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天是自由活動,三班宿舍幾個兵在屋裡打牌。cOm/許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經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鐵軍正在擦牆,忽然對許三多喊道:“許三多,你看我在幹什麼?”

許三多沒長那麼多心眼,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擦牆。”

白鐵軍問:“爲什麼擦牆?”

許三多說:“爲了內務。”

白鐵軍說:“不對,別人擦牆是爲了讓牆乾淨,我擦牆是爲了讓它髒,好把這塊白的擦得和別處一個色,好讓人看不出這塊掛過旗來。你知道咱們旗爲什麼丟的,是吧?”

許三多當然知道這不是好話,他看看屋裡,轉身出去了。看着許三多的背影,甘小寧說:“我保準他立馬就煩班長去了。”

白鐵軍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忽然間想做一件捨己爲人的事情。雖然作爲三班的原後進,有一個人墊底是很好的,但現在,我願意放棄這個墊底的。”

他認爲自己說了個笑話,打了個哈哈,卻發現那幾個很認真地看着他。

車庫裡史今和伍六一正在保養車輛,史今情緒不高,伍六一情緒也高不到哪裡去,以致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作業中只有鋼鐵的撞擊聲,而無交談。

伍六一忽然就手把鋼釺扔了,那是毫無先兆的,史今全仗了經驗和反應纔沒讓下一錘落在他的肩上:“搞什麼?玩命嗎?”

伍六一看着史今:“求求你好嗎?我求求你。”

史今怔忡了一會兒,索性把錘子扔了,*在車體上抹把臉,又嘆了口氣。

伍六一繼續說:“不爲三班,不爲七連,甚至不爲成績。哪怕他是全軍第一的牛人咱也不要,就爲你跟我們一塊兒待了這麼幾年!寢食同步,有難同當,當兵的最受不了一個事,人來了,人又得走…你越來越快了,你別讓自己走。”

“所以…你們就要他走。”史今扭過臉去。

“我們跟他沒有情分!——我們跟他還沒有情分!”

“我跟他…已經有了情分。”史今溫和而堅決,像是不可阻攔的潮水。

伍六一愣住了:“我…我,*!!”

史今笑得簡直有些淒涼,同一天,兩個軍人跟他說了這個軍人極少說的字,高城剛跟他說過這個字。

史今:“有件事。”

伍六一冷冷地說:“如果跟我說的事有關係,你就說。”

史今:“這個月先進班個人…選他好嗎?”

伍六一的回答是照着戰車狠踢了一腳,那並不咋痛,於是他拿腦袋對着車體又狠撞了一下。史今太瞭解這個人,並不拉,只是有些遺憾地看着。

許三多拎了個水桶往車場裡走去,剛剛走進車場的大門就聽到門口的兩個哨兵在肆無忌憚地評論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現在很有名,他也知道這個有名並不是好事!

車庫裡史今正看着伍六一,後者正在車庫裡拳打腳踢,力道十足但沒有章法,風聲虎虎可全是虛擊,所有的動作就一個目的:泄憤。

史今:“你咋不拿腦袋磕步戰車了呢?剛纔那下挺痛是不是?”

伍六一的回答是就手又給了步戰車一下,好痛——痛的絕不是步戰車。

史今笑了笑,坐到了車旁邊,在口袋裡掏出盒煙扔了過去。伍六一不接,任那盒煙落在腳下。伍六一:“別賄賂我!”

史今笑眯眯地看着他:“跟當年在新兵連帶你一個樣,就一個詞,幼稚。”

伍六一:“你管得着?”

是管不着,史今看起來也不打算管,可伍六一把地上的煙撿了起來,悻悻地開着封,那當然是個氣漸漸消了的表現。他背對了史今坐下,悶悶地吸。史今淡淡地看着這個莽人,或者不該叫莽人,只是個感情過於豐富的人。

“伍六一啊伍六一,你是鋼七連的第幾個兵?”

伍六一:“第四千九百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那傻子是四千九百五十六個,你往下就要問記住這個的意義是什麼。我就會說是爲了記住每一個,爲了不拋棄每一個。你想得美。這是生存,就是打仗,全連人都在不要命地衝鋒,他抱着你腿不放。這是害人,還是害死人,我爲什麼不能一槍崩了他呢?我真想。”

史今:“他沒掉頭就跑,也想跟我們一起衝上去。你憑什麼崩了他?”

伍六一:“借你的鬼話,就憑我們跟他已經很有情分!”

這時車庫外邊一個怯怯的聲音:“班長?”

伍六一怒道:“說他他就到——滾!”

外面傳來了叮噹二五的聲音,史今和伍六一跳了起來,車體那邊的許三多正摔在地上,和一堆剛卸下來的部件糾纏不清。

伍六一氣極反笑了:“你看你看,說滾他真就用滾的,就這氣節…”

史今他看着許三多磨磨唧唧把水桶抹布之類從那堆鋼鐵部件下找回來,然後歸心似箭地粘到自己身邊,說真的,他也頭痛。

史今仔細看着許三多做夢一樣的笑容,從那笑容之下,他能看出傷心來。許三多現在是在逃避,逃避一種他無力擔當的現實。“怎麼啦?許三多。”

許三多:“沒什麼。”

史今:“有人跟你說什麼了嗎?”

許三多:“沒什麼。”

史今:“他們說什麼,你別信,把手上事做好…”

許三多:“我來幫班長擦車。”

史今愣了愣,他揉了揉許三多的後腦勺,沒能揉去那虛幻的笑容。

史今:“歡迎。大家一起幹。進度已經滯後了。”

許三多連忙點了點頭。而伍六一輕輕哼了一聲。

大家又拿起各自的工具,許三多仍然像在做夢,史今心事重重,伍六一已經決定讓自己做一個啞巴。

燈已經亮了,而活幹得難以形容的彆扭,史今和伍六一用各種沉重的傢伙卸下各種更沉重的零件,而許三多總擠在一堆,用他的水桶和抹布進行完全無目的的拭擦。你回身會擠着他撞着他倒也罷了,你總擔心手上的鋼鐵傢伙會落在他的肉頭上纔是要命的。對許三多來說就一個目的,離唯一拿他當人的人更近一點。而進度仍是滯後。

伍六一終於放下手上的大錘,他做啞巴已經做到了極限:“這沒法幹。啥感覺?你手上機槍打紅了管,前後左右炮火橫飛,你旁邊人在幹嗎?掃地!哈哈,戰場上的清潔模範!”

史今也苦笑着撓撓頭:“是不行。許三多,步戰車不是窗玻璃,可不是這樣維護的。”

伍六一:“許三多,去跟班裡人玩好嗎?我還想去呢。一副履帶現在還沒卸下來,往常多會的事呀!他們正在打撲克牌呢。”

許三多:“打撲克牌沒意義。”

伍六一:“啊哈,意義!你會害這兩個字消化不良的!求你告訴我,什麼是你的意義?”

許三多:“我爸說,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有意義。”

伍六一:“啥叫好好活,許爺?”

許三多:“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伍六一目瞪口呆一會兒,氣得只好對着車庫門外嚷嚷:“真理啊!同志們,我今兒不小心撞上真理啦!”

史今把他拽回來:“你歇歇、歇歇!…許三多,進度得加快,你跟我們學習保養。”

許三多興奮地提着他的水桶抹布。

史今:“那個放下…要用那個就不用學了。這是技術活,也是重活,就說這副履帶,小一噸,得一節節砸出來清洗。裝甲兵人人必學,你旁邊看着學。”

許三多於是就瞪大了眼睛看,主要是脈脈地看着史今。沒了許三多的干擾真是輕快許多,兩個人進程明顯加快。許三多忽然在旁邊乾笑,笑得兩人幹不下去,只好瞪着那個傻笑的人。許三多於是不笑了。

伍六一納悶地問:“啥意思?我們很好笑?”

許三多繼續傻笑:“不好笑。這活有意義。”

伍六一已經快被折磨瘋了:“啊哈!有意義,但是,你幹不來。”

許三多:“我能幹,我來幹。”

史今:“好,許三多你來替我,你來掌釺。試巴着來。”

許三多:“掌釺沒意義,掄錘纔有意義。”

史今:“行,你掄錘,我來掌釺。”

伍六一的笑聲如被一刀切了,他常幹這種活,知道這意味什麼。

史今已經把大錘塞到了許三多手裡,自己抓緊了鋼釺:“許三多來吧!試試看這活班裡能幹的人不多,你能幹好了這個,有些人會對你刮目相看的。”

伍六一慌張到語無倫次,因爲史今一句話就把許三多慫恿得躍躍欲試:“我已經…已經刮目相看了!我掌釺,我來掌釺!要不許三多我求你,你接茬擦車吧!這車你才擦了半邊呢!”

史今奪過被伍六一搶過去半拉的鋼釺:“誰都有第一次,想想你第一次掄錘時的樣子。”

伍六一看起來很想罵人,或者死活由你,我不管了,可他做不到,當許三多費了點勁才把那錘拿起來時,伍六一看上去想給他打暈了把錘搶過來。許三多比畫,你說不準他在比畫鋼釺還是史今的腦袋,他自己也吃不大準。錘子在將落未落之時被許三多放下,他的手抖得厲害。

史今柔聲地說:“許三多,我這等你呢。等着有這麼一次你沒跟自己說,我不行,然後你就知道,其實你很行。聽說你在三連一個人修了條路,那不是誰都能行的。”

許三多愣了愣神,僅僅是史今眼裡的責備讓他有動力把錘舉了起來,然後他試圖相信自己行。

史今教着許三多要領:“只有一個點,你要砸的這個點。試試,除了這個別想別的。”

許三多緊張地點了點頭,然後飄飄忽忽地一錘下來,第一錘便擦着鋼釺的邊落在史今手上,那種痛是從骨骼裡爆發出來的,史今一下跪倒了,將手夾在兩腿之間。

伍六一一聲不吭撲了過去,許三多被他衝撞得彈在牆上又倒在地上,伍六一揪起他半拉身子,半點猶豫沒有,打算把一隻捏得死死的拳頭迎接過去。

史今及時叫道:“過來扶我!”

伍六一且住了,看着史今痛得慘白的臉。他鬆開許三多,小心地扶史今起來,他看起來很沮喪,比史今還要沮喪。

史今痛得有些悵然,愣了愣神,向許三多走一步。後者還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時的那個姿勢,雙手捂了眼,癱在地上。

史今有點迷惑:“許三多,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起來。”

可是許三多一動不動,給人的感覺是他在夢囈,完全在他個人狹隘的一個小世界裡。許三多自言自語:“是做夢…睡一覺起來,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張了張嘴,想罵而沒罵,他甚至已經懶得蔑視。

史今:“是我讓你乾的,是我的錯,是我太着急。你先起來。”

許三多還在催眠着自己:“睡着,快睡着。”

於是史今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和伍六一一樣了,一樣的蔑視,還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見到一個人真的像鴕鳥一樣,把頭扎到地裡逃避現實,你又能怎麼樣呢?

史今:“我失望了。我沒見過人像你現在這樣…自欺欺人,逃避現實。沒多大事,用得着嗎?…許三多,我非常失望。”

許三多沒有動。史今苦笑,一個人發現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會那樣苦笑。

史今:“我已經很難做了,從來沒有這樣難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這回順從地被伍六一拉着,兩人去了醫務室。

再也沒有人看許三多一眼,容忍終於過了它的極限。許三多又一動不動地待了會,終於拿開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圍的空間,他真的像在做夢一樣。而後拖拖拉拉地挪進步戰車裡,裡邊沒亮燈,是漆黑的一團。許三多蜷在中間的鋼製底板上。把後艙門關上並上了鎖。對一個只會想自己心事的人來說,可防炮彈的全封閉裝甲車體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現代車場的路面乾淨得能反射路燈的映光,也映着一小隊沒入庫的戰車剪影。一個憤怒的班副和一個情緒複雜的班長從那中間走過,史今把傷到的那隻手塞在褲袋裡,竭力讓自己顯得又輕鬆又自在。

出了門伍六一才發現,史今痛得臉都變了顏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傷勢,史今反而甩開了他走開了兩步,看着那條路想自己的事情。

他看看路燈初上的開闊車場,還未落黑的深藍天穹,竭力讓自己覺得輕鬆,長嘆一口氣:“早該輕鬆了。”

伍六一:“可算輕鬆了。”

史今急於確定地點了點頭,卻發現自己一直下意識地走在夜影裡,路燈把車場哨兵的影子投得很長,他根本不敢走進那片開闊地。

史今坐下來。伍六一立刻站住,小心地看着:“很痛嗎?”

史今:“給我…給我棵煙。”

伍六一很詫異地拿出煙,當發現史今是用左手來接時,乾脆點上了塞進史今嘴裡,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在咳嗽中他的話全被崩成全無倫次的碎語:“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選擇嗎?”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深吸了口氣,然後對他的班長和摯友吼了起來:“你魔障了!你瘋啦?”

車艙裡本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一隻被許三多一併關進車艙的流螢給這裡帶來一線微光。許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線微光。遠遠的軍令和軍號聲,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遠得似乎與他完全無關。

那天我發現戰車的另外一個用處,你可以把自己關在裡邊,假裝世界上除了你沒有別人,假裝你已經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長、老馬。像我這樣的人,就算想想他們,也會造成他們的負擔。

我後來常想起那個失敗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來,我的人生會是另一個樣。

那隻流螢終於墜下死了,它早該死了,只不知這之前飛了多遠的路程。許三多沉浸在徹底的黑暗中。然後戰車咣的一聲大響,是被人在外邊踢的,然後又是狠狠地一腳。史今的聲音在車外,是從沒有過的震怒:“出來!滾出來!鋼七連的車不是給你幹這個用的!”

許三多沒動,也沒打算動。史今似乎在外邊拉艙門,但艙門已經被許三多從裡邊鎖死了。但他沒鎖頂艙蓋,外邊的史今跳上了車頂,在上邊重重地走了兩步,重重地跳了下來。空間太小,他乾脆就踩在許三多身上,然後打開了後艙門,衝着許三多大喊:“出去!把傢伙拿起來!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許三多還是蜷着不動,史今跳出去,然後伸過來一隻左手,他用左手把許三多整個人拖了出去。

許三多被燈光晃得睜不開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許三多險些摔倒,腦袋在車體上撞出一聲大響。然後那把大錘塞了過來,是史今塞過來的,許三多茫然接住。

“許三多,你給我聽着!”

許三多好像沒聽過班長的聲音這麼重,嚇得站住了。

“你那一錘子傷得我不輕!我不想白挨這一錘!招兵的時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賴地要來!來幹嗎?來吸他媽的鼻涕流他媽的眼淚?我跟你說白了,我這個班帶得不錯!我還指着它提幹!我不想回家種地!你就真打算一門心思拖死我嗎?”

這一吼,把許三多嚇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後搖搖頭。

這頭搖得讓史今高興了一些了。他說:“別再吸鼻子了,也別抹眼淚!跟我抹眼淚的人太多了,我跟誰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慣你的毛病。你容易緊張,緊張是好事,能讓你繃緊了認認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緊張就跑,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義。你給我記着,從現在開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棄了一次,放棄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棄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棄嗎?”

許三多搖搖頭。

“那就把錘拿過來。”

許三多拿過錘,看着掌着釺的史今。

“別讓你爸叫你龜兒子。”史今盯着許三多說道。

這一句,果然讓許三多爲之一震,他掄起了錘。這一次,他竟砸準了,他心裡一下就來了信心了,但每一錘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頭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幾錘過後,許三多自己都激動地流下了淚來。

夜裡,熄燈號吹響之後,連隊的燈光便齊齊地滅去。

月色從窗戶外照進來,許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鋪,聽到有些輕微的聲響。史今明顯又是沒有睡着。許三多於是輕聲喊道:“班長?…班長?”

過了一會兒,史今才吱了一聲,說:“我睡着了。”

許三多說:“你沒睡着。班長,還痛嗎?”

“不痛了許三多,別讓人聽見。睡吧。”

“班長,我一定好好幹。”

“別說這個!睡吧。”

可許三多歇了一會兒,又說話了,他說:“我睡不着。”

史今說:“那你閉上眼,數山羊。”

許三多說:“我老家沒那麼些山羊,我數坦克車。一輛兩輛三輛…”

許三多問:“班長,你也數什麼呢?”

史今說:“我數兵,一個兵,兩個兵…”

許三多說:“班長,你認識好多兵,裡邊有我嗎?”

“當然有你。”

黑暗中,許三多滿意地微笑着。

許三多:“我會好好幹,不落在別人後邊。明年你不會走人。”

史今無聲地苦笑:“好。你會爲別人着想了。”

許三多:“你不是別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請個假吧…去送老馬…你是他帶出的最後一個兵,跟別人不一樣。”

許三多:“我有臉見他嗎?”

史今:“現在有臉了,你現在是能爲別人着想的人。現在快睡。”

許三多點點頭,他合上眼睛,從輕輕動着的嘴脣能看出他在數着坦克讓自己入睡。

那天忽然爲我的人生找到一個目標,我的成績決定班長的去留,班長的前途由我決定,這讓我覺得…榮幸。這是我到七連找到的第一個意義。

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義。

早上,七連的兵正在水房裡洗臉刷牙,伍六一就把許三多叫走了。倆人往過道去,走過那兩面旗,直走到過道盡頭,那是個沒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後猛地回過身來,許三多下意識地閃躲。

伍六一惡聲惡氣地說:“許三多,你以後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長說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覺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爲我好,要是他們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許三多,後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誼,但前者實在不屑於接受這種友誼。“不是爲你好。我討厭你。”

史今拿着什麼從水房出來,看見兩人,過來。“你們在幹嗎?”

伍六一:“跟他我能幹嗎?”

史今笑了笑,並且經過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臉。

史今把手上東西伸過來,是把電動剃鬚刀。“去送你班長,注意軍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許三多長鬍子啦。”

許三多新奇地接過來,這東西對個沒刮過鬍子的人來說很有些人生歷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媽的,叫個毛都沒長齊的傢伙害得…”

許三多:“怎麼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話沒完,叫兩人置若罔聞地晾在那,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他看了看史今頭並頭在教許三多剃鬚刀的使用,哼了聲走開。

史今在軍容鏡裡整理着自己的軍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對長期在訓練場上的七連來說,那是難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傷感。

一輛泥濘的戰車停在修理場上,用高壓水龍頭沖洗,噴得也是霓光萬道。許三多匆匆走過,他已經換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這就是史今所說的衣衫光鮮。史今在操場的另一邊,不止他一個,多了許多從沒出現過的士官,不說話,但很有默契,在某個連隊宿舍稍等一下,就又會出來一個加入他們。當人數接近一個加強班時他們就走向團大門,這是一個奇怪的隊列,這麼多各連隊的士官們走在一起,那個隨意拉出來的隊列絕不同於平時的作訓隊列。

每個人都沉默,傷感,莊嚴。

團長王慶瑞從自己的窗戶裡看着這個隊列。

三連指導員何紅濤掐掉手上的煙,看着這個隊列。

一輛拖拉機停在路邊,幾個兵下來,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傾巢而出了,老馬、老魏、李夢、薛林全部都有。老馬的行李是別人幫着拿的,他下車就看着遠遠的團部大院發呆。

薛林說:“進去看。”

老馬打算轉身走開:“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習慣了。”

李夢眼睛尖:“那隊兵走得怪怪的。”

老馬回過身,看見史今他們的那個隊列走過來,並不出大門,自覺地在團大門內站成了橫隊。老馬的神情變得很怪,又感傷又嗟懷的,忽然大聲吸了吸鼻子。

“敬禮!”隊列裡都是各先鋒連隊裡的佼佼者,那個齊刷刷如一人的軍禮絕不是五班的拖泥帶水可以比的,老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還禮。

薛林問:“搞什麼?”

“都是我帶出來的…我帶出來的兵。”老馬又仔細看了看那些臉,他實在不是個多優秀的軍人,這時候都看不出什麼莊嚴來,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後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走吧。”

他嘴裡輕輕吐出兩字,那是對那隊人的再見。

然後轉身,走,那三個又張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筆挺地峙立,他們這樣送走了一個班長。

老馬卻說不看了不看了。最後掉頭真的走了,另外三個,只好蔫蔫地跟在後邊。走到車站纔看到了許三多,老馬也不吱聲,激動得老遠就跑過去,緊緊地抱住,許三多不太習慣,掙開老馬,筆挺地給了一個敬禮。

老馬一愣,感慨道:“好,好,許三多,還是你像樣。”

一旁的李夢上去就替老馬捶背:“放輕鬆,放輕鬆,別激動!”

“別煩!他們幾個都還像個人樣。”老馬說着給了李夢一下,“就你老跟我搗亂!”

“我不是搞活氣氛嗎?我不是就怕你…那個嗎?”

“我怎麼會那個呢?連長指導員要來,我說別來,忙你們的,你們誰來我跟誰急,我老馬頂天立地的不婆婆媽媽…”老馬說着,禁不住自己都有點那個起來,眼圈也忽一下就紅了。

見了許三多,老馬滿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對他們喊起了口令來: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後轉!不許回頭!”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動着,再回頭時,看見老馬已經躲到牆根邊抹眼淚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紅了。最先抹淚的就是李夢。

只有許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還不知道啥叫分離。

“許三多,班長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說。

“我知道,我來送班長。”

“那你咋不哭?”李夢抹淚說,“我們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媽以爲自己長出息了?這麼感動的時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們都當娘兒們呢?”

許三多說:“我答應過班長不哭的。”

“我啥時候說過?”老馬問道。一邊問還一邊悄悄地抹着眼淚。

“我是說現在的班長,七連三班的班長。”

薛林抹着眼淚:“許三多,你不能這麼喜新厭舊啊!”

“放屁!你們都給我瞧瞧!”老馬指着許三多,“你們都給我瞧瞧這許三多!瞧瞧人家,這才叫出息呢!這才叫當兵呢!尤其我說的是你,李夢,你瞧見沒?”老馬好像是真的激動了。

許三多不知就裡,他說:“班長,我可以解散了嗎?”老馬一拍大腿說:“大夥兒瞧瞧,說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帶鬆勁的,帶兵要做不到這樣,乾脆打揹包回家!我跟你們說我是這麼當的兵,你們還不信!現在看見啦?早跟你們說過,不是哪個部隊都像咱們班那樣的!”

李夢說:“這小子現在給練得不像人樣,我就樂意縱情悲歡,長歌當哭,怎麼着啊?”

老馬不理他了,只管使勁地捏着許三多,似乎想在走時從他身上帶走點什麼。他說:“三多子呀,你這條路走對了呢,你們那連是全團最牛氣的,你現在身上也有股牛勁了。”

許三多說:“我沒有啊?”

李夢的樣子真有點要那個了,他說:“他不傷心他來送啥?他以後要後悔的。”

老馬劈頭就給了李夢一下,說:“口令裡有向後退這一條嗎?我就樂意他來送!老子當了五年兵,臨走時就是想有個真當兵的來送我!”說完,老馬正了正衣領,向大家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許三多,解散!幾年時間你們沒一個給我像個兵,到我臨走這會兒,你們一個個的給我像個兵!挺直了!別一根根拉麪似的!”

站臺上,李夢順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卻着了薛林一腳,回頭看看老馬和許三多那對,說着閒話,身形卻跟拔軍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軍人作風進行到底。李夢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個歡迎儀仗什麼的。

老馬的語調也隨着身體明朗起來:“車快來了,老馬也要走人了,臨走前想了半天,送你們什麼。後來想自個一窮二白,只好送你們一人一句話,你們幾個願聽就給我聽着。”

老馬一直挺拔着腰桿,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嚴肅又傷感:“第一個就是你,許三多,帶了這麼些兵你是最讓我驚訝的,你傻得像猿人進了城市似的,大公無私得跟個孩子似的,踏實起來跟個沒知覺的石頭似的。我羨慕你這份不懂事,無憂無慮的,我想你懂點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沒這踏實勁。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實有多好,要有這份踏實勁,李夢那兩百萬字的小說就該寫出來了…

許三多,你是一定要在軍隊幹下去的,你這種人軍隊裡需要,你絕對能當好兵,可你還得當出頭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萬里挑一的兵,那就叫個兵王。”

李夢點頭,說:“對,往下你就能提幹,當官。”

可老馬說:“許三多要照這條道走,就不是許三多了,許三多,班長給你想得最多,班長想你不光要當好兵,還要做好人。咱們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聽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個明白。”

許三多像往常一樣點點頭,他說班長:“我記着呢。”

老馬回頭看看老魏:“說老魏呀,我就不說你什麼了。咱們倆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沒別的好處,該好好過日子的人就得好好過日子。軍隊對有的人會是一輩子,對有的人只是幾年,咱們都是後邊那個。薛林呀,我覺得你做生意是塊好料,你太會跟人交際了,老鄉連漢話都聽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撓着頭,他說我那是閒的。老馬說別小看這個,軍隊裡練出來這些東西往往能用一輩子。還有誰?就剩你了,李夢。”

李夢眨巴着眼聽着,列車卻駛進了站,時間還有一些,可老馬想了想,沒有說話然後拿起揹包就走,頭也不回。

“喂,說了他們你不說我,是什麼意思?”李夢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覺得不能就這樣分離了吧,就又追上去,搶過老馬的東西,爭先恐後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後跑到車窗下,繼續與老馬話別。

列車一聲震響,開始走了。

老馬朝車窗外的戰友們揮揮手,聲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只有李夢還眼巴巴地盯着老馬說:“你欠我句話呢,班長。”

老馬:“我還是不說好。你們誰再走時可得寫信告我。”

李夢急了,他說:“班長,你要再不說,我咒你生了孩子沒屁眼。”

老馬卻滿不在乎,他說:“我都還沒對上象呢,怕你那個?你就那麼想聽啊?”

李夢說:“廢話,同班兩年,我怎麼不想知道你對我是個啥說法呀?”

列車慢慢地快起來了。

老馬終於說了:“我就跟你說了吧,你就別寫了,你那小說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過我覺得那可叫個真破。別看你高中畢業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沒搞明白當兵的咋活,知道你編的那叫什麼玩意嗎?我跟牧羊姑娘搞對象?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養,它不會吃草了還找個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對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爲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個人呢?”

李夢愣了一下,說:“我那叫昇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嚮往。”

老馬說:“驢的昇華。我就知道中國兵沒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個女人進去也就算了,幹嗎非得把我扯進去?”

李夢一下急了,他說:“你這就是對號入座啦,我寫的老馬就是你老馬啊?再說了人生的內容不還就是男女這回事嗎?我得考慮讀者啊!”

老馬說:“你這就是燈泡底下晃花眼啦!誰說人生就男女間這點事啊?你出孃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時惦女人呢?你是你媽拉扯大的吧?你媽聽你這話要氣死了。你這輩子跟女的說話那女的就必須跟你搞對象啦?那你不就是個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爛電視劇,看現在不是把個人都看完了嗎?”

李夢跟車走了一段,最後停了下來,他說:“你這個孬班長!”

老馬毫不服軟,把頭探到窗外,也對李夢說:“你這個孬兵!”

老馬罵完似乎還不盡興,衝着另幾個也大聲地吼道:“你們幾個,都是孬兵!”

大家的嘴裡一時孬成了一團。

大家追到站臺的盡頭,停下了。

李夢對着遠去的火車,聲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寫就寫就寫!我氣也氣死了你!”說完,轉身忽然伏在許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來。

四個兵悽悽落落往車站外走,除了許三多,那三個的眼睛都腫得不行。他們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夢沒精打采地看着許三多,說:“許三多,咱們這就該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條路說:“我們還得好遠好遠呢,四個小時呢,到時天該黑了。”

然後,他們三個走了。

許三多看着遠處的路,看着那三個東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遠。

這時的我,第一次知道感覺到什麼是分別了。我很茫然,我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東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麼。送走了老馬,似乎也同時送走很多別的東西,我朦朦朧朧地知道,我跟李夢他們以後不會有太大關係了。

許三多再次回到團部門口的時候,還要敬禮,出示證件。哨兵明顯知道他是這裡的兵,並無意去看那證件,揮揮手讓他進門。此時的待遇和以前在五班時明顯是不一樣了。許三多送走老馬的時候沒覺得多傷心。老馬說他想得少,對,少得有點自私,替自己幸運時就不會替別人傷心。

車輛臨時停放場地離門口不遠,史今和伍六一幾個拉出了水龍,正在沖洗一輛戰車。許三多在旁邊看着,他重點看史今。

史今回頭看見他,擠了擠眼睛。許三多笑。

史今說:“許三多,乾點你能幹的!快過來,車子該洗澡了!你把一會兒!”

許三多從伍六一手上接過水龍,伍六一併不打算把水龍好好給他,而是扔了過來:“這回可把穩了。”

許三多沒說話,死勁地把住,沖洗。

車場上的水淌成了河,史今幾個正把篷布蓋上煥然一新的車體。史今和伍六一去澡堂子洗澡,卻沒有讓許三多跟着,因爲他不想讓許三多看到自己受傷的手。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來,許三多正趴在桌上寫東西。見到史今許三多說:“班長,今兒送老馬我眼圈都沒紅,他們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很奇怪。

許三多接着說:“我要好好當兵。”他語氣堅定,彷彿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得搖搖頭:“你真是沒有長大。對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馬上開班務會。”

今天的班務會要選先進個人。

在亂糟糟的發言後,史今敲槌定音:“咱們班這月的先進個人選許三多,大家有什麼意見?”

好像大家想都沒有想到過,一個個神情錯愕異常。

史今說:“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們這班裡最突出的,可他是咱們中間進步最快的。”

話音剛落伍六一就帶頭鼓起掌來。集體生活的人,掌聲是很容易認同的,於是都馬馬虎虎地鼓起掌來。

許三多有點不知所措,忙站起來給大家敬禮。

“用不着這樣。”伍六一掌握着獎勵的尺度,“這不過是說,十二個人中間有十一個同意給你鼓勵,這都是同班戰友好說話,希望你在別人那也讓我們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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