一副厭惡的表情,現在做了個更加厭惡的表情。

村長表着功:“看誰回來了。我反應快,見了他就讓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讓人圍了。”

“他有什麼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麼樣?回來抹把眼淚,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頭兵。沒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許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終於仔細看了看他,他厭惡的是這世界和現在的事情,對這個小弟還是親情猶在的:“你實在該挑早些日子回來的,那時咱家過得還是不錯的。”

然後他走了。

許三多愣住,村長嘆着氣:“你這哥還真有個哥哥樣。”

許三多終於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許二和走着,許三多追着,衆人都認識的二和和衆人都不認識的三多同樣讓村人敬而遠之。

許二和終於從拆開的煙盒裡拍出一支示意,許三多搖頭,二和嘆口氣點上:“誰告訴你的?你回來幹什麼?”

“大哥。他去了我們隊裡。”

“這孫子,原來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們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菸頭:“灰孫子。沒出事時啥忙幫不上,有了事跑個鬼影子不見。我說了讓他不告訴你的,反正你在那裡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爲我好,可這事實在該讓我知道。”

“不是對你好不好的問題,是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的問題。”

許三多噎住,跟隨着。

“知道什麼叫有用嗎?出了事我買把菜刀,磨了鋥亮,天天就砍在桌上。來了討債的索命的,哥們說請了,人在這,刀在那,要哪塊自己動手拿走。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個幾十來萬再來跟我說對錯。”

“我是說,二哥過得這麼難,我早該回來。”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頭,看着牆,這讓他走得極不自然:“你現在別給我下軟藥。我現在怎麼都行,就是不能軟,得硬着。”

許三多伸過去一隻手:“二哥別難受,我回來了,咱們一起扛。”

“不難受嗎?好,你也不要難受。”

這村子實在不大,他們也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前,從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門沒鎖,二和也毫不愛惜,一腳把門踹開:“看吧。這就咱們家。現在不叫家,叫現場,我沒動過,不爲保護現場,我懶得動——有本事別難受。”

許三多看着他的家,許百順曾經爲了把家裡房子翻新嘔心瀝血,現在那完全成一片廢墟了,窗戶和門框都已經不復存在,傢俱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張桌子擺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磚之中,上邊砍着一把菜刀——關於賴賬的事情,許二和是半點沒有吹牛。

許三多從房架子裡把一張牀拖了出來,現在他們家任一個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邊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騰那幹什麼?我都是鋪張席就睡。”

“總不能不管。這咱們家呀。”

在磚瓦堆裡翻尋着被褥的弟弟讓二和不忍卒視,不忍的結果是掉頭又給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擔心咱爸。他說我進去,我說他進去,心裡都明白,進去了好,沒人催着,沒人追着。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到裡邊反而有人照顧…”

“爸身體怎麼不好了?”

“酗酒過度,胃出血幾次了,現在酒精綜合徵,不喝就抖。”二和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醫的,可是算了吧,那會被人逼死纏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氣生了三個廢物呢。”

許三多看了他一會兒,過來,沉着臉把酒瓶拿開。

二和不滿:“你跟我起什麼哄?”

許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帶着醉意苦笑:“你說這一世人有什麼意思?發了垮了,賠了賺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時候還能摸着自己的邊。”

“你不是做生意賺了好多嗎?爲什麼不幫幫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訴你一個秘密,一百個人說賺了,其實在哄自己,真賺了的人不說賺了,賠了的人才說賺了,他得哄着自己撐下去呀。”

許三多發着怔,嘆了口氣,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賺了我會回來搞什麼石灰礦…這裡好香嗎?”

許三多:“香不香我們都會回來,這裡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經睡着了。

許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動了動,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許二和是被陽光耀醒的,他發現自己居然躺在牀上。牀在房架子裡,雖然只是個架子,但許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經讓這裡像間房子,有張牀,挖出了一個牀櫃,牆上甚至釘了釘子,掛着許三多的揹包,而包裡的衣服被掏出來枕在他的頭下,蓋在身上。

二和很沒心沒肺地發現蓋在身上的衣服很時髦,並且拿起來試穿,這時他發現放在牀邊的一張紙條。

“二哥,我去看爸爸。”

許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間發愣,霧氣剛剛散去,水裡映着那個憂鬱的軍人,人聲從村裡傳來,車聲從公路上傳來,一切都很安靜,但該做的必須去做。

許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門前的警察注意着走過來的那個軍人,那身軍裝很罕見,而那個軍人的步子讓同樣操過隊列的他發現自己的那些把勢見不得人。

警察向軍人敬禮,軍人向警察還禮,警對軍人有種下意識的不當外人:“您有什麼事?”

許三多:“我來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許三多更覺得難堪。

許三多看着許百順在警察的陪同下進來,後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爲那件不合體的號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腳和身體無時不在做一種神經質的顫抖。

坐下,挑許三多一眼,並見不出熱情:“要不是公安說來了個兵,我還不知道來的是你。”

“爸。”

“跑這麼遠就爲叫一聲啊?撐的。”

許三多看着,許百順硬着,眼裡發潮就擦掉,然後繼續給兒子個半臉,硬着。

“咱們怎麼辦,爸?”

“天塌下來我和你哥頂着,要你想怎麼辦?再說天也沒塌,咱家天花板都沒塌。”

許三多看着他那雙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仍在抖動。

“反正集資的也是我,我在這裡邊,外邊就拿我沒法,這裡也清靜,總也活了快六十了,來這也給了個單間,不跟刑事犯一塊兒…”他有些說不下去,因爲許三多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這樣的親暱動作在兩人間從未有過,許百順只好裝傻。

“回頭判,也判不了多會,判多久我都順着,那叫伏法,要錢可是沒有,確實也沒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幾萬…我賺,就算坐兩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萬,不,一月賺一萬,這好事哪找去…你攪什麼?!”

因爲許三多把他的手分開,頭低了,把兩隻手掌合在自己臉頰上。

許三多:“爸,再叫我聲龜兒子,爸。”

許百順:“你哪裡是龜兒子嘛,你爸又不是龜。傻的。”

他擼着許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顆頭顱:“人要沒了想就像你爸這樣,容易做些沒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裡賴鄰里的賬。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時有了你們三個,美呀,我有三個,三個都是兒子,三個都是指望。後來…後來不知咋搞的,就沒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搶,要做人上人…做不來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爲啥沒揪你回來嗎?”

“我該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隊裡一看,完了,我這兒子完了,發不了財,做不了人上人,這輩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歡,他有個想啊…他不比人強,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會好好活,不會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個想,他喜歡。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兒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強。”

許三多呆呆地聽着,他把父親的手翻過來看,看見幾塊老人斑。

許百順:“回去吧,我不是說回家,回你部隊去。我不管你在那邊驚天動地還是小打小鬧,別的事你爸你哥頂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這的公安說,我兒子一個撂翻你們這樣的十好幾個。”

許百順把手從許三多手上抽了回來,往椅背上一*,並深爲自己爲兒子安排的這個歸宿滿意:“回吧。兒子,好好活。”

許三多匆匆地走過繁華的街道,如同一個人走在荒野。

我想說,我現在是特種兵,那是步兵的巔峰,我想說隊長等我回去,我們有軍事行動…可是那又怎麼樣?爸爸擋在我的身前,我有什麼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着是一個急轉身,嚇得走在身後的人縮了一下,他的目標是一具公用電話。

運指如飛,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是袁朗的聲音。

“隊長,我要借錢!”

袁朗稍頓了一下:“沒有問題。”

許三多:“我會還!”

袁朗:“這個稍緩再說。”

許三多一種惡狠狠的語氣:“一定要還!”

“你隨意。”

許三多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並且想起自己要借的是多少:“可是…我要借的是二十萬。”

袁朗比剛纔更加乾脆:“沒有問題。”

許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着許三多忙活,並且他穿着許三多的休閒裝,那件休閒裝最初的主人是吳哲。

院子裡已經清空了一片沒有磚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許三多把桌子放在那裡,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邊放上一個本,那是本賬簿,一支筆。

二和一臉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說你們那給你把錢預備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錢寄來?”

許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萬。”

“你那樣子真他媽堅定。”

許三多把院門大開了,這些天許家的門一直是緊閉的:“什麼叫真他媽堅定?”

“你知道嗎?你越這個樣子我越不信,人騙自己就是這個表情,人說天上會掉餡餅下來,掉餡餅下來,他最後就真以爲掉了,他還說他吃着了。”

“我信。”

二和不禁打了個寒噤:“老三,說了這事跟你沒相干,是我們自己造的孽,你可別急出了魔障。”

“二哥,這些年我就學會兩個字,我信。”

二和瞪着他,摸他額頭,摸他臉頰,許三多毫不動搖地瞪着他,二和終於有些將信將疑:“告訴你,這麼些年我也就學會兩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這一條我保證,刀山火海,赴湯蹈火,沒哪個催命鬼能把債要到咱爸牀前。”

二和和許三多把還錢的事情告訴他爸的時候,探候室內的許百順從桌子邊一下站了起來,被警察掃了一眼,又強自壓抑着坐下:“他是瘋了嗎?”

許二和斜着身邊的許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災樂禍:“對呀,我也是說,有人借給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瘋子,不過現在世界上瘋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纔好呢!借給他拿什麼還?”

二和這纔想了起來:“對呀,你拿什麼還?”

許三多:“我有工資,還有補貼。所有的工資和補貼。”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資和補貼,大頭兵,要還多少年?”

這個問題許三多早已算過,所以他的回答精確得讓父親和哥哥發呆:“兩百零八個月。十七年又四個月。”

他的父親和兄弟仍在發怔,所以許三多覺得有必要讓他們放鬆一點:“我工資還會漲,所以其實不用這個時間,不過現在算不出來。”

“你在抽風吧?我玩玩命,運氣再好一點,這錢我一年半年就掙回來!”

“可是你沒有啊。二哥,我們說實在話,那天晚上你就說實在話。”

二和啞然,嘆了口氣,他看父親,許百順不再跳了,而是沉鬱。

許百順:“這叫什麼事?我把我兒子搭進去了。”

“沒有啊,爸。那天我回來,看咱們家看哭了,後來我就覺得幸運了,炸成那樣,可您沒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們三個,不管誰出了事,再給我兩百零八個月也補不回來,怎麼也補不回來。”

許百順搖搖頭:“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不是拿來還債的。”

許三多:“那我就沒了想,爸。您說您酗酒是因爲沒了想,因爲空虛。我也會空虛,連自己爸爸都照應不了還說什麼別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沒法好好活。”

許百順發着怔,用屁股把椅子推開了,似乎要離座,然後,蜷成了一團痛哭。

許三多在車上看着車下的二和,二和仍抱着膀子左顧右盼,威風喪盡而架子不倒,十足兩字“窮橫”。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來了,你照顧他。”

“你就快去找錢吧。”二和苦笑,“我現在真有點信,大概是沒別的指望了吧。”

二和話還沒說完就跳了起來,猛衝向人羣中:“許一樂王八蛋給我站住!”

許三多在駛動的列車上看着二和揪住一個佝僂的人影,就是一拳K了下去,兩個人撕扯成了一團。許三多怔忡地看着兩位互毆的哥哥遠離。

我根本不可能解決家裡遇到的所有問題,就像我不可能解決自己遇到的所有問題。爸爸病着,哥哥們恨着,家像是剛被炮擊,連長說你當你想通了就萬事亨通?過日子就是問題疊了問題。

袁朗坐在駕駛座上,看着齊桓和吳哲一左一右將許三多從車站裡挾持出來,吳哲拉開了車門:“這傢伙你認識嗎?隊長。”

許三多苦笑。

袁朗:“上來。再晚銀行關門了。”

正被那兩個搡上車的許三多嚇了一跳。一個包從前座扔到了許三多身上,其分量砸得許三多震了一下。

“現金,二十萬。”

許三多哽住了,袁朗開着車,嘴角泛着笑意,短短時間湊出二十萬,他對自己也很滿意。

許三多:“怎麼來的,隊長?”

齊桓:“湊的唄。哈哈,隊長這幾天像個長腿的銀行,就是光吃不吐。”

吳哲:“我來給他算,哈哈。首先本中隊全體人員本月別想領工資了,全預支了。隊長又開口,跟大隊借了五萬。富人們又湊了湊存摺,就湊夠了。”

許三多:“誰記的賬?我要還。”

齊桓:“用得着嗎?我們這世界裡有錢這一說嗎?人均一攤也不是什麼數目。大隊那五萬公款扣你工資就行了。”

許三多:“這樣我會在隊裡待不下去,我覺得欠着每一個人。”

袁朗:“齊桓你記的賬,回去把賬本給他。欠的錢要還,這很現實,而且許三多,我想你介意的也不是錢,你不想爲了錢賣掉你的尊嚴,尤其在我們面前,這很對,越是朋友越講尊嚴。”

他從後視鏡裡掃着那兩位:“你兩個這事上遠不如他,你們不在乎就攪糨糊?你們光想哥們義氣,戰場生存,他比你們多想了一層。你們條件太好也是個問題啊。”

打完款回到基地袁朗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看着屋裡有些侷促的許三多,一番巡遊回來,許三多對這裡已經顯得陌生。

“錢解決了。問題解決了嗎?”

許三多:“問題不會解決的,問題永遠是問題。只是它本來是我家的災難,現在…只是問題,每個家裡都有自己的問題。”

“你自己的問題呢?”

許三多搖搖頭:“不解決它了。忘掉,不當回事,或者把自己悶死…都不是辦法。我的連隊沒了,每個人都正在經歷着磨難,不舒服,真的,可是…連我快六十的老爸爸都在承擔事情,我們這些當兵的又怎麼會不能承擔?…我會帶着問題生活,因爲…這就是生活。”

袁朗揶揄地看着他:“你的連隊?我們不是連建制呀,許三多。”

許三多略爲有些臉紅:“我的老部隊。”

袁朗笑了,往椅子上一*,真正的心滿意足。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那個:“我不會再跟你談這種事情了,許三多。如果你決定擔當了,你能擔當起一座山。做人,這是起碼的自信。”

“是的。”許三多的眼裡閃着光,他想起了某些人,“我的戰友們都扛着兩座山。”

許三多看着袁朗,那個人的高興是完全爲他而發的,像是史今爲他高興,六一爲他板臉。和袁朗的對視是短暫而又印象深刻的,但袁朗很快就跳了起來,搓了搓手,通常他這樣興奮的時候,又一個折騰此中隊的方案誕生。

袁朗:“現在,我的問題了。”

一個厚重的文件夾扔了過來:“資料,熟讀。對手和以前不一樣,是陌生人。”

許三多:“陌生人?”

“高擬真的跨軍區對抗,對手將完全按照外軍作戰方式和風格,不留餘地。許三多,你見過真正的高烈度戰爭嗎?你快見到了。我們是一個大規模軍事行動的一小部分,小得像晶片,作用也差不多。成員,四人。代號:‘Silent’。”

還是那樣,什麼都不說清楚。有一點很清楚,能讓他這麼興奮的,對我們一定不是好事情。不過我們也早學會Silent——安靜,沉默。

寢室裡,齊桓心猿意馬地在看書,更多時候在看許三多收拾,許三多的地方很亂,和他走時一樣亂。許三多的收拾不是細心,而是細膩,讓它比來時更爲整潔。

齊桓說:“我特意沒給你動。我想,你自己動一定更有意思。”

許三多笑了。

“什麼感覺?像見着老婆一樣穩當踏實還是見着情人一樣興奮?”

許三多微笑:“那我就都不知道。”他整理,尤其擦拭着那輛步戰車模型,像在機步團一樣,只不過車小了幾十個號。

齊桓拿一個本,用手指彈着,看看他:“好了,你的賬本,按你的要求。”說着他把賬本飛了過來,許三多接住,翻看。

齊桓:“太沉了就說一聲,總不能一個人扛門八二迫擊炮長途奔襲吧。”

許三多:“也沒那麼沉啦。”

“作爲你的小隊長,我有責任要求你把這次出行去過哪裡,見過的人,做過的事書面報告,要鉅細無遺。”

“啊?”

齊桓背了身跟自己嘀咕:“嚇成這樣,一定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

許三多明白那是個玩笑時就笑容上臉,笑容剛上臉就聽見樓下的哨聲。

袁朗的聲音:“緊急集合!”

老A們在山野中穿行,因爲是武裝急行軍,並沒人去顧及隊形。許三多重溫着這久別的一切,對他再次出現在隊列裡,隊友們並沒有多話,只是擦肩而過時拍他一拍,或者更乾脆,給他一腳:“死回來了?”

每一下都讓許三多微笑,微笑時聽着一個詞輕聲在隊列裡傳遞:“Silent。”

“Silent。”

吳哲趕上來,看着隊首的袁朗輕聲跟許三多抱怨:“在選拔。他又搞這套!”

“那就選吧。”

“不是選我們,四個Silent已經內定了三個,隊長、你、我,你以爲叫你回來做什麼?是選他們!人一來先給下馬威,心理壓力!”許三多順着吳哲所指才發現,他實在太專注自己的心情,以致沒發現被他們遠遠拋在後邊的另一隊兵,服色和他們不一致,追他們追得疲於奔命。

許三多:“還有一個Silent在他們中間定嗎?爲什麼不是齊桓?”

吳哲:“他說我們配合太默契了!”

許三多:“那不是好事嗎?”

吳哲:“誰知道?他總有搞不完的鬼。任務,把新來的遠遠拋在後邊,這是命令!”

許三多開始加速。兩隊不同單位的士兵穿山越河,許三多遠遠望見,被他們落下的那隊裡已經有倒下的了。

衝在前面的老A們已經遙遙領先地跨進了自己的射擊位置,解下背上的槍械開始射擊。許三多專注地打掉微光下那些難辨的移動靶標,他的眼角瞟見已經有人躍進靶場另一端開始射擊。無論如何老A們也領先了太多,他們很快收拾掉了所有有效射程內的靶子,那邊靶場上的人在這種光線下難以辨認,但槍聲仍密集地響着,於是老A們終於可以休息,休息就是觀察那邊爆發的槍火,伴之以領先者的評頭論足。

那邊的槍聲也終於漸見稀疏,因爲有效射程內剩餘的靶子越來越少,但一個槍聲仍持續着獨有的節奏在響着,說它獨特,因爲這幫心理素質極好的老A都打的點射,那個全是單發。

晨曦下飄浮着輕聲的議論,朦朦朧朧的光線下,相當部分射手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射擊位置,因爲他們想看清那個一枝獨秀的同行。

終於射擊場上只剩下那一個槍響,槍位裡以極穩定的節奏爆發着槍火,以及一個紋絲不動的人形。瞠目結舌的包括了這批很見過世面的老A,望遠鏡忽然成了搶手貨,因爲他們得用望遠鏡才能看見那名射手擊倒的靶子。

吳哲喃喃地道:“聽這槍聲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八一槓?一把八一老槓打這麼遠?”

“聽說是當地的槍王。”

“這不是槍王,是妖精。”

許三多一直在他們身邊沉默地看着,他第一個注意到從那邊怒氣衝衝過來的袁朗,袁朗從來沒有這樣怒形於色,一個基地的軍官追在他身後解釋:“可這個人是集團軍力薦呀!他的成績你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

袁朗:“那當然!這是一個最在意成績的人!”

軍官:“我知道你注重什麼,可成績也是一個標尺。”

“他已經被淘汰過一次!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原因!我用不着他來這裡表演扣動扳機和擊中目標!因爲他和我的士兵根本不是一個目標!”

許三多轉頭看着那名一直趴伏的槍手,那邊現在終於打掉了所有別人難以企及的靶子,一言不發地起身,在自己的位置上立正。

許三多目不轉睛地看着。

齊桓從望遠鏡裡看着,放下望遠鏡,面色變得很難看。

那個人正是成才。

兩隊兵站在食堂外,一夜辛苦後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嚴苛歸嚴苛,禮貌是禮貌,老A們原地不動,讓兄弟單位的人先進食堂。

許三多一直盯着隊尾的成才,並且在等待一個他們最接近的時機。

成才終於從他身邊走過。

許三多:“成才?”

成纔看看他,微笑:“家裡還好?”

許三多:“還好…成才。”他笑得簡直是心滿意足,也並不想表述什麼,就是高興。

成才:“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讓自己太舒服。”

許三多:“所以你又來了。”

吳哲在身邊拉他,而成才隨隊進了食堂。許三多回頭便看見吳哲的苦笑和齊桓繃着的臉,後者比較罕見。

齊桓:“許三多,你違規了。我們禁止與選拔者接觸。”

許三多:“是。”

他看着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兩個世界。

袁朗沒有吃飯,他在電腦上點擊即將用到的衛星地圖,門外的報告聲也沒讓他目光偏移。

進來的是許三多。

袁朗臉上也去盡了笑紋,他知道是爲了成才。最後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圖,索性摁了休眠鍵:“有話就說吧。”

許三多:“您會接受他嗎?”

袁朗:“不會。如果我先期看過名單,他就不用麻煩跑這趟了。”

“但是…”

袁朗生生給他截斷:“你和他相交幾年了?”

“從小到大。”

“你對他有過判斷嗎?”

許三多:“什麼是判斷呢?”

“在商場上,這個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戰場上,這個隊友是否比敵人更危險,如果團體的目標他從來沒進過腦子。”

“沒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斷了他:“想來也沒有,而我判斷過了,就是這樣。”

“但是成才現在不是這樣的…”

“選拔的時候我最費心考察的是你們的潛質,在潛質上沒有現在、過去和將來。”

“這不公平啊,他的成績我們都看着,而且不光是射擊上…”

“不過是又一次頂着壓力而已,這個你不用替我擔心。”

袁朗又摁了下電腦的啓動鍵:“我們都很忙。”

許三多看了他兩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裡,陽光在樹林間流動,許三多在樹林間走動。

樹林外一隊汗流浹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過去,那是那隊待選者,去迎接他們下一場鬼知道什麼內容的考驗。

許三多呆呆看着隊尾的成才。

他彷彿看見當年的成纔對着自己微笑,但那種笑容從臉上漸漸淡去。

陽光晃得他目眩。許三多知道,他其實是一個一直被人照顧的人,一個還欠着所有人債務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身去。

袁朗的電腦剛自啓動完畢,他又回到自己的地圖世界。

門外:“報告!”

仍是許三多,袁朗皺了皺眉:“進來。”

進來的許三多不像方纔那樣沒理沒氣,而是一股子破釜沉舟。

袁朗:“還是那件事?”

“是的。”

“許三多,我爲什麼不選擇齊桓?我們明明有足夠的人手。”

許三多愣了一下,這愣一下可讓他銳氣盡失:“是啊,爲什麼不是齊桓?”

“因爲你們配合得太好,太過默契。”

“這不是好事嗎?”

“你、我、吳哲、齊桓,這個組隊太理想了,真到了戰時不會有這麼理想的組合。被打殘的一連遇上全建制的二連怎麼辦?與大隊失散的你碰上一個還想作戰的友軍怎麼辦?不同戰區的A集團軍要和B集團軍整合作戰怎麼辦?”

“我…好像明白一點了。”

“對了,齊桓和我們不會有任何計較,把他剔出名單他也毫無怨言。可一個陌生人呢?計較爭強,從沒試過配合,完全是另一支部隊的風格和習慣,現在你們得試着適應和容忍了,人與人之間的瑣事與戰術等重,真打起來也別忘了這點。”

“我想我明白了。”

“所以成纔是絕不合適的,拋開我的判斷,我們都認識他,並且有一個不算太好的印象。”

“那個印象也許是不對的。”

“我會試試。但是…”

“我知道啦。”許三多打算出去,“成纔不合適。”

袁朗:“許三多,如果你真要跟人爭論一件事,堅持立場,不要被人轉移方向。你進來是要跟我說成才的,可被我繞到齊桓了。”

許三多:“啊?可你在說很認真的事啊。你也說應該認真聽人說話的。”

“我說是我說,你做是你做。堅持就不能聽人說話了嗎?”袁朗笑了笑,“這只是對你說的,跟剛談的事情無關,那件事情不會逆轉。”

於是許三多這次出去時比上次更加沮喪。

袁朗再次打開電腦,他剛纔又摁了休眠鍵,這回剛開始啓動門就又響了。

許三多:“報告!”

袁朗這回終於見了點惱火,他也不再用休眠鍵,把電腦合上的時候也用了點力度。

袁朗:“進來。”

許三多這次進來的時候再也不是理不直氣不壯,也不是狗急跳牆,而是跟平常一樣。

袁朗:“是別的事情吧?哪怕就問我吃過沒有呢?”

許三多:“成才。”

袁朗苦笑。

許三多:“我現在堅持我的立場了。成才很合適,您剛纔那麼一說,成才更合適。”

袁朗:“你改正錯誤還真快,可這件事我纔是判定者,我判定我沒錯。”

許三多:“您剛纔說一個陌生人可以讓我們鍛鍊適應和容忍。”

袁朗:“我說了。”

許三多:“那我們,就不能適應和容忍印象都不太好的成才?那不是更好的鍛鍊嗎?您帶他來這,讓他看天外有天,再把他批一通就走人了。不拋棄不放棄,您拋棄他了嗎?”

袁朗:“噯,要這麼說我拋棄的人就多了。”

許三多:“不一樣。你把他做人的根基都打沒了,唯一一個。”

袁朗:“重新起跑並不是一件壞事…”

“您也承認他現在重新起跑,但是您不讓他跑。”許三多補充,“就是說心有成見。”

袁朗:“你出門喘口氣就能說起來了,一直藏着?”

“我急了。”

“這事上你無法分清個人和團體。”

“您也沒有分清,您還完全放棄糾正舊有觀點,連我都在改正錯誤,您說堅持立場我就堅持了。”

“許三多,這麼說我真有點重了。”

“我知道…您是這輩子幫我最多的人,真的比誰都多。”

“跟這沒關係。二十多歲也別說這輩子,我說都牙酸。”

“所以如果您錯了我就忍不住要說出來。”

袁朗嘆口氣:“我要再說我沒錯就孩子氣了。另外我以後也不跟你辯了,咬定青山不放鬆,吳哲也要被你崩掉牙,你是辯神。”

“我就覺得您說的原因都不是否定他的原因,有點閃爍。”許三多終於看了看袁朗表情。

“好吧,真正原因。”袁朗先狠狠瞪了許三多一眼,“我無法判定。”

“什麼…無法判定?”

“他已經經歷過一次了,不,該說他沒有經歷,他選擇逃避。從今後我的所有手段對他無效,他對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的認知‘假的,我要表現。’好吧,我信你說的,他不是那樣了,我也看到,他比以前要穩。看起來真誠的表現不叫真誠,顧忌他人也不叫顧及他人。我現在根本無法判斷他的真假,他也太清楚這裡要的是什麼。”

許三多站着,不說話。

袁朗緩和了一下:“明白了嗎?現在回去吧。”

許三多:“不是的。您說了好多話,我聽完了還得想一下。”

袁朗多少是有點氣結:“細細想慢慢想。”

“想明白了。是您自以爲是。”

袁朗現在真的是氣結了:“這回你就必須給我講明白了。”

“我正要講明白呢。您太聰明瞭,我們都不知道您在想什麼,我說的我們是全隊,包括齊桓和吳哲他們。”

“您覺得您設計的手段比人過日子還要複雜,”許三多看袁朗一眼,“還有還要精彩,”他又看袁朗一眼,“還有還要見人心,您說他逃避了您設計的經歷,這個您在意,那他真實都經歷了什麼,您根本不在意。您設計的幾個小時比他過的這段日子還難嗎?您要是去過五班就不會說這話…”

袁朗:“我沒說這話,是你說的。”

“是啊。五班…”

“什麼五班?”

“一個根本沒人管你在幹什麼的地方,在我們轄區…”

“喔。一千二百華里以外的地方。還有你該說三五三團轄區。”

“對。李夢迴一趟團部,抱着樹就哭,五班方圓百里看不見一棵樹。可成才從這回去後讓那裡成了連長都服氣的地方…”

“什麼連長?”袁朗已經不打算知道李夢是誰了。

“我們連長。”

“哦,高連長。”

許三多:“那裡沒人看,怎麼表現也沒人看得見。表現給羊糞蛋子看,老馬說的。”他想起來袁朗不認識老馬,又補充,“老馬是班長,我第一個班長。”

袁朗沉鬱地說:“謝謝你告訴我。我是第二個班長。”

“不,您是第三個。第二個是史班長。哦,不,您是隊長。他後來終於喜歡上了五班,我是說成才,他說那很舒服,我說人不能過得太舒服,這其實是六一說的…六一您不知道吧?”

袁朗苦惱了:“伍六一我知道。記在本上了。”

許三多:“對,又尊敬又遺憾的。六一說人不能過得太舒服,我跟成才說了,他就來了…我說清楚了吧?”

“應該是…很清楚了吧。”

“您在想什麼?”

“你也說了很多,我聽完了也得想想。”

許三多沮喪:“還是沒說清楚。我想想…”

袁朗:“不,真的很清楚了。至少在我自命不凡和成才懷才不遇上是說得很清楚了。”

許三多輕聲修正:“是自以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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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揉着眉頭:“對。”

“您不要這麼想,其實我話是說重了點,您也不是那麼自以爲是。”

“謝謝…還有,我暫時還沒覺得我自以爲是,至少你還沒讓我覺得。”

許三多:“不管怎麼樣,您是有點用腦過度了,吳哲說的…吳哲是說他自己來着,我挪用了。您仔細想想,我跑了那麼遠還得回來,就因爲這裡簡簡單單的,大家一起高興一起難受,一起什麼什麼的,當然,我也分在這個單位啦。”

袁朗:“承蒙惠顧,不勝感激。”

許三多非常誠懇地說:“太複雜了不好。”

“是啊。”袁朗已經在揉太陽穴了。

許三多:“我走了。隊長您好好想想吧,免得以後要把成才記在本上。”

袁朗:“什麼本?”

許三多:“又尊敬又遺憾的呀。”

袁朗:“我還沒尊敬他呢!”

許三多:“是吧。那我走了。”他被袁朗瞪得有些慌張,但總算是走了。袁朗苦笑,然後開始去開自己的電腦,他堅強地打算繼續工作。

許三多在門外又喊了一聲:“報告!”

袁朗:“什麼事?”

許三多推開了門,袁朗可以慶幸一下的是,這次他沒進來。

許三多:“好多話說重了,隊長您別介意。”

袁朗:“許三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許三多:“可是晚上中隊有會呀。”

袁朗堅強地咬着牙:“那就晚上見。”

這回他是瞪着門關上,聽着腳步聲去遠,袁朗又去開電腦,但剛開了一半就又合上,還好,只是幻聽。他已經被逼到幻聽了。

袁朗終於放棄了他的案頭工作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在屋裡轉動着,嘴裡喃喃。然後,他對自己大笑。

城市戰訓練基地幾個待選者從冒煙突火的巷道里突圍出來,身後仍有着連鎖的爆炸。雖然不知道他們經歷過什麼,但看起來剛從地獄裡打了個轉回來。一名老A沒給任何間歇,開始吹響尖厲的哨音:“列隊!”

成才這時才架着一個嚴重扭傷的同隊從硝煙裡出來,他一直把那名傷兵交到醫護手上纔去屬於他的隊列。站在待選者的最後一列,毫不起眼的一個邊角。

袁朗從遠處的車裡看了一眼,似乎毫無興趣地將目光轉向了手上的人事材料。

一雙軍靴踏過焦黑的地面,袁朗在那個隊列前走動,他幾次走過了成才,像是壓根沒看見他。終於站住,站在成才和另一個待選者的中間:“特種兵和步兵有什麼區別?”

成才和那個待選者都茫然了一下,因爲不知道他在問誰。曾和袁朗爭辯的那名軍官則掠過一絲訝然的神色,伴之以對身邊同志的一句低聲嘀咕:“這麼粗淺的問題。”

袁朗:“成才?”

成才:“沒區別。”

那名軍官的神情更加訝然,這樣粗淺的問題都能答錯,而且還是目前爲止成績最優的一個兵。

但是袁朗踱了回來,他終於老實地站在成才面前:“繼續。”

成才:“飛機最後會被擊落,戰艦最後會被打沉,一場真正慘烈的戰爭,所謂的高尖端武器都會很快耗盡,戰爭最後還是人對人的戰爭。特種兵和步兵都是*人的基本在對抗複雜和殘酷,特種兵和步兵都是沒有最後的兵種,因爲都是到了最後還在堅持的人。”

袁朗:“你很知道我要聽什麼的。”

成才:“是的。這也只是七連最根本的生存邏輯,在我們連因戰術思維陳舊而改編之前,我們用這個自勉…改編之後,散到各處的每個人,用這個堅持。”

袁朗眼裡明顯地閃動着揶揄:“你現在又是七連的人了?”

成才:“不是的,我只是草原上跑失了的一個兵,我跑失了我的隊列。”他的臉上若有若無地閃動着感傷,“現在我來跑完全程。”

袁朗很乾脆:“我不信任你。”

成才:“明白。”

袁朗:“如果你留下來,是因爲有人跟我說了很多。”他苦笑,“太多。可是你很精,油滑,閃爍,我要什麼你給什麼,哪怕你沒有。”

成才:“是的,這是我。”

袁朗:“而那個人,你知道,嘴又太拙。”

成才幾乎要微笑:“是啊,真拙。”

袁朗:“人吶,有時最難搞懂的就是真假。”

成才沉默。

袁朗:“如果我留你下來,是因爲那個人我很器重,是因爲他的面子。至今爲止你沒有什麼讓我看中的地方。我只是給他面子,爲了這個,你願意留下來嗎?”

他存心把聲音說得很大,以至隊列裡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每個人都儘量做得像沒聽到一樣,但那對成才更是羞辱。

成才沉默着:“我願意。”

沉寂,袁朗刻意延長着這種羞辱,觀察着成才神情的每一絲變動。

袁朗:“好吧。讓我們試試。”

幾乎在同時,吳哲在電腦上製作關於這次行動的加密檔案:小組代號:Silent。成員:袁朗、吳哲、許三多、成才…

Silent檔案。領隊:袁朗,領隊損失則下延一位執行代指揮權,任務必須完成。強度:高烈度。行動級別:允許真實死亡。

許三多在賬本上又劃掉了一筆,他看着那些要用二百零八個月來償還的數字。他把賬本合上,把那個賬本交給齊桓:“麻煩你這個幫我保管。”

成纔在軍械室將剛領到的狙擊步槍分解擦拭,裹上僞裝布。完全被迷彩覆蓋的臉下邊,那雙沉靜的眼睛,歷經滄桑後真正的沉靜。

袁朗在最後一次複習即將用到的衛星地圖,地圖的分辨率一次次成幾何數地放大,分解數從0%到100%飛快地躍進,數字柵格下的地圖一次次推進,從全球切入了中國,切入了中國的某處邊境,切入邊境上的某座城市,切入城市某一棟特定的建築。

彈體飛行的呼嘯和瞬爆頓時充斥着整個空間。

這是一個廢棄的城市工廠區,軍靴紛沓着踏過那堆瓦礫。戰車在其上輾轉轟鳴。

地下掩蔽所內,一點微光,頭頂上的爆炸讓這點燈光也搖曳不定。

四個人沉默地諦聽着頭上的動靜,也看着頭頂上簌簌下落的碎石和灰塵。在整個戰區,現在已經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了。

敵軍在一個陰晦的早晨發動了攻擊,我方的第一道防線很快被撕碎了,鮮血和生命換來了時間,各主力集團軍得以集結並構築第二防線。洪水終於撞上了堤壩。雙方都傷亡慘重,高烈度戰爭吞噬多得難以想象的資源。膠着,複雜的戰勢忽然變得簡單了,誰能先行發動第二波有效攻勢就是勝者。

終於安靜了下來,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代號Silent,沉默,戰爭伊始便保持絕對的沉默,在預計將被敵軍佔領的區域潛伏下來,四天後,當雙方都在包紮傷口休養生息的時候,我們將不再沉默。唯一目標,摧毀敵軍指揮中樞,徹底遏制他的第二波攻勢。

等待是枯燥而緊張的,吳哲拿起水壺潤了潤自己緊張而乾燥的喉嚨:“長期潛伏,水得省着喝。”

老天愛捉弄多嘴的,一發近彈把穹頂上水管震裂了,水噴濺而出,吳哲還沒放下水袋就和許三多、成才幾個一道成了落湯雞。

袁朗沒被水噴着,淡淡瞧他一眼,眼神裡可透着揶揄。

吳哲坐在水坑裡,放下水袋:“我們現在不缺水了。”

被炸開的圍牆缺口,一輛八一標誌的戰車曾在那裡進行最後的狙擊,現在它已經歪在一邊,煙與火在它旁邊燃燒,它歪斜的炮口仍指着圍牆外的某個方向,那邊是被它擊毀的敵軍最後一輛戰車。

聽說連長和他的師偵營也參戰了,不過他是敵軍。在這樣激烈的戰情中很可能已經犧牲了,不,他是敵軍,他被擊斃了。

斷垣中輕動了一下,許三多從密室裡出來,作爲四人隊中最少技術含量的普通步兵,他打頭陣,也就是耗損的頭個位置,然後是成才,然後是袁朗。

許三多和成才警戒四周,袁朗幫助全隊中最緊要的大人物吳哲拿出他的儀器。

霧氣嫋嫋下,瞄準鏡裡的敵指揮陣地,僞裝良好,絕不是我們常見的千軍萬馬抖雄風,說白了它幾乎與這個廠區渾然一體,得很仔細才能從一些地表跡象中發現地下的規模。

袁朗和吳哲在架設儀器。

吳哲:“手動引導容易暴露。”

袁朗:“要精確到點,最好不過手動引導。”

連袁朗在內都做着戰前準備,吳哲開始操作他的儀器。

雲層裡一架超音速戰鬥轟炸機呼嘯而來的聲音,它僅僅在雲層外露了幾秒鐘,而後機首上仰又沒入了雲層,一個小迎角投彈。

一個流線型的拋射體順着飛行慣性仍在推進,它滑進了一段距離,制導頭開始檢索,然後彈翼彈開,它現在已經確認了方向,開始*自身的一級動力推進。

蒼茫的大地從彈頭下一掠而過。

吳哲早已經用激光指示儀精確到釐米地對準了目標,可爲避免提前暴露,他不敢開機。

袁朗:“距離二十五公里,二點七個馬赫。”

吳哲用一隻發抖的手湊上了開關,但是袁朗伸着的手做了個否決的動作。

袁朗:“十七公里。”

吳哲:“進入引導範圍了!”

袁朗沒動作,吳哲擦擦汗,緊張地看着袁朗伸着的那隻手不疾不緩地依次把五個指頭全部曲下,那種節奏讓吳哲快要窒息。

袁朗:“開!”

吳哲開機,肉眼不可見的指示光束照射在他校定的目標上。但他們是在一個光電儀器成了林的地方,這樣幹實在跟明火執仗差不多,一具光電偵測儀立刻向他們方向轉了過來,一隊武裝的小小人影從隱蔽的地下出口裡現身,向這邊衝來。

三支槍口向衝過來的敵軍瞄準,吳哲仍保持着光束定位,看來把他頭剁了也會讓引導束一直保持在那個方向。

第一發子彈貼着他的頭頂劃過。

“砰”的槍聲一響,遠處那個臥射的敵軍扔槍翻倒,成才還擊了第一槍。

那邊的機槍開始轟鳴,袁朗和許三多仍不開槍,只有成才仗着狙擊步槍的遠程和精確做彈無虛發的還擊。

槍聲忽然稀疏下來,因爲所有人都聽到一個不祥的聲音,一個衝在前沿的士兵回望,被成才毫不客氣地一槍撂倒。然後安靜下來,打了第一槍的成才似乎也打了最後一槍。

空中高速彈體撕裂空氣的聲音籠罩了敵軍僞裝良好的指揮陣地。

那發鑽地彈用近千米的秒速飛臨了目標上空。彈體熾熱,但是彈體裡的儀器在做着冰冷的計算。發現引導束,鎖定,一級推進器脫離,二級推進器加速。尖錐形的彈頭在瞬間又加速了一倍,以至周圍的景觀都成了模糊的影像,它呈一個垂直角照着目標點扎了下去。擊中,廠房一掠而過,水泥地面瞬間便被穿透,像是紙糊,影像忽然一片漆黑。它鑽入了地底,但仍在繼續,它必須達到事先標定的十五米定深。死寂,近處的人看着地上新開出的一個洞,並不大,還不到一米直徑的一個黑黝黝洞口,深不見底,硬點攻擊並不會造成太大的進口。

靜候的幾秒鐘格外漫長,連成才也停止了射擊而屏息靜氣地等待着一個結果,畢竟他們花了那麼多精力才發出這一彈。

攻擊他們的守軍也在回望,當沉寂的時間已經遠超過常規彈的引爆時間時,僥倖心理就暗示他們這是一發臭彈,攻擊他們的人從地上爬起來回歸攻擊位置,幾個人走向那處洞孔試圖往裡打量。

然後猛然的沉悶爆炸,大塊的鋼筋水泥從那個孔洞裡噴濺出來,大地被搖撼,廠房上還殘存的玻璃成了碎裂的晶體譁然掉落,然後鋼筋水泥的碎塊下雨般砸落在整個廠區範圍內。

這只是被波及的地表,真正爆心的地下發生了什麼沒人看見。

吳哲在震動中扶住快要塌架的激光指示儀,同時開始檢索信號。那三個人穩穩地盯着爆炸中奔跑閃避和摔倒的敵軍,監視着那一片混亂。吳哲終於從自己的光電世界裡還神,語氣激動得有些失常。

“信號源中斷!”

袁朗一躍而起:“撤退!”

守軍迅速從對指揮部的致命一擊中恢復過來,槍聲又開始響起,幾發近彈剷下了斷牆上的磚屑,對手是那類被砍掉了腦袋仍有戰鬥力的精銳。

“許三多,掩護!”這個毫不遲疑的命令來自袁朗,並且被許三多毫不遲疑地迴應。

“是!”

正在收拾裝備的吳哲愕然了一下,但許三多開始還擊。

成才紋絲未動,他仍在搜索着威脅最大的目標然後予以擊倒。

袁朗:“成才!”

成才:“我掩護!”

袁朗:“你還有用!——記得戰前你跟我說過什麼!”

成才終於從臥姿改成了跪姿,他在跪姿中擊中一名敵軍,看了一眼許三多,許三多聚精會神在打點射,往下的場合多少子彈也不夠用,他得省子彈。

成才:“許三多,我等着你。”

許三多從剛完成的一次射擊中轉過頭來:“啊?”

成纔看起來很想揍他,但只是在槍聲中跟他比了一個手語,然後追隨在袁朗和吳哲身後,前兩人已經撤出隱蔽陣地。

許三多露出看着那螞蟻一般的笑容,他明白那手語的意思,那是屬於鋼七連的手語代表着“不拋棄,不放棄”,他開始獨自一人對付無窮無盡的敵軍。視野中的整個廠區都是在隱蔽推進的敵軍,那根本不是一個人能應付得來的兵力,他開始轉移,被封在這裡死磕只有死路一條。

他是轉移而不是逃跑,盡力把追擊者引離隊友撤離的方向。

一輛裝甲車在廠區裡駛動,許三多在廠區裡躍進,裝甲車上的大口徑機槍將他身邊的磚石打得粉碎。敵軍迅速漫向他們方纔的隱蔽陣地,爆炸,S1小組什麼也沒給敵軍留下來。

許三多已經逃進這處廢棄工廠的無人區,他竭力奔向狹窄之處,以避開那輛窮追不捨的戰車。戰車終於被卡在某處前進不得,許三多的身影在車間裡一閃而沒。車上的敵軍下車追擊,那也是一批極其老練的軍人,一個極其默契的包抄隊形。

袁朗三個人仍在奔跑他們已經到達了一片山野上,工廠已經成了身後的遠景。

“停!”當頭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吳哲和成才警戒着後方,許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並沒人追上來。

成才與袁朗的目光交會,成才冷漠,甚至帶點敵視,袁朗似乎並不關心他的態度,將頭轉向吳哲:“覈實。”

吳哲開始檢索他從包圍中搶出的必要儀器。

吳哲:“目標毀滅。我軍炮火四分鐘後將覆蓋敵表面陣地。”

操作儀器的手指忽然停頓了一下,吳哲露出愕然的神色。

“不。”

他用一種發狂的速度操作着儀器,看起來有些失措。

良久他才擡起頭苦笑:“敵軍指揮能力仍然存在…備用系統開始啓動…”他對着新傳輸過來的數據苦笑,“我們完成了任務,我們又沒完成任務…新數據,目標,G4軍港。”

許三多在巨大到空曠的車間奔跑,在車間上空的傳輸棧橋間隱蔽着攀爬,身下和身後,敵軍同樣沉默和有序,隱蔽和搜索。幾個敵軍從大門處包抄進來,幾個敵軍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傳輸軌道,他已經進退無路了。許三多決定由連接各車間的棧橋轉移往相鄰的車間,他快速前進了一小段,怔住,這段棧橋中斷了,一段廢棄的棧橋,中間間隔了一個人力很難逾越的距離。人聲和人影越來越近。

許三多站起來,連解下身上負荷的功夫都沒有,他持槍在手,全力縱跳。跟找好的落點只差了一線之隔,他下落,消失在這處斷裂的軌道之間。

我又出洋相了,又鬧笑話了。

許三多消失了,從棧橋往地面下望是一個讓人目眩的高度。

一個敵軍出現在棧橋從車間裡延伸的出口,他往外看了看,空無一人。

他還試圖往前搜索的時候,警報淒厲地響起,搜索的敵軍收隊回師,他做了最後一個。

許三多僵硬地掛在棧橋之下,兩手各握着步槍的一端,步槍的揹帶掛在斷橋一端延伸出來的鐵條上,那是他沒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搖搖欲墜的平衡。而且那根鐵條已經被陡增的重量壓得一點點下彎,槍揹帶也在一點點下滑,當它滑到盡頭時也就是許三多摔下去的時候。

我應該呼救,投降。然後剩下的時間在敵營裡度過,他不是敵軍,這只是演習。

但他沒有開口,敵陣地上的警報鳴響,那名守軍離開,所有的搜索者都回師了。

許三多一籌莫展地看着。一顆汗珠先他掉了下去。又下滑了一小段,許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他看着一米多開外的斷橋支架,他也許能用腿夠上它,一旦夠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個新支點,把自己解脫出這個窘境。

他試圖用腳去夠它,那看起來有點像耍雜技,但他幾乎做到了。幾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運並沒作用在我們的主角身上,在腳剛觸到支架時,槍揹帶也徹底脫離了它的掛點。

許三多平伸着軀體下落,兩隻手緊緊抓着他的步槍。結結實實地落地,背部着地,鋼盔和揹包起了一定的緩衝,但那樣的衝擊遠超出人體極限,許三多在衝擊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時的姿勢,也仍抓着他的槍,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來。

我還欠着錢呢…十九萬八千六百零五十還有隊長給過我他一月的工資…還有吳哲的衣服…

瞄準鏡裡許三多在下落,那是一閃而逝的事情。成才放下狙擊步槍,茫然、難以置信,他下意識看他的隊長,袁朗也正在使用他的高倍率望遠鏡,然後面無表情地放下。

S1小隊在山野上休憩,成才憂傷地看着地面,吳哲在嘗試重建聯繫,他的聲音完全是惶急而嘶啞的。

“S1呼叫S3!S1呼叫S3!通報位置!”吳哲絕望地看了看鍊鋼廠方向。

袁朗邊整理着裝備,邊看着成才,後者木然。

袁朗:“我已經後悔和你同隊。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您也看見了。”

袁朗:“看見了。許三多從高處跌落,目測高度十四米。”

“我和他,我們只是您用得上或者用不上的工具。”

袁朗:“他爲什麼不呼救?”

“我不知道。”

袁朗:“你知道。你們都是一種人,我們穿同一制式的衣服,用同一制式的武器,流一樣的血,並且很不幸,在同一戰鬥小組。真是不幸,百萬大軍數年心血,人走人留拋家舍業,一切數據和非數據的結果都要在這幾天檢驗,最後得不出一個公平的結果,因爲我的戰士要在戰場上和他的朋友重拾友誼。”

成才張了張嘴,他出不來聲。

“我想爲了這一個結果,你、許三多,你們都付出過代價吧?這代價不僅僅是眼淚吧?也許還有汗水?也許還有血?也許還有很多你熟悉的人?熟悉的朋友?”

成才木然着,惘然着,痛惜着,甚至…傷逝着。

“你開始珍惜,可你真懂珍惜嗎?不拋棄,不放棄,你倒記住了,你也這樣告訴許三多,”袁朗近似輕蔑地比出成才當時比出的手語,“那麼先想想,做到這六個字的人拋棄了什麼,放棄了什麼。想吧,現在。”

成才忽然往後一躺,頭在地上撞出了重重的一聲,他就那樣躺在那裡紋絲不動。

袁朗噓了口氣:“我的評價,你不合格,仍然。演習結束後回去吧,哪來的哪去,你和我們無緣…我很抱歉。”

吳哲輕聲地道:“你最後爲什麼要那麼說?你明明對他很有興趣。”

袁朗看他一眼,同樣地輕聲:“再聯絡不上許三多就向G4進發。”

吳哲訝然地看着他的指揮官,後者走開,吳哲回頭看了一眼成才,成纔剛站起來,他現在在整理自己的狙擊步槍。

暈迷的許三多躺在斷裂的水管邊,水管裡噴出來的水漸升漸高,水窪已經要淹過他的鼻子。耳機裡響着吳哲的聲音。

“S3回答S3回答!敵軍指揮所西移往G4,此陣地已被放棄!我們前往G4點,S3回答!我必須保持靜默了,否則會被敵軍偵測!”

許三多恍惚地聽着,水已經嗆進他的鼻腔,但這讓他清醒,他費力地擡起頭來。

“已經爲你呼叫救援!由敵方爲你提供救援!聽見了嗎?你現在撤出戰鬥!”

“S3不需要敵軍救援。”已經沒有迴音了。

許三多怔怔看着一隻扭曲的腳,費了點心思才明白那屬於他自己。

吳哲關上了跳頻電臺,無奈地看着袁朗:“只能這樣了。”

袁朗簡單地說:“出發。”

吳哲準備出發,他對袁朗是無奈,對成纔可是歉疚。成纔沒說話,和袁朗一前一後,將技術兵吳哲衛護在隊列中間。

一輛救護車停在許三多摔下的地方,幾個救護人員在這片區域尋找。一個救護兵在和他的基地通話,他多少有些驚訝:“他們通報的位置很精確,可我們找不到傷員。”

一個車間再大也有其極限,但對此時的許三多來說,他確確實實是在跋涉過這個車間。槍做了柺棍,每一步都得拖動自己的腿,他的身上溼透了,一多半倒是汗水。

又一次摔倒在地上,這樣不行。

搜索他的救護人員從外邊閃過,許三多把自己挪到角落裡迴避。他恍惚地看着自己那隻扭曲的腳,然後想用雙手讓它歸位,那不太可能,一使勁就痛得他渾身脫力。許三多看着自己的腳發怔,他有種近乎於溫柔的表情:“你好,我的腿。”他站了起來,把傷腿*在牆根,然後倒提了槍,用槍托瞄了一下。他發愣,那實在需要斷腕一樣的勇氣:“對不起,我的腿。”

然後,一槍托掄下,體內的骨骼發出令人悚然的撞擊聲,許三多栽倒在地上,他痛得連支撐一下的力氣都欠缺,結結實實的一跤。極端的痛苦讓他痛得捶打地面,並且伴之以對自己的咒罵:“你個傻瓜!傻瓜!傻瓜!”

汗水澀得睜不開眼睛,但終於能睜開眼睛時,腳踝已經復位。許三多躺在地上,深吸進一口滿帶着硝煙味的空氣,痛苦、歡悅、戰慄。

他等着痛苦之後的虛脫過去。

是的,一個傻瓜,讓隊長他們知道就會這麼說,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傢伙。可我懷疑遇上這種倒黴事時他們會一笑置之,就像他們要求我做的那樣。

暮色下的軍港,艦隻、設施,各個局部在高倍率的指揮型觀瞄儀上調整着焦距。林立的艦隻,如鏡的水面,他們所觀察的地方與之前所見那些戰火焦熾的地方迥異,平靜,與戰爭似乎完全無涉。

袁朗看向正在使用儀器捕捉電子信號的吳哲:“能確定目標嗎?”

假目標太多,吳哲已經被那些紊亂的信號捉弄得頭大如鬥:“擬真度極高。”

“十分鐘確定大致方位,然後上艦觀察。”

“冒險。”

“正面戰爭開始,我們就不比一支步兵小隊來得更有價值。”

“明白,最後一搏。”吳哲看了下表就回到他的儀器上,“十分鐘。”

袁朗看一眼正爲他們警戒的成才:“成才參與觀測。”

成才:“我不懂光電。”

袁朗:“你要麼就給我一直傲下去,說幾句就變謙虛了算怎麼回事?”

成才放下了槍,一時讓人以爲他要罷工,但成纔是掏出一瓶藥水來清自己的眼睛,那並不方便,袁朗毫無表情地拿過幫他。

成纔開始觀測,蹲踞在他身後的袁朗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後轉身看向他身後的曠野,沒有人煙,但他有所牽掛。他瞄準鏡中的軍港,除了幾個移動的明哨,那邊幾乎是凝固的,這個時候,凝固意味着緊張。

一隻手拉動了牽在枝葉間的繩索,讓繩索那一端的揹包從樹梢上猛然下落。落點是在一輛正要駛過的軍車前方,軍車戛然而止,駕駛艙門打開,司機下車察看,副駕駛座上的門打開,一個人正要出來。一個瘸子拖着一條腿從車後衝出來,運動中射倒了司機,然後迅速將槍口對準了正從車裡探出的半個身子,瘸子自然是許三多,他要開槍,他現在沒有抓俘虜的精力和體力。然後許三多徹底地訝然住了。被他用槍對着的那個人半個身子歪着,那是爲了夠放在座位上的槍套,在演習一線卻沒把槍配在身上,因爲他並非一線的作戰軍官,他是三五三團一營副教導員,老好人何紅濤正在許三多的槍口下,一臉後悔莫及的神情。

許三多:“報、報告指導員,我、我這個…”他幾乎要把槍放下來個敬禮,幸好他堅持住了,只是把槍口歪在一邊。何紅濤也終於從大惑中甦醒,他恐怕比許三多更爲訝然:“許三多?…這是在幹什麼?”

“想、想劫車吧…我想我是。”

“聽說敵方有一名傷兵在我軍陣地上流竄作亂,就是你吧?”

“應該是我。對不起。”許三多太容易被打回原形,又是一臉做錯事的表情,做錯事的姿態,唯一還沒放下的就是他的槍。於是何紅濤看看他的槍口,又看看自己的槍套。

“我想配上槍,在一線不配槍有點違反規定了。”何紅濤苦笑,“我貪舒服,不想被人揪住,可以吧?”

“可以的。”許三多連忙退開了一步,何紅濤終於把槍套拿在手上,並且打量了許三多一眼,那小子離倒下差不多遠,可槍還抓在手上,何紅濤也許還合計了一下人家拿在手裡的槍出得快,還是他扣得嚴絲合縫的槍抽得快。結果顯然不利於他,何紅濤把槍套扣回腰上,下車,並且乾咳了一聲,即使在身爲許三多上級時也沒見他拿過這樣色厲內荏的架子。

何紅濤:“你們是來襲擊我方指揮部吧?死老A,真牛。這個指揮陣地活讓你們打廢了,我們都放棄了,我是撤走的最後一批。”

許三多:“你們也牛,指揮能力一點沒亂…”這種吹捧話實在不是他的擅長,“指導員您怎麼在這?”

“這咱們團防區。”何紅濤畫了個大圈子,“從這到海邊,咱師防區,我能在哪?”

許三多悔得唉聲嘆氣,槍也耷拉在手上:“我這個真是…我真不知道…你們都不用原來番號。要不您走吧,我再換輛車。”

“換?換什麼換?我司機也被你報銷了,要去的地方我不認路,要緊的會趕不上了。”何紅濤嘆着氣,眼角的餘光可從沒離開過許三多那槍,“你夠猛。”

“那…怎麼辦?”

“算了,碰見你沒別的,兩個字,高興。高興倒是真的。”何紅濤甚至大力拍了拍許三多,帶累到許三多那處傷勢,讓後者直吸涼氣——“怎麼啦?你方給你的命令沒傳達到嗎?你退出戰鬥,由我方急救站接收。陣地上找翻天了,連我都知道。”

“不是命令,是建議。我戰友…他們不瞭解情況。”

“是嗎?你覺着你還能戰鬥?”他斜着眼打量着許三多,眼前這個搖搖欲墜的兵,那渾身上下的擦傷摔傷煙熏火燎,一隻完全無法着力的腳,讓何紅濤扶在槍套上打開暗釦的手微微發抖。

許三多:“能。”

“你累了,也傷得很重,早該休息了。告訴我,從上次離開我家,你休息過嗎?只是演習,你用不着永遠這麼死較真,來,坐下,我看看你的腿,車裡有急救包。”

他的語氣一時變得很柔和輕緩,那對此時的許三多實在是種難言的誘惑:“坐下,坐下。把靴子脫了,你那腳踝一定在內出血,綁着扎着有多痛呀,脫了過過風,放鬆一下。”

許三多:“不能坐。坐下,起不來了。”

何紅濤苦笑,並且在同時也下了個很無奈的決定,他的槍套已經打開:“對了,許三多,我新家,我鑰匙已經拿到了,你說我多可笑,鑰匙就揣身上了,等這演習完了我就裝修,買大桌子,能讓從老幺到老九全一屋坐下來,還有你,你看。”

許三多強打精神微笑:“那敢情好…”他開槍,因爲何紅濤掏出的不是他家鑰匙而是他的槍,何紅濤苦笑,嚴格按照演習規則坐下,並且一邊掏白牌一邊嘀咕着罵:“死老A,真牛。”

許三多在他身邊蹲下,他沮喪得不行:“我不是死老A,我是許三多。”

何紅濤苦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只知道我不會放一個要去襲擊我方指揮部的人過路的,你更加不會…我真希望你會。”

“誰都不會,三多你別天真了。苦了這麼些年,聚散離合,勞燕分飛,誰到這時候不想要個答案?這是我們自己孵出來的仔,這個答案也一定要真實,純粹。”

“嗯。”許三多擦了擦臉,不知是擦去汗水、油泥,或者是眼淚。

“快走吧。那車有點往右擰,你上路要小心。”

許三多迅速收拾了一下裝備,上車,留給他的時間確實不多,車很快駛去。

何紅濤和他的司機一人一個位置,看着那輛遠去的車。

司機:“副教導員,您的兵?”

何紅濤有點悻悻:“哪壺不開提哪壺——別人的兵。”

軍港邊,袁朗三個人在做着入水作業前的準備,不可能攜帶沉重的潛水裝備,所以老A們做的也是他們擅長的減輕負荷,倒空軟體水袋裡的水作爲氧氣儲具,諸如此類。

水波拍擊着灘塗,遠處的軍港只有星點燈光。袁朗再一次地觀望着夜色而若有所思,他回身看了看那兩人,成才正在收拾剛整理完的裝備,吳哲仍企圖從這個距離上覈定目標。

袁朗:“下水。”

他沒等他們就走向了水裡,冰涼的水很快沒腰,那兩人跟上。三個人沒入水中,並且那是長時間的潛水,在波光之後再不露頭。

在夜視鏡的綠色視野裡,幾個巡邏兵正在檢查歪斜在路邊的一輛軍車,身後的遠處是他們防衛的那座軍港,他們警惕,但這只是一輛空車,他們甚至找不着可以警惕的對象。無線電靜噪噼啪地響着,巡邏兵的領隊者正在和基地聯繫。

哨兵:“車號是隸屬我師裝甲步兵團,可這不是他們防區…是的,已經全面搜查,沒發現可疑…是,送回進一步搜查。是的,明白。”

幾個手勢,從巡邏兵中分出兩人來將那車發動,另外的人沿着這條路繼續巡邏。

許三多從蓋在身上的防紅外罩裡露出一條縫來,他在着急,他僞裝得天衣無縫,卻無法跳上那輛即將被人開走的車。

好在巡邏兵仍在原地磨蹭,好一會兒才點着車,剛行駛加速就歪向了路的右側,傳來了駕駛者猝不及防的笑罵。

駕駛者:“這車鬧右傾,難怪沒人要。”

路面上的幾個總算轉身,車上的兩個也在把車倒回正確的方向,許三多從僞裝下躍身起來,那條瘸腿追趕一輛正在加速的車實在費勁,但他總算沒發出什麼聲息就躍進了後廂。

路上巡邏的幾個回頭看了一眼,幸好許三多已經進入車廂,於是大家平安無事,分別向兩邊走開。

港口泊位裡,林立的船舷和龍骨間波光微動,以袁朗爲首的三人從水下浮出,他們四周全是鋼鐵的龍骨,一片靜寂,幾個人也輕輕往肺裡吸進缺失的空氣,唯恐打破這種寂靜。

直接攀上高昂的鋼鐵船舷是不可能的,他們登上一艘目測找好的小艦,並且發現用來隱藏自己身形的是一具小型的深潛器。

吳哲一刻也不耽誤,在那兩人還在警戒四周時已經開始操縱儀器。探照燈的光束從水面掃過,無疑中間還伴着種種複雜的偵測手段。吳哲幾個把自己隱藏在紅外護罩下,從那一絲縫隙中掃描着泊位深處的幾艘大艦。

艦船的剖面結構圖在手臂電腦的屏幕上翻轉傾斜,憑藉着現代技術和自己的記憶,吳哲已經迅速把目標的結構瞭解了個**不離十:“目標確認。爲03型僞裝通訊船,民用外觀,軍用艦體,我們只能打擊三層幹舷以下的電機房,表面摧毀肯定無效…呼叫空中打擊?”

袁朗:“如果我們要貼上鼻子來確認,機器腦袋怎麼尋找目標?”

吳哲毫不猶豫地道:“手動引導。”說到這裡,他恨得想抽自己,“可指示器扔在第一陣地了。”

袁朗不以爲意:“拖着那東西早已全軍盡沒了。”

一艘裝備着機槍的遊弋快艇從旁邊駛過,三個人在甲板上平躺了隱蔽,都不說話,對一個僅三人的小隊來說,辦法是大家想的。快艇蕩起的波浪搖晃着他們所在的小船,遠去。

袁朗:“成才檢查爆破裝置。”

成才:“下水前核查,可以使用。”他看了袁朗一眼,“我自作主張了。”

袁朗:“你像個指戰員一樣思考了。”從字面上聽不出他的意思好壞,但語氣之尖刻連吳哲都覺得有點吹毛求疵,吳哲只是看他一眼,眼下絕非爭辯的時候。

袁朗:“你們倆潛入,手動引爆。”他觀望着那艘遊弋快艇駛走的方向,“我去把那玩意弄來,撤離用得上。”

於是就分頭行事,當中校袁朗不在時,少校吳哲是理所當然的指揮者,他衝着成才微一頷首示意跟上,但成才一把將他拖回來並且摁低了。高高在上的鄰船幹舷,一個暗哨從暗處出來,用夜視儀仔細地搜索了每一寸水面,所幸他沒有搜索眼皮底下。那名暗哨終於又回到他的潛伏地,行動幾乎像這三人一樣隱秘。

吳哲無聲地噓了口氣,全部的努力幾乎在剛纔毀於一旦。袁朗從潛伏處微微擡起了身子,他剛纔一直在監視那艘快艇的動向,根本沒看這邊,但他又把背後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

袁朗:“吳哲領路,但是我不在時成才接替領隊。”

這種排布方式古怪到自相矛盾,領隊和領路向來是同一人的職責,吳哲驚訝地眯了眯眼睛,但袁朗已經顧自照港岸的方向去了。

吳哲看着成才苦笑:“你聽見他說的了。”

成才基本沒什麼情緒變動:“方向?”

方向由吳哲的探測器決定,吳哲指了個方向,成才無聲地滑進水裡,並轉身幫助他的隊友。

軍港大門外,那輛被守軍發現的遺棄車輛駛入大門,在轉彎減速時,一個人影輕輕從車後廂滑落,然後滾入路邊的隱蔽物後。這裡的防衛不可謂不嚴,儘管駕車的是自己人,幾個崗哨又拿着儀器過來將車複查了一遍——但這種嚴格對許三多來說亦成了可乘之機,來路不明的車正好吸引了守衛們大部分的注意力,許三多趁機潛入基地。他自隱蔽處觀望着這最後的目標點,停泊的衆多船隻讓人的目光一時盡失焦點,探照燈不懈地在搜索,但那與其說是警戒不如說是轉移注意力,對一個有經驗的士兵來說,更危險的是那些在暗處使用着夜視器材的潛伏哨。

許三多從一組這樣的潛伏哨身後躡行而過。

港口泊位裡,吳哲和成才自水中探索,目標艦高大的龍骨觸手可及。

自無從着力的水中攀上滑不溜秋的船舷不是易事,但成才終於用纖長的槍體搭上一截懸垂的錨索,他把自己拉了上去,然後懸垂了身體作爲吳哲上行的攀緣物因爲後者的負載遠大於他。吳哲輕輕拍了拍成才,表示了一下謝意纔開始攀緣,最後一下他是踩着成才的腦袋纔上去的。

吳哲輕輕落在尾甲板上,成才緊隨其後,兩人除去槍口上的防水物。艦頂的探照燈光束照射着水面,甲板上卻空無一人,通往船體內部的狹窄甬道黑得能把人吞噬。兩人不約而同看了眼袁朗所去的方向,袁朗的身影在層疊的艦船幹舷間一閃而沒了,他的目標是剛在泊位停穩的遊弋艇,於是把壓力完全扔給了已經身入重地的兩個人。

成才:“怎麼走?”

吳哲:“從底艙繞。這艘艦有條豎道直通輪機艙。”

他在甲板上摸索了一會兒,打開一個很難被注意到的艙蓋,一條豎道直通下方。

軍港外,許三多試圖通過附屬建築區前往泊位,芒刺在背一樣的直覺讓他閃回了原地,一道設得幾近惡毒的暗哨——兩個哨兵居然藏在集裝箱裡監視着前往泊位的必由之路。幾個明哨從路上過來,許三多進退兩難,連滾帶爬中軍儀盡失,他被迫避往一片堆放貨物的開闊地,哪怕換作一秒鐘之前,他也不會去那種容易暴露的地方。

開闊地上也傳來人聲,許三多一頭扎進一個空汽油桶,他調整頭盔上的攝像頭,所看到的讓他驚呆。

一具小型的陣地步兵雷達停放在空地上,其形很像一具精緻的衛星天線,那東西主司的是偵測生物信號,守候着這個昂貴玩具的是幾個技術兵,他們正用無線通訊把偵測到的情況通報給他們的指揮方。

雷達兵:“再次覈實,三號目標前往第七泊位,第一二目標已抵達底艙N段,建議封鎖N3和G2艙門。”他放下通訊器向自己的同僚笑笑,“有點勝之不武。”

雷達兵:“沒轍,我們也得幹活。”

許三多蜷縮在油桶裡,他用盡可能輕的聲音操作通話器。

“S3請求通話,發現陣地雷達。”

沒有迴應,在這麼個偵測儀器論噸裝的地方,他的隊友們自然是保持了絕對靜默。許三多茫然看着油桶之上的圓形夜空。

港口泊位裡,袁朗已經接近那艘在七號泊位停*的遊弋快艇,一隊之長絕非白蓋,他貼近目標時如夜風般流暢和安靜,面對他的艇員被他一槍撂倒,然後他毫無拖泥帶水地幹掉了背對他的駕駛員。

他躍上駕駛位置試圖操艇,艇是被鎖死的,袁朗看一眼駕駛員的得意表情,第一反應就是起身跳水。

幾近一個班的潛伏者已經從各個位置上瞄準了他,另一艘艇駛來封住了泊位,斷絕了他從水下逃走的可能。

於是什麼反抗也沒有,袁朗坐下,並且打算翻出身上的白牌。

潛伏者中的一人過來,軍官高城,但除了肩章外武裝程度和一線兵沒有區別:“還是老規矩。你沒陣亡,只是被俘。”

袁朗看了他一眼:“也真夠邪的。被人生擒兩次,全落到你閣下手上了。”

高城:“那次逮你的是許三多。你沒把他帶來吧?”

袁朗笑了笑:“你很想看到他嗎?”

高城:“我很快就能看到他了。”他拿起通話器,“關閉N3、G2艙門,雷達集中監視第二扇面,三號已解決。”拿下了老對手,即使已經沉穩的高城也有點不成熟了,“用了步兵雷達,不公平,不過這次技術上我方佔優。”

袁朗:“你那臉怎麼回事?電話裡怎麼沒說?”他提起的是高城最不願意被人提的事情,高城轉過身來下意識摸着臉上的痕。

高城:“咱們交情還沒到要說這事。你那電話也沒說清楚,咱們興許會碰上,這我明白,已經碰上了。幫你個小忙?怎麼幫?”

袁朗笑了:“你做你分內的,也就是幫我了。”

高城拿起通話器:“第一至第四小組合圍一二號目標,我即率五至八組前往增援。”他看一眼袁朗,“這就是我分內的。”

袁朗:“做得好。”雖然是笑,但是他那笑容實在讓高城不爽,形同摸着高城的頭說好孩子一般,並且讓高城生出了某種疑慮。

高城:“你…”看看他的兵,他儘可能壓低了聲音,“…的被俘是不是早有預謀的?”

袁朗:“不是。你帶兵跟以前不一樣,陰損許多,而且步兵雷達。”他苦笑,“真以爲我能捅破天嗎?”

“真的?假的?”

“副營長,人最難搞懂的就是真假。”

“可不,所以我根本無意搞懂你的真假,誰知是不是又在拖延。”他向他的戰鬥組揮了揮手,“跟我來。”

袁朗輕輕噓了口氣跟在後邊,是的,不管說的什麼內容,他是在有意拖延。

在步兵雷達的小型顯示屏上,兩個紅點正被衆多的綠點悄無聲息地包圍,更多的綠點在向那一片綠點增援。夜視鏡裡的綠色視野在靜寂的底艙裡晃動,畫外隱隱傳來輪機艙的震動,成才和吳哲正在這裡推進,他們就是雷達屏上的那兩個紅點。

這裡的隔絕和寂靜讓吳哲覺得久已未有的安全感,他終於可以心無旁騖搗鼓他最愛的儀器,在上邊檢索出這艘艦細到通風口的每一條通道。

吳哲:“我們正在全艦最安全的角落。這艙段的唯一用途就是在艦體破損時封閉進水,從這繞過警戒直抵電機中樞…”

成才:“別說話。”

吳哲靜下來時便聽到電機械裝置輕輕的一響,在這片寂靜中格外明顯,兩人還在尋找聲音的來源,前方的艙門已經開始滑動。

成才撲上,試圖用槍卡住艙門,他晚了一步,門撞上後咔嗒一響,自動鎖完全咬合了。成才徒勞地搖撼了一下,那能水泄不進的合金門自然不是他能撼得開的。

成才:“能打開嗎?”

吳哲:“電子鎖就可以試試。”

成才:“打開!”

吳哲還想說什麼,成才已經如臨大敵地伏在地上,將耳朵貼上了艙底。紛沓的腳步聲在接近,很多,雖然竭力地放輕了,成才仍從船體的雜音中把它們分辨了出來。

成才起身,摘下了揹包,那是一副準備搏命的架勢。吳哲正試圖撬開電子鎖讓它短路。

成才:“我能擋多久擋多久!你別放棄!”

吳哲愣了一下:“成才?”

成才笑了笑,在接連數天的演習中恐怕他是第一次笑:“我是臨時湊合的領隊,可是我不敢湊合。”

吳哲看着成才跑向甬道那端,他開始專心與那把鎖搏鬥。

成纔在甬道里找好了隱蔽位置,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但忽然戛然而止,那只是對手因爲*近目標而完全改成了躡行。

成纔等待,並且將頭盔上的攝像頭扳向了監視的方向,終於,一個、兩個、三個躡行的人影在他的顯示屏上現身。

成才探身,開槍,幾無間斷的三槍,三個人影倒下,而連眨眼的工夫都沒有,一個彈體從甬道那頭飛擲過來。成才飛速地掩住了口鼻,催淚彈已經就在腳下冒煙,當這段甬道被煙霧淹沒時,他已經套上了防護面具,然後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用手槍對趁隙衝來的對手開了一槍。

安靜下來。對手和他一樣老到,雙方都在等待對方失誤的時機。

更多的增援來到了艦上,許三多混跡其中,他已經除去了所有那些和守軍迥異的裝備,剩下的部分在夜色下已經難以辨認,即使如此許三多還是從登船伊始便離開了人羣遁藏。車在泊岸上停下,高城和袁朗下車,高城匆匆地跨過跳板,高城:“清船!所有人離艦!只保留一至八號戰鬥小組!”

甘小寧:“報告,剛照面第四小組就全報銷了。”能讓高城驚訝,但不足影響他的決定:“好極了,以後你們就明白什麼叫戰場意識。”他看袁朗,“報銷我全組的傢伙是誰?”

袁朗:“你猜。”

高城:“不用猜了,上月還哭哭啼啼,直起腰就來收拾我的人。”他有點好氣又好笑,“小寧不會手軟吧?”

身爲一組領隊的甘小寧躍躍欲試,不可否認,那夾雜着重逢的喜悅。

高城:“一二三五組跟我正面,其他組防禦原訂節點。跟我來。”

尉官從通話器裡聽着什麼:“報告,二組又報銷了兩個。”

高城:“許三多到您那塊還真是大有作爲。”

袁朗忽然嘆了口氣:“許三多受傷了,現在在醫院。”

高城:“那是誰?”

甘小寧:“下邊剛說,是個準得要命的狙擊手。”

高城訝然地看着袁朗,並且終於從袁朗的神情裡看出什麼。

高城:“成才也是我推薦過去的!”

袁朗:“謝謝。演習完了我請您,一定是大餐。”

高城:“不用。半小時後我請你們夜宵,就我這食堂,我和俘虜兵會餐!”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帶着增援組鑽進內艙,袁朗猶豫一下跟進。

通訊船艙室裡,吳哲惶急地看一眼甬道那頭已經漸漸逼近的煙霧,他已經打開電子鎖的密封盒,但要讓那東西起反應並非那麼容易的事。

一個戴着防毒面具的傢伙從煙霧裡衝了出來,吳哲擡槍欲射,然後發現那是成才。

成才:“怎麼樣?”

吳哲轉回頭,一言不發地繼續着他的微操,成才也無話,轉身爲他的隊友警戒。門的另一邊,馬小帥帶着的一組人早已在這邊埋伏,四支槍口瞄準着一扇隨時將開啓的門。

通訊船艙室內,許三多低着頭快步走過甬道,高城的驅逐令已經生效,船上幾乎再無閒雜人等,只甬道盡頭一個士兵正在關閉艙門。這時候的許三多自然顯得醒目。

士兵:“你哪組?…等等…”

許三多不會等,消音手槍響了一下,他躍過那具軀體衝進沒能成功關閉的艙門,既然已經開始就不再溫吞,許三多覺得瘸拐着太費時間,順着梯上的扶手一滑到底,落地時成了直接摔倒,這個拖着一條腿轉戰半個戰場的傢伙鑽進了底艙的甬道,並且看見馬小帥所率的那組人。而他是出現在他們背後。

許三多用他的步槍點射,四個着彈的人身上冒出的煙霧將一條甬道淹沒。許三多去開啓那道艙門,門自己開了,他面對的是被成才推到一邊的吳哲和成才的槍口。

訝異之極,那是成才的反應,從他的角度看許三多端槍對他就射,那打的是成才的身後,高城帶領的增援組已經在煙霧中出現。

許三多:“走啊!”

成才和吳哲衝進了艙門,許三多仍在死心眼子地幫他的戰友們阻擊,直到吳哲關上艙門並把鎖擰死。吳哲:“三兒,這時可以不那麼玩命的。”他笑了笑,並且在看着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筋疲力盡的隊友時儘可能不流露感情。

成才攙起了許三多:“電機房的通道肯定鎖死了。”

“沒有。”許三多實在沒有力氣說更多了。

吳哲在驚喜之餘也知道這該歸功於誰,他輕拍了一下許三多就衝在頭裡,成才攙着許三多隨在其後。

“班長,你不理我呀?”馬小帥躺在嗆人的煙霧中,一臉憊懶的笑意,那實在讓許三多驚訝,可他沒時間也沒力氣驚訝。

許三多:“你…”

成才:“你閉嘴!”也不知道他在喝許三多還是喝馬小帥,也許是因爲看到朋友負傷的憤慨與痛惜,總之一聲喝得雙方啞然,成才攙着許三多追上吳哲。

現在輪到高城他們對着那扇鎖死的門一籌莫展,甘小寧正試圖做吳哲先前所做的事——讓電子鎖短路。

袁朗看着,從他的處境也只能看着,他也不知道往下要做何發展。

通訊船艙室內,吳哲將通往甲板的艙門鎖死,外邊傳來槍托的捶打聲,但那已經只能是泄憤了。他看向正攙着許三多前來的成才,甚至有點笑吟吟的得意之色。

吳哲:“現在,咱們幾隻甕中之鱉,只要把引爆裝置裝進電機房,等它發送信號就會被判定勝利…”他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顱,其表情可以用痛不欲生形容:“炸藥在揹包裡,揹包在門那邊…”成才愣了一下,放開了許三多,但瘸着腿的許三多還搶在他之前。

成才:“我去!不能連續讓你做兩次這樣的事!許三多!”

許三多:“演習還沒完,才第一階段。你還有的忙,成才,好好表現。”

成才:“我表現你的頭!”

許三多:“你努力,再努力一下我們興許就在一起了。好嗎,成才?我們做夢都是一起做的…從老家開始,都一樣的夢。”

成才愣了一下,放開,然後看着許三多瘸着走向甬道,成才茫然地看吳哲,後者吐了口氣坐在階梯上:“我羨慕你們的夢境。”

甘小寧和幾個兵已經藉助複雜的工具在對付那尊鎖,無奈吳哲鎖門時用的是手動,比電子鎖要牢*得多。高城嘆口氣,立刻警惕地看向袁朗,袁朗強壓住忍俊不禁,也嘆了口氣。

高城:“炸開。”

甘小寧嚇了一跳,小聲地:“副營長,這怎說也是演習。”

高城:“不是演習。戰損率是個模擬數字,可這幫人…我是說這裡所有人的心血不是演習,歲月不是演習,我的戰友來了,我的戰友走了不是演習…您說呢中校?公平點。”

袁朗嘆了口氣:“我也會…炸開。然後背上這輩子最值得背的一個處分。”

甘小寧仍在猶豫,而門忽然開啓,一個人影從裡邊衝出,抓起門邊被人忽視的揹包扔進了門裡,高城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他開槍,同時幾支槍發射的模擬彈射在那個人身上,恐怕引發了目標身上所有的傳感器。

但是門已經關上。

許三多倚在關閉的門上,疲倦地對高城笑了笑,沒那些子彈他也站不住了:“連長。”

高城:“許三多?”他瞧了袁朗一眼,那是一種被欺騙的眼神,而且夾雜着憤怒。

袁朗苦笑:“別看我。他真的該在醫院…按道理。”

許三多:“隊長,許三多歸隊。”

袁朗:“我聽到了。”

高城:“他是俘虜,你是烈士,不過,嗯…你歸隊了。”許三多在聽着高城說話時就已經眼皮打架,然後帶着一個笑容閉上了眼睛,那個笑容可以讓任何活得不滿意的人爲之羨慕。

高城搶過去,但袁朗搶在他之前,老上級高城停住了步子,並有些悻悻:“暈迷了?”

袁朗:“睡着了——”他看着那張年青的臉微笑,“太累了。也好,累到忘了痛。”

一名尉官匆匆過來,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報告,總指急電,接收到爆破信號,我營防禦的指揮中樞已被摧毀。”

高城:“你們誰把這位烈士背起來?我營往下要準備在不利情況下作戰了。”袁朗背起了許三多,甘小寧小心翼翼地託着他的傷腿,這一切都沒能驚醒許三多的酣睡。

通訊船上,敗兵高城和戰俘袁朗從內艙裡出來,看看已晨光初現的遠處。從另一處艙門裡,吳哲和成纔出來,現在任務已經完成,他們自覺地打開了艙門,吳哲還好,成纔對着高城則有些赧然。

高城像沒看見他。

成才:“連長。”

高城:“嗯,也有你。你們兩個。”

成才:“是我們四個。”

於是高城看看這四個,看的眼神像要把這四個挨個揍一遍,然後噓了口氣:“拜你們所賜,我營將會撤離這處失去價值的陣地。那位怎麼辦?我先說一句,師部的野戰醫院條件不錯。”

成才:“我想…他醒來時會比較希望和我們在一起。”

高城看袁朗。

袁朗:“他們是比較適合在一起。”

高城:“好吧,還給你們,但他不能再參與往下的演習…他嘆口氣…反正真打仗的話你們一定會搶回這具遺體。”

吳哲:“是的。”

成才:“謝謝連長。”

高城:“再白饒一個,這個俘虜,這個中校,帶走。反正…真打仗的話你們一定會把他從戰俘營搶回來…他看看袁朗…我幫到你了嗎?”

袁朗:“是的。計劃之外,但是…謝謝。”

高城:“謝謝就不用,但是…對他們好一點。”

“我會盡力。”袁朗看了看他的那幾個兵,即使最完整的吳哲也讓他慘不忍睹,這讓他內疚得拍了拍高城的肩,”可不是爲了讓你滿意。”

高城也看看那幾個,沉睡的許三多和快倒掉的成才讓他恨得咬牙:“你也不可能讓我滿意。”

袁朗:“路還有多遠,他們就有多漫長。再見。”

高城:“再見。”

他們也就不廢話了,成才接手了仍在沉睡的許三多,和他的隊長、隊友們上艇,他細心地讓許三多平躺了。

高城:“成才?!”

成才頗爲有愧地擡頭:“啊,連長?”

高城:“實話告訴你,老子很生氣。”他就手把什麼東西砸了過來,成才連躲的心都沒有,那東西砸他鋼盔上又滾在艇艙裡。

袁朗微笑着發動了快艇。

高城有所思地看着那條快艇在水面上劃出的水浪。

遠去。

成才讓許三多枕在自己膝上,他仍在鬱郁。

吳哲忽然輕笑:“你看你連長拿什麼砸你。”

成纔看着吳哲手上拿着那個高城用來砸他的東西——一個急救包。吳哲看着傷痕累累的許三多:“我想你們連長大人砸的是許三多吧。”

袁朗加速,讓艇駛向己方陣地的方向,在水面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許三多睜開眼時已經晨光耀眼,這艘快艇已經熄火,在水面飄泊。許三多看着正在引擎邊忙活的成才,後者一臉抱怨。

成才:“連長給了船又不給足油,這回可好,成漂流族了。”

袁朗:“怎麼說這幾天他還是敵人,所以對我們——他笑笑——也算戰術阻滯吧。”他看見許三多,“三多醒啦?”

許三多:“嗯。”他茫然地想着爲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袁朗:“一直想給你矯正,你那脫臼的腳接得不對,又怕給你痛醒。”

許三多:“嗯,我又錯了。”

袁朗笑:“你爲什麼這麼勇於認錯,或者說急於認錯?”

許三多:“我就叫我又犯錯了。”他也在微笑,因爲這是他和袁朗初識時的對話,在一輛步戰車裡,那時的車裡還坐着史今,坐着伍六一。

袁朗開始輕輕地搬動許三多的腿,成纔將自己做了許三多的枕,吳哲在旁邊照應,四個人爲一個人將臨的痛苦做準備。

袁朗開始說一件許三多最關注的事,他選擇在這時候說這件事其實也是爲了減輕許三多的痛苦。

袁朗:“成才,演習完了你就要回你的老部隊。”

成纔多少有些黯然:“我知道。”

袁朗:“但是我希望你有心理準備回來,是的,回來和你的朋友一起,可不是爲了這個。你合適走的是比他要長得多的路,可能還是你不喜歡的路…”他這邊說話,那邊手上可沒忘了使勁,“許三多是一個兵,優秀的兵,有他這樣的兵我覺得幸運。吳哲呢,雖然他的優點和缺點一樣多,可老A最看重他的還是一點…”

吳哲:“你不要說啦,長腿的電腦,活動雷達,這次演習我就看出來了。”

許三多聽着來自頭頂之上的喧譁,在劇痛中喜悅,在劇痛中迷惑。

袁朗對吳哲的說法不置可否:“你喜歡的是別的,可在不喜歡的事上你最能派用場。成才,你也一樣。你知道我年青時最像你們三個中的誰嗎?像你,別驚訝。比吳哲更專心,比許三多更知道自己要什麼,比他們都要理智,當有一天能看破自己狹隘的天地時,他就是一個可能的管理者。是的,管理者,不討人喜歡,可一個合格的管理者放在第一位的絕不是討人喜歡——就像我有時候很討人厭一樣。你要選擇做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可愛的人。”

成纔在發愣,而袁朗在一聲讓人牙酸的骨骼輕響中終於完成了他的工作,許三多痛得顫慄,成纔將他抱緊。

袁朗:“是啊,路很長,比許三多還要長,你會比許三多更多迷茫,所以…”他輕輕拍打着許三多,並期望這樣能減輕他的痛苦,”我必須先問你一句,如果這是你的路,你願意來我們老A嗎?”

許三多在痛苦中顫慄,而成才摟緊了顫慄的朋友,因爲這一句過於漫長卻絕非答案的話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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