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許三多已經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長而草原沒有邊際,只有車輪的印,沒有過往的車。/、com//看起來有車他可能也不會伸手。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終於有引擎聲,可那是輛裝甲車,許三多知趣地讓出了整個路面。

車駛過幾米卻又停下了。從車裡邊鑽出個軍官來,向這邊招着手:“小夥子!”

不是敬禮也不是喝問,許三多驚訝地看左看右,除了幾隻驚飛的螞蚱並沒別的,是向他招手。許三多忙挺直了:“報告!”

軍官問道:“上哪呀?”

許三多下意識地就去摸放着證件的衣袋:“我是三連五班的,任務是看守維護站。我叫許三多。”

軍官輕輕拍拍車體,但許三多並沒領會。

軍官略有些不耐煩了:“怎麼還不上車?你想走回去呀?”

許三多遲疑了一下,他本來真是這麼想的:“報告,我認路。”

軍官就好笑:“你認路?我這官給你當好了。我還正拿着GPS找標定點呢。”

他又拍拍車體,許三多猶豫一下,笨手笨腳爬上車,然後就不知道把自己擱什麼位置,軍官笑了笑:“看看風景吧。這時候在車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地平線隨着車速而移動,在夕陽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許三多給感染了。軍官沒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張充滿了好奇、驚豔與憧憬的臉。

軍官:“我真服了你,居然想用兩條腿子走回去。我也服了你們,能在這個地方待下來,還服了你們,能讓這輛車跑到全沒人煙的地方也不成廢鐵——能加上油。與公與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點上一根菸,看着另一邊的地平線,想自己的心事。

許三多看看那背影,轉過頭來看自己的一邊,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此時五班的宿舍裡李夢唸唸有詞,比以往更加雲山霧罩,手裡拿一副撲克牌在算什麼。薛林咋咋呼呼地叫喚:“你完啦你完啦,解放軍戰士,你居然開始算命啦。”

李夢閉着眼睛慢慢地說:“李夢永遠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許三多這鄉下小子看了正規軍的八面威風後,是不是還能一門心思鋪他那鬼路。”

老馬不樂意了:“李夢你說話要清楚一點,我們不是正規軍嗎?”

李夢眼皮都沒擡:“是,當然是,我部屬於正規軍中有了不多沒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們的主要出路在於認清這一現狀,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這就是一個無神論者現實主義的生活方式。”

“照你這麼說,你以後別嚷嚷你那巨型小說了。”老馬忍不住刺一下李夢,“也省點稿紙費,別老找我們蹭煙。”

李夢連忙岔話:“是長篇小說。天靈靈,地靈靈,這副撲克牌告訴我們,許三多的固執是因爲目光短淺就看見前邊一條道,他沒見過世面,現在他見過了一點點,那心,就要亂紅飛過鞦韆去,一拍兩散雞蛋黃…”

老馬正有些厭煩,一扭頭髮現許三多出現在了門口,腦袋有點耷拉:“我看了戰友,買了花子,就回來了。”

“怎麼沒多玩一會兒?這麼晚回來,萬一沒順風車怎麼辦?”

許三多怏怏地答非所問:“我都看過了,就回來了。”

他有些鬱郁地找個馬紮坐下,與今天所見比較,周圍顯得很是寒酸。

老馬怔怔地看着他,老魏、薛林也看着,一種東西在心裡死掉,那味道並不好受。李夢興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別煩了。”

於是李夢去找許三多:“都看見什麼了,許三多?”

許三多好像還在夢裡:“坦克裝甲車,大炮導彈…都看見了,真好。”

“比咱們呢?”

“不能比,我想過了,都很有意義。”

他也似乎是剛想通,過於果斷地站起來:“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那幾個人一時有些目瞪口呆。李夢的撲克牌一張張掉到地上:“你…還修路?”

許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沒黑先看看花種哪兒。”

老馬着急地叫道:“等等,許三多你等等。”

許三多就乖乖地站着。早就該說的話,越不說就變得越難說。

老馬吞吞吐吐地說:“是這樣子,許三多…關於那路嘛,你那條路,不,咱們那條路,你能不能先…”

許三多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班長,我差點忘給你了。”

於是老馬被打斷,許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書,講橋牌的書。”

老馬又驚又喜:“啊喲嗬!怎麼還給我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錢我給你。”

許三多老實得讓人下不來臺:“這書打一折,我想給錢老闆還沒要,他說當兵的拿走,這誰要啊?這地方打橋牌的多半是神經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馬有點發呆,“你忙吧。”

許三多出去,老馬拿出那本神經病看的書翻幾頁,那是假裝,他知道那幾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馬忽然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你們心裡跟明鏡似的,我可不是衝他買了東西…你得讓我說得出口啊!…別以爲你們人多你們就有理!”

李夢無聲地做了個鬼臉。

那條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時候已經得在極目處才能看到路頭。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樣,就是說他們集合的時候居然有了個隊列的樣子。

老馬今天對着他轄下的四個人,居然有點打官腔:“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個人有三個人愁了眉、苦了臉,如對一件純屬多餘的事情。

老馬發狠地說:“我覺得咱們五班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那幾個給他活活嚇立正了。

“體能訓練也落下了!李夢、薛林,你們幾個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沒啥兩樣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訓練強度,就說你們幾個,這蔫呼呼的,有個武裝越野的樣嗎?”

那幾個確實沒有,除了抓杆空槍,包敞着,武裝帶掛着,一律全空載。

許三多一身緊繃板正,那架勢就像要去經歷一個真正的二十四小時戰鬥日一樣。

老馬倒有些詫異:“許三多,你那揹包永遠鼓囊囊的裝的什麼?”

許三多高興地道:“報告班長,是磚頭!這是個訣竅,跑越野時在包裡塞四塊磚頭,跟真正的戰鬥負荷差不多…”

李夢撇着嘴:“包裡塞磚加大訓練強度,這算哪門子訣竅了?”

老馬瞪他一眼:“聽見沒有!是磚頭!看看你們揹包,要能翻騰出一張手紙來我都服了你們的!”薛林看老馬,有點不敢相信:“班長你沒事吧?”

老馬大吼:“作爲軍人,應該隨時培養自己的專業素質,這還用哪份文件告訴你嗎?去!塞磚頭!每人四塊!”

老馬把自己的揹包扔給了薛林:“看誰敢偷工減料,我也是四塊。”

從那幾位的表情來看,這就是末日。

已經圍着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隊形也散了,李夢三個自然而然又攙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馬居然落在最後。許三多領先了一大截,跑得輕鬆自在,無比愉快。

老馬終於趕上那幾個互相攙扶的:“還…跑…跑…跑不跑得動?要…要不…把槍…槍給我。”

“班…班長,這早…早過了五公里啦。”

老馬看看前邊的許三多:“還…還得跑,槍…槍給我。”

那幾個再沒心沒肺也不至於讓他扛槍,死活不給。

李夢喘不上氣了:“班長,我…我能不能撤…撤掉兩塊磚?”

老馬也差不多:“那…那可不行。”

“我說班班…長,你…到底要幹啥?自個都跑…跑不動了。”

老馬拼命調整着呼吸:“誰…誰說的?往回找找,我跑着跟玩似的,現…現在,跟你們散兵遊勇帶壞了。”

李夢實在不願意動了:“班…班長,你一定別有所圖。啥事說出來大家聽聽。”

老馬惡狠狠地說:“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沒力氣修路啦。”

這底一揭,那三個人全癱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夢差點哭出來:“我的班長爺爺,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動的意思嗎?你看你看,他還蹦呢!”

老魏:“早知道這樣,孫子纔跟你跑呢!還塞磚頭!”

老馬看着許三多的背影發愣:“也是。這小子身上到底有沒有體力這回事啊?”

許三多遠遠地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又跑回來。

薛林惡狠狠地道:“這回我說。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我好意思說。”

老馬萬念俱灰:“你說就說吧。”

許三多回來:“班長,咱們跑幾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話,手上忽然一輕,一看槍已經讓許三多拿過去揹着,而且四個人的槍都已經被許三多背到肩上,“我還能行,我拿着。”

薛林不好意思開口了,推諉着想讓別人說,老魏左看右看:“那我就說,許三多…我說班長,咱們還是回去吧?”

老馬忽然間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誰也別在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們喘着氣,點着頭。五班拉回來,那四個除班長還生挺一下外,其餘都如劈了胯的山羊。許三多在門外就站住了:“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幾個人沉默一會兒,互相看看。

一條新鋪的路,三雙腳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雙腳橫過來狠狠一腳踢得石屑飛濺。

李夢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着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張,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該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夢:“你踢一腳管什麼用啊?路修出來就是讓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數第二,許三多倒數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挖了它!”老魏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看看那兩個,那兩個也看着他。

黑漆漆的宿舍裡忽然亮起一個手電燈光,照到李夢陰笑着的臉上。那是李夢自己照自己,他儘量讓自己看上去很壞,那倆也都沒睡,一骨碌起來。

三個人走在自己的駐地卻像三個賊,手電用布蒙着,然後發現這純屬多餘,因爲這天晚上月光實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頭泛着月光,白石頭泛着月光,銅礦石放着金屬的光。

忽然間很平靜,平靜一向與這幾個浮躁傢伙無緣,但今天晚上忽然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愣了很久。

最愚鈍的老魏說出最直接的感覺:“好看。”

李夢硬着頭皮:“咱們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沖他們大大地噓了一聲,不是表示輕蔑,是希望他們安靜。

於是安靜,於是又呆呆看着。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裡的,等把它掏出來時誰也不知道捂成了什麼樣子,但眼前這小小的奇蹟卻與那兩字沾了點邊。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他孃的活見鬼了,這地方我種盆花都種不活,他把花栽在土裡倒冒芽了。”確實是,幾個花苗已經在路邊冒了頭。

李夢靜靜地看着:“他種花是傻種,鋪路也是傻鋪。”

薛林:“嗯,我們都很聰明。”他不是反駁,更多的是傷感。

最愚鈍的老魏又說幾個人最不想說的話:“還挖嗎?”

“挖?別挖到花了。”李夢很想說句刻薄話,但忽然覺得氣氛很溫柔,他說不出來。

於是李夢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夢,他們又看看手上的鎬。

老魏相對專心一點,他打算一鎬挖下去,於是那兩個人就都看着他,有點緊張有點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鎬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麼收拾,面子問題。

老魏忽然把舉了半截的鎬一下扔了:“說心裡話,三呆子鋪他的路,跟我們有什麼相干?要能找到條河,許木木就算要造座橋又幹我們屁事呀?他名字裡本來就有嘛,他叫許三多嘛,就是做些多餘事嘛。”

他喃喃着那個數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唸誦三遍以保證再不會搞砸後,他就回頭瞄一眼哨位上的那個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兩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撿了塊石頭,在門前的壁上把這個數字刻上,這是他一夜折騰的結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這個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經被忘卻了,老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個數字。

尖厲的哨聲在這個早上忽然響起,但牀上酣睡的大多數人早沒了這個意識,純當他秋風過耳,站了半夜崗的許三多卻一骨碌下牀,穿衣打揹包。

許三多喊着:“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李夢閉着眼:“別鬧。”

然後老馬的聲音在外邊喊得發了炸:“緊急集合!全副武裝,緊急集合!”

李夢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根本是**的,光着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麼啦班座,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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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在窗外立刻開吼,吼得就不像老馬:“緊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夢嚇回了頭,滿世界找着褲子:“他怎麼啦?燒起來了?”

薛林無暇他顧,他正和老魏搶着一條不知道屬於誰的褲子。“還說什麼?昨晚差點被抓個現行!”

老魏嚇一跳:“是事發了嗎?”

他這下嚇鬆了勁,褲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邊穿着褲子邊蹦着追在李夢身後。

屋裡已經就老魏一個了,他只好繼續搜尋一條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着的褲子。

老魏終於衝出來時,外邊的小隊已經站好。老馬早早就換上了迷彩,綁紮周正,居然很像個軍人。“老魏,爲什麼軍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着薛林的褲子,恨不得用眼神給他扒下來:“我的作訓褲讓薛林搶了。”

薛林:“報告,有一條褲子洗了沒幹,可不知道是我的還是老魏的,也許是李夢的。”

李夢很聰明地做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班長,咋這麼隆重?打起來了?”

老馬沒理他茬,而按以往經驗只要一接茬準會成軍不軍民不民的打諢。

“立正。——五班全體,十一點鐘方向,全速衝擊!進發!——衝啊!”

老馬已經衝了出去,這是那種不要隊形的全速衝刺,許三多緊跟,李夢三個本以爲還能屁兩句,結果遠遠落在後面。

這時根本連月光還未退去,五個人的聲音在草原上遠遠散開。

五個人的隊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長。

老馬終於滿頭大汗地在山頂上停下了步子,拼命讓自己的呼吸平和下來。

許三多幾乎是立刻跟着他趕到。李夢幾個跌跌撞撞趕了過來,立刻在草地上連滾帶爬地癱了一地。

遠處的天際終於透出些旭光,老馬看看錶,看看天,又看看他的這班孬兵,“集合!”

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隊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夢身上*,李夢跑散了揹包,牽腸掛肚地拖着幾根揹帶,隨手把薛林推得*在許三多身上。

“你們互相看一看。”老馬說,“不用笑,你們都是彼此的鏡子。上天下地,中間就我們幾個人,看見我就好像看見你自己。許三多,你往旁邊站站,你是個例外。”

不是在開玩笑,那幾個精乖傢伙立刻明白了這點,下意識中還互相站得*攏點,如企鵝要抵禦即將來臨的風暴。

“剛纔有人問我是不是要打起來了?嗯,我現在回答,打起來了,請幾位立刻解甲歸田保住小命,以後以老百姓的身份來給我收屍。歡迎在我的墳前臭屁幾句,因爲這好像就是你們穿了這身軍裝能盡的義務。”

對還穿着軍裝的人來說,這話實在太狠了點,李夢和薛林眼裡已經有些慍怒。

他們沒敢發作,因爲老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憤怒。

老馬接着說:“我只想知道,當兵的不幹兵事,你們來這裡窮混什麼?做一天人,盡一天人事,好嗎?”

他揮了揮手,倒也盡力想讓自己冷靜,然後看看仍懸掛的月牙,噓了口長氣:“今天拉到這裡來,有事。昨天我接過團裡一個電話,今兒五點半,防空團導彈打靶機,通知咱們別聽到爆炸聲誤當了敵情。我就想讓你們幾個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同行。我平時怕傷你們面子,今天不顧了,我想我以後連我自己的面子都不會顧了。”

他看那幾個,那幾個有憤怒、有詫異、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馬一直不敢奢望的東西,也許叫理解吧。

於是老馬的語氣也鬆弛了一些:“別怨我,我看你們着急,就像看我自己着急。我不想你們幾年兵下來,口才見了長,牢騷飛了天,異想天開是一絕,憤世嫉俗是特點…說到這裡,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媽的我自己都嘴皮見長,跟你們待的。今天要好好觀摩學習,導彈打靶機是很牛氣的事情!是先進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做的事情!人家爲什麼…”

老馬話還沒說完,遠遠的一個黑影飛過,遠遠的一道白煙掠起,而後是輕微的爆炸聲。

老馬回頭張望了一眼:“瞧見沒?首發命中!準確不夠形容,叫精確!精確這兩個字在你們的人生裡想過嗎?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鍋粥。我就噁心你們一下,就像閉着眼睛往牆上摔鼻涕,邊唸唸有詞,去他的吧,就這樣了…”

他說得專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睜睜瞧着那道黑影仍在老馬腦後飛。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呢。”

老馬就有點噎,回頭一看確實還在飛,好在又有一道白煙掠起。

老馬吐口氣:“兩發命中!兩發命中也行啊!那靶機多大點你們知道嗎?比馬紮大不了多點,隔了十幾公里開火,不容易!總之還是精確!有目標感!想想這事的教育意義…”

“報告班長,還在飛!”又是許三多。是還在飛,可看班長氣急敗壞的樣子,誰都不忍心說了。

“我只是想跟你們說,別廢了你們在這的日子,做人做出點目標感…”老馬還在說,託許三多的一再打擊,他幾乎像在呻吟。

隊形仍保持着,但已經有點散了黃。老馬背對着大家,沒精打采地坐在地上。遠處那架靶機仍在嗡啊啊呀地繞來繞去,丟着老馬的臉,終於飛起一道白煙,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機幹了下來。

許三多:“報告班長,打下來了打下來了!好厲害,三發就打下來了!”

老馬怒喝:“你給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馬並沒在那三個臉上看見幸災樂禍的表情。

可老馬再也沒了情緒:“就這樣吧,我要說的大家都明白了沒?”

大家的聲音出奇的整齊:“明白!”

老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後轉,回營。”

於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着正步下山。

大量的體力消耗之後通常是一個人困馬乏意志鬆懈的時候,隊形很散板。老馬上半截體力透支,這會已經是強撐着在走。李夢幾個回頭看看,又回頭看了看。

老魏湊過來:“班長我扶你。”

老馬一甩手:“用不着。”

但薛林還是伸了把手:“班長,下星期咱們再來次武裝越野吧?”

老馬有些惱怒:“一邊去,對牛彈琴!…你們幸災樂禍是不是?我告你,回找兩年,我一隻腳都跑過了你!”

李夢接過話:“倒也不是。班長,我們都覺得…你看,早上的空氣這麼好,是不該天天悶在屋裡…不是,我們就是覺得跑一趟得勁。”

老馬還是不信:“你們又串好了損我。”

薛林搖頭:“我們損人早損膩了。說真的,現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覺得噁心想吐。李夢,你說呢?”

李夢也知道爲什麼單問他,可他的強項就是能從精神到**地置身事外:“總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氣爽,換個方式,正好一排濁氣。我是早就一摸牌就噁心想吐了,只是牌鄉路穩宜頻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鋪路呀。”

李夢打了個仰天哈哈:“是啊,我們都可以鋪路呀。”

老魏:“我們爲什麼不可以鋪路?”他問得太認真,那兩個本是互相譏諷,倒讓他問得愣住。

薛林樂了,和老魏一拍巴掌,兩人都看李夢,口角歸口角,三個人也確實在很久以前就紮上了捆。李夢猶豫一下,把巴掌拍了過去。

老馬一臉狐疑:“你們仨絕對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們那一臉假。”

李夢傻笑着,笑沒了又照常地給所有人支招:“咱們吼一嗓子吧。把什麼心事都給吼掉。”

他看看那幾個就吼,聲蕩山丘,然後薛林,然後老魏,然後靜下來,大家都看老馬——老馬接近面無表情地呆着,就像平時看他們胡鬧一樣。

李夢:“你這樣矜持,整得我們好像傻蛋。”

老馬想想也是,吸口氣,一聲長吼,直吼得迴腸蕩氣,穿山裂石,其持久和當量都是那三個的總和。李夢幾個一時有些發傻。

薛林:“班長的心事看來是咱們幾個裡最重的。”

老馬看來很不願意這樣暴露,一時無話,瞄一眼許三多:“許三多,你來你來。”

許三多照常往後縮着:“我?我不會。”

老馬:“這有啥會不會的?誰沒心事?說不定你心事比我還重。”

許三多提肛運氣,醞釀少許:“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幾個等待一聲暴喝的人險被他閃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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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三多又開始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要怎麼樣吼?”

李夢:“人都是有心事有遺憾的,沒這個你就叫不完整。你這個…”

幾個人又開始了鬥嘴。

老馬:“嘴歇了。這裡沒個完整的,只有幾個缺這少那,不該多的又多出一塊的。走吧,回了。”

他掉頭就走,讓那幾個傢伙只好打住了話頭跟在後邊。

桌上經久不收的撲克牌終於被收了起來,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疊被子。

薛林在掃地,許三多搶不到掃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後邊緊跟着。

李夢在撲克牌下邊墊底的紙中發現自己寫了幾百遍的開頭,他拿起來看看那幾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別讓人瞧見,偏不濟老魏就看見了:“大文豪,不寫了?”

“寫,不過還是先寫兩千字的實在着點。”

老魏愣了會:“那我以後只好叫你李夢了。”

老馬一下蹦了進來:“我有事要告訴大家…”

他看着屋裡這通忙活頓時愣住,臉上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聲又在外邊響起,配合的是老馬高亢的聲音:“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媽啊,他不要上了癮。”

“一天三遍!他上癮了,他肯定上癮了!”

一幫人衝出去,牢騷歸牢騷,這回沒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筆挺的四個兵。

他在隊伍前踱了兩步,不像個班長而至少像個營長,他的兵給他底氣,他又氣壯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家,我剛跟團裡通過電話,你們猜怎麼着?團裡告訴我,今天是打了導彈,但要試的可不是導彈,是那新型靶機的機動規避能力!這對,越難打纔會打得越好嘛,而且咱們防空團還手下留了情了,一發就給它揍下來了還試個什麼勁哪?所以牛氣仍然是牛氣的,咱們還得向人家學習,你們說是不是?嗯…”

幾個人除了許三多,那幾個一臉笑意,笑得老馬有些發毛。

老馬:“你們別不信,這理由我編不出來。是真的,要假了你們往後叫我老狗。”

那幾個終於鬨堂大笑。

現在是老魏在找石頭,李夢在砸石頭,薛林和老馬在鋪石頭。

許三多反而不知道幹什麼好了,只好一邊觀摩。

後來我們開了班會。爲了跟以往的小班會分開,老馬叫它大班會。大班會決定,修路。路只有一條,已經修好了,我們剛開始不知道修什麼。於是大家決定沿着原來的路修出一個五角星來,於是從這頭到那頭,比沒路的時候要走更遠的距離。我不懂這是爲什麼。李夢說:“你以爲我們真在修路嗎?”

不同於五班的以往,那個勞民而不傷財的修路計劃已經完成了,現在因爲各色石子鋪出的圖案,因爲道邊點綴的植物,因爲那個作爲路來說過於複雜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園藝色彩,它像花壇道。

老馬站在五角星的這端,看着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騖的人永遠做不到需要這樣耗心費神的成就,於是老馬因爲這種事倍功半而覺得滿足。

那幾個人甚至更加滿足,許三多仍在疑惑。

老馬:“還缺點東西。”

薛林:“缺什麼?”

老馬:“旗杆。哪個軍事單位都會有根旗杆。”

李夢:“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讓這幫屁王的語言都簡潔了很多,而老馬的眼裡隱現着滿意,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這裡叫做軍事單位,而那幾位都沒有提出異議。

旗杆相對於鋪路來說是過於簡單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經在空地上豎了起來。

爲了以示莊嚴,旗杆被設在五角星的中心,於是看起來五班的疆域忽然擴張了不知多少倍。幾個小小的人影走向這疆域的中心。

老馬捧着一面旗,站定了,先對旗杆行注目禮。老馬存心讓這個儀式持久一些。

老馬:“立正!升旗!”

然後大家面面相覷,因爲事先沒定誰來升旗。

薛林:“班座,這麼偉大的事當然是你來。”

老馬:“不是我。許三多,過來。”

許三多被驚了一下:“我不會…我緊張。”

老馬:“是中國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緊張?”

這麼嚴重的口氣也就僅次於命令了,於是許三多過去,旗一點一點往上升,李夢吹着口琴伴奏,在這一切中日常的溫馨多於國家的莊嚴。

升旗畢,老馬瞧着他的部下,意猶未盡,總覺得還該說點什麼:“這就是勝利。嗯,一個小小的勝利。我們現在…”

現在並不太清楚該幹什麼,老馬小小地猶豫了一下。

李夢又出主意:“先慶祝一下,慶祝一下啦。”

老馬瞧着那小子眼裡的不懷好意,立刻警惕起來:“慶祝可以,不許慶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慶三呆子的祝。許三多,來來。”

很少有人對許三多微笑,所以幾個人那一臉堆笑立刻讓許三多警惕起來,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從小就做得十足了。

許三多開始拔步跑路,躲閃:“班長!班長!班長?”

他幾乎絕望,老馬也在爲虎作倀地圍追堵截。一個從小被人追大的傢伙不那麼好抓,他連跑帶躲,那幾個連他的邊也沾不着。

老馬:“許三多,立正!”

於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幾個掐手掐腳擡了起來。

李夢:“打牌是四個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參加,這可是五個人的活,你一定得與民同樂。”

“廢話廢話,飛起來飛起來!”老馬實在比誰都上勁,於是許三多就飛起來,如是再三,最後砰的落地,砸了個沙土飛濺。

薛林:“換下一個!”

老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個正着,然後他也飛了起來,這回是三拋一,一個把持不穩,老馬的第一趟飛行便塵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個滾,然後不動了。

頓時啞然。老魏的聲音有些發顫:“班長?”

寂然了一會兒,老馬終於從身子下抽出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腰。

電視裡的圖形仍不清楚,李夢狠狠砸巴了兩拳,整好證明了很多家電都欠揍的原理,它擰出幾個至少看得出是什麼的圖形。

幾個人看看屋角的老馬,他正在桌邊寫什麼,一隻手還捂着腰眼。

李夢看見老馬問:“班長,你寫小說呀?”

“狗蛋小說。退伍報告。”

那幾個一下都愣了,玩笑再開不下去,甚至沒人知道怎麼把這個茬接下去。

老馬也知道身後人的反應,他仍在寫,讓人知道他很認真,這絕對不是玩笑。

許三多第一個說話:“班長別寫了。”

老馬回頭看許三多,笑一笑,有些無奈有些蒼涼,但他回過頭仍在繼續寫。

於是老魏說話幾乎已經有點憤怒:“你想走啊?你捨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們很討厭。”

老馬:“你們不討厭,等回了家我會想你們的。”

李夢:“你自己說的呀,我們這些兵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成什麼人形鬼狀了?你就不管了?”

老馬:“會有更合適的人來管你們的,或者,你們自己就會管好自己。”

薛林:“當然,你鐵了心要走,就會準備好一籮筐說辭。”

老馬終於苦笑着放下了筆,他已經到了必須把一些話說清楚的時候:“你們幾個,給我說良心話,我也許是本團任職期間最長的班長,可我算是個好班長嗎?”

明白人如薛林、李夢就猶豫了一下,糊塗人像老魏和許三多則斬釘截鐵同時說了一個字“算”。

老馬:“許三多你沒有發言權,你根本沒見過幾個人。老魏你見過也不會有比較的心思,你難得糊塗。這樣的班長,或者說這樣的孬兵,全無原則,得過且過,沒教你們好,反倒被你們教了壞,就算最近有些上進,也是實在看自己不過眼。這樣算是好嗎?李夢、薛林,你們兩個心眼活絡的說。”

薛林硬着頭皮:“我們幾個覺得好就行了。不是嗎?”

老馬:“我當兵是爲了你們幾個嗎?”

薛林給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夢示意求助。李夢有些發虛,舔舔嘴脣:“爲你自己。爲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馬苦笑:“行,爲我自己,可是好在哪裡?許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們混日子,可你逼着我們去想事,我們因此有些恨你,可我們終於開始想事。”

許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結舌,需要很久以後,他才能明白這些天發生過什麼。

“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兵了,時間、年齡、體力、腦筋…老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還有這裡都不行了,這裡有點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過,現在就不該騙自己。許三多,要是騙自己,會連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許三多再次嚇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許認爲許三多裝傻,也許認爲許三多真傻,老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決心和勇氣都用來說下一句話了:“是的,我騙自己,也騙你們了。我說我留在這裡,是奉獻,爲了你們,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回去,不知道脫了軍裝怎麼過,人習慣了這裡就很難再習慣別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幾個並不顯得驚訝。老馬只好又對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們早就明白對吧?所以我在你們面前永遠沒有威信。誰會信一個把部下當由頭混事的班長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馬打斷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說了。我在這做不了什麼了,臨走前就一句話送給你們,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們給混了。”

誰都沒說話,誰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幾條路,必要的主幹和畫蛇添足的支幹都已經完工,但現在這條路對五班來說已經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說它永無休止,只要有一個人去稍作平整,另幾個人就都會拿起鎬和鏟子。

李夢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聲,悲壯氣十足地倒在地上。

別的人不大理會,許三多跳起來下意識地摸槍,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鎬,並且像端槍一樣端着,然後在這一覽無餘的荒原上尋找着終於出現的敵特。

許三多看護着李夢,李夢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隻螞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顆子彈打在我心上。哦,最後一槍!”

許三多隻好訕訕地收手:“你可真…”

李夢坐了起來:“你是想說幽默。”

許三多羨慕地道:“真有想法。”

許三多仍羨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開了,李夢很無趣地閃開許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馬走開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夢:“這套小把戲就能把班長留下嗎?”

李夢:“你以爲人說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嗎?我早想明白啦!”

他並不管這話又把自己繞到一個怪圈裡,追着老馬去,追上了便涎着臉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長,這給你。”

老馬:“謝謝你,我腰早好了。”

李夢:“拿着拿着,傷筋動骨一百天嘛。…班長,咱們對你怎麼樣?”

老馬嘆了口氣:“挺好…我回家會想的。”

李夢:“可能以後都沒人對你這麼好了。你想我們,又看不着我們,怎麼辦?”

老馬瞟着他:“你說怎麼辦?”

李夢又涎着臉笑:“別走了,班長。”

老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麼叫有得必有失?你們幾個小猴崽子終於會成了人,班長在這裡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機會還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錦。走着看吧,現在說那麼多幹什麼?”——他回身對那幾個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飯!”

幾個人列着隊拉着歌走向那幾間簡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確實改變很大,即使在這無人地帶也儘量做得像在團營地一樣。

遠處忽然傳來嗡嗡的聲音,那聲音許三多聽過,“直升機!”

薛林:“兩天一趟,例行巡邏。別咋呼啦。”

許三多仍瞪着遠處的那個小黑點。

老馬:“不會飛過來的,咱們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路段,離巡邏線老遠了。”

這話對一個很少見過飛機的人來說沒用,許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馬過不去,那架飛機已經掠了過來,已經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馬只好撓頭:“今兒這是怎麼啦?”

李夢已經跳了起來:“天上的!這邊!這邊來!”

似乎是聽見他說話似的,直升機照直往五班駐地飛了過來。

對五班來說這是破天荒的大事,揮舞着帽子、衣服、鎬頭,追着直升機跑。

機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駕駛員都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它繞着五班的駐地轉了好幾個圈子。於是李夢幾個跳着,打着滾,做着鬼臉,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馬終於想起一個班長的職責:“列隊!列隊!”

五個人終於成橫隊站好,老馬一聲令下,五人齊刷刷一個軍禮,那份正式讓只要穿軍裝的就不得不正視。那架直升機終於懸停下來,機頭輕輕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禮,它還以陸航的禮節。

飛機終於掉頭飛遠,歸入原定的巡邏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麼忽然覺得咱們變得重要起來啦。”

老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頭碰上了李夢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將頭轉開。李夢也許是不知道怎麼對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讓他喜歡琢磨人。

在直升機旋翼之下,五班駐地被道路分劃成一個星形,中心是他們新豎的旗杆。這就是那架直升機改變航向的原因。

無線電靜噪輕微地響着,直升機上的人在處理着例行之外的一個小小意外:“倉頡基地。我是瞭望五號。”

於是團部辦公室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營部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三連連部的電話開始響;

三連二排五班的電話開始響。

李夢幾個在黑地裡看着屋裡的老馬,老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電話,顯得甚是狼狽不堪。

薛林:“這回是營部越級來電話啦,問咱們到底在搞什麼,怎麼能驚動了師部來電話詢問。”

老魏:“剛纔是連長來電話,他說軍部直接電話幹到了團裡。”

李夢:“我瞧咱們是樂極生悲啦。”

老魏:“咱們什麼也沒幹啊?”

李夢:“是啊,咱們什麼也沒幹,就幹了這麼一件事情。”

許三多傻呵呵地道:“什麼事情?”

李夢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幾個人看着老馬,老馬已經放下了電話,正在看着天花板發呆。他終於感覺到注視他的幾道目光,便轉過了頭來,有點無奈地和他的兵們對視。

四個兵蔫頭耷腦地站在屋裡,捎帶得老馬更加沒精打采。

老馬:“我瞧咱們有點樂極生悲…”

許三多:“班長,李夢剛纔也這麼說。”

“他說我就不能說了!”老馬忽然覺得尤其這時不能發火,“對不起,有些事我沒琢磨明白,可說真的,我們就是樂極生悲了。我想這路不該修,可能犯了哪條紀律,比如說暴露目標,比如說破壞綠化什麼的。兩年前爲了保護牧民一塊草地,整個裝甲縱隊整整多繞了八公里。

薛林:“可這哪有牧場?”

老馬也吃不太準:“那就是暴露目標了,這條路正好是導彈襲擊的目標。”

李夢:“這幾間屋值一發導彈嗎?”

老馬索性也不想了:“總之就是錯,指導員說明天他過來瞅瞅…這是我的錯,我不該下命令修這條路。”

許三多:“報告班長,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話!你是說我們沒動過鎬頭嗎?”

許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許三多你記住,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們一起修的。你和我們是一塊兒的,說話就要統一口徑——對不對,班長?”

老馬是難得地贊同,甚至有些讚許:“不該說一塊兒的,該說是一個戰壕裡的。”

薛林:“嗯,就是一個戰壕裡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擔着。”

薛林絕沒忘了他們中間那個心眼最多的:“李夢你呢?”

李夢:“我?我正在想。我想我們是建設軍營紮根邊防來着。”

老馬沒他那麼活絡的腦筋:“啥?什麼意思?”

李夢:“建設軍營,以營爲家,明天指導員來了咱也這麼說!指導員還是護犢子的,最多咱們攤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壞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馬顯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輛三輪摩托行駛在草原上,上邊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導員。

幾個人坐在屋裡,聽着外邊的引擎聲越來越近,終於停下,幾人面面相覷。老馬臉上是如臨末日的表情。許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這點動靜,薛林已經瞪了過去。“不準認錯。不準把事攬在一個人頭上。”

許三多:“我只是…”

老馬:“要攬也是我攬。班長是幹什麼的?班長就是認錯的。”

許三多:“我只是覺得錯了就是錯了…”

李夢:“就算你有正義感吧,有時候得學會打打折扣。”

這話對許三多過於深奧,正愣怔間,外邊的摩托已經熄火,一驚一乍地發出一個屁驢子應有的動靜。

何紅濤在外邊嚷嚷:“五班有喘氣的嗎?”

老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榮或不大光榮的問題…”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語氣裡可充滿了痛惜。

何紅濤嚷得已有點上火:“五班,有活人來看你們啦!”

許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他沒搶到第一個,薛林幾個還搶在他頭裡,但老馬胳臂一劃拉,後來者居上,他第一個衝出去。

何紅濤正站在車邊,打量着這大爲改觀的小小營盤,幾個一擁而出的人嚇了他一跳。如果一間屋裡的人千呼萬喚不出來,而後以這種衝鋒姿態出現,着實是有點嚇人。

但人行漸近,老馬仍怔忡着,身後幾個卻把一臉視死如歸換成了笑臉。

李夢迅速地掏出煙來:“指導員,抽菸!”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指導員,屋裡坐。”

“指導員,指導員…”老魏他發現自己的節目都被搶光了,“今兒怎麼想起來看咱們了?”

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紅濤的心病,狠瞪了幾個一眼:“怎麼想起來?你們幾個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們來不行了。”

老馬長嘆,嘆得無奈嘆得蒼涼,何紅濤不由得驚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門子糊塗心思…上次指導員您也說總得帶大家乾點什麼,我這就是帶大家乾點什麼…唉,得了,我不習慣把錯事往人身上推。我壓根不知道該帶大家幹什麼,終於幹了還就是個錯!”

許三多立刻響應:“報告指導員,是我錯!我不知道那是個錯!”

何紅濤着實愣了會:“錯?什麼錯?”

老馬:“指導員,路我下令修的,沒動公款,犯什麼紀律我不知道,這個不知道並不是說不知錯…”

許三多:“報告指導員,路我修的,要處分處分我。”

薛林:“都閉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設軍營的良好願望。”

李夢:“紮根邊防,以營爲家…”

老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何紅濤被這幫傢伙吵得連退幾步,揮手不迭:“歇歇!歇着!你們搶什麼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勞,一條路嘛!”

老馬:“不止一條,指導員。”

李夢卻聽出了一激靈:“功勞?”

何紅濤:“幾條也都給你按一條算。只能說你們精神可嘉,又不是軍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團部嘉獎!”這回連薛林都聽了出來。

何紅濤對這幾個很有些悻悻:“你還要什麼?一等功嗎?先看自己做過什麼!”

李夢忽然不再急切了,很嚴肅,也很誠懇:“這路是班長一手抓起來的,事先我們開過動員大會,班長說,我們來軍營一趟不易,總得給後來的人留下點什麼。那種莊嚴的感覺滲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爲了表現五班紮根邊防的決心,您看見的每條路都用戰士的名字命名,您現正踩着老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許三多路,李夢路…”

老馬:“別吹爆了!李夢路?你還夢露…”

何紅濤卻揚着手把他話頭止了,一邊微笑着思忖:這倒很有意思,可以讓團裡抓點先進材料。

李夢絕對是給鼻子上臉的人:“先進嗎?用來形容我們班長可就太簡單啦!他真的是以營爲家呀,爲了我們幾個從來沒想過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拋頭顱灑熱血,爲了培養大家對駐地的感情,他發動大家修這條路。對不對,薛林?”

薛林:“對!對!”

老馬:“對毛!你們…”

何紅濤立刻很嚴肅地瞪他:“老馬,其實你哪兒都夠先進的條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們說話都很文明的,他現在是謙虛急了。”

老馬:“什麼叫謙虛急了?”

老魏:“班長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閃了,我們眼裡含着熱淚…”

老馬詫異得喘不過氣來:“說人話好嗎,各位?”

許三多:“班長他還帶我們看導彈打靶機,其實是靶機躲導彈,他搞錯了…”

老馬:“許三多,你怎麼也這樣了?”

李夢:“許三多,你缺乏語言組織能力就別說了。班長帶我們武裝越野,搞現場教育,號召我們向先進部隊看齊,趕超國際水平,力爭質量一流,豪言壯語繞樑三日,三日猶不絕啊…”

老馬:“我沒說!我是說我們做人有問題!”

何紅濤笑着拍拍老馬:“你沒說,可你做了。五班長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五班沒會議室,所以要談話的時候只好衆人在外邊迴避。

老馬被指導員大力拍着肩,仍在雲裡夢中,心裡很不落忍地看着外邊東張西望的那幾個。

何紅濤:“老馬,什麼叫做得對?這就叫做得對。像連長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樣,不,像人們一直期待的那樣,老馬,全團任期最長的班長,放在哪都不會讓人失望!”

老馬急得直嘆氣:“我說指導員,那幾個渾小子不明白,難道您也不明白?”

何紅濤:“你覺得我不明白?”

老馬只好乾瞪眼,確實,眼前的何紅濤絕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會覺得自己不夠明白。

何紅濤:“於公也於私,對三連也甚至是對全團,你功不可沒,你帶出的班長在各連都是骨幹了。三連不想把你留下?錯。三連一直在給你找留下的由頭!現在你給了我個線頭,弄好了,咱爭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說了吧?”

老馬很困難地乾嚥着:“其實,這事跟我真的沒多大幹系…”

何紅濤忽然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的想頭已經在外頭了。我們實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馬愣了,傻了會,類似的話他在不久前是說過的,可那或是咬牙說的,或是無奈的選擇。“不是。這事不怪連裡。”

何紅濤搖搖頭:“得了。不怪戰士有情緒,只怪我讓戰士有了情緒。我是指導員,這道理我知道。”

老馬急了:“真的!我沒想走!說一千道一萬,我哪兒想走?您瞧我,瞧瞧我這樣?我脫了軍裝是什麼樣?您想得出來嗎?我想不出來!我…”

他沒能說下去,何紅濤一隻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後腦,老馬在那幾個跟前也許老氣橫秋,但對了一連的指導員,老馬低了頭,像個終於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別說了…我知道。”何紅濤怔忡着,又在老馬肩上拍了兩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會努力的。”

老馬低着頭,他不知道會發生好或壞,他甚至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最後他從眼角瞟見在窗外窺探的許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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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導員遠去的一溜煙塵。幾個人簇擁在他身邊。

回過頭來,茫然若失,看着那幾個。

李夢笑着,現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導員說什麼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說出來聽聽。”

“我去整整咱們那路。”老馬顧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幾個茫然互瞪了一眼,跟着。在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變了西瓜,何況是這樣一件絕對大過西瓜的事。

今天五班的羣益活動搞得很沒趣,因爲沒一個人的心思在那條路上,老馬心事重重,那幾個則有一種窺私者的惡趣。許三多是個例外,他一般情況下都是例外。

老馬又給路邊的花苗鬆了鬆土,終於罷手扔鎬。

老馬:“許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飯。”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很驚訝,每個人看許三多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猜疑之意,而那種眼神是他們在和許三多最對立的時候也沒有過的。

老馬有點不知道如何開口,於是許三多的心思仍遊移在那條路上,對他來說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遠有可以修繕之處。

老馬:“三多你別弄了,過來坐下…陪我坐會兒。”

許三多一時有些啞然,因爲他還很少被人用這兩字稱呼過,但這種又親切又尊重的感覺是很好的,許三多不再倒騰他的路面,在老馬身邊坐下。

老馬:“一個你以爲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忽然變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說忽然成了晉升之階,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變了。”

許三多很茫然,他看說話的人,說話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長,你想告訴我什麼?”

老馬:“如果…如果人們以後說這條路是班長抓起來的,你會不會有意見?”

許三多:“是你抓起來的呀!”

老馬:“其實我在這個事裡邊是受教育的對象,你知道嗎?”

許三多甩出了他這輩子說得最利落的三個字:“不知道。”

老馬:“其實路是你修出來的,一條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傢伙心裡的一條出路,許三多。”

許三多深爲疑惑也深爲懷疑:“不是吧?”

老馬:“但是,爲了樹典型,集體的榮譽得找出一個人來代表…說白了,就是大家乾的事情歸功於一個人,你明白嗎?”

許三多:“不明白。班長我不明白,你再給我說說。”

老馬只好又嘆了口氣:“班長也不明白…叫班長,不是說他什麼都明白。班長…班長只是不喜歡這樣…味道變了。”

老馬呆呆看着天,已經垂暮了。

李夢幾個正在交頭接耳,看許三多進來,那種住嘴和防備是不約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來啦?”

又是個少見的稱謂,讓許三多覺得陌生,他點點頭,去整老魏有點亂的被褥。

老魏忙搶過來:“我來,我來就行啦!”

許三多忽然歡喜地嚷嚷起來:“現在是電視時間啦!”

他開了電視,放下幾張馬紮,而後期待地回頭看了看。

那幾個正悄悄地出去,當許三多的失望之色剛浮上臉,李夢又躡着手腳跑回來。

李夢:“路是班長修的,知道嗎?”

“知道。”他垂了頭,也沒看那雪花滿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來,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夢跟你說什麼?”

許三多:“路是班長修的。”

“這傢伙不替別人考慮的,路其實是你修的。”薛林嘆了口氣,“但對外要說路是班長修的,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們不是朋友嗎?”

許三多呆呆看着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

如果有人說我們是朋友,我一定會很高興。原來我這樣的人還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興不起來,因爲薛林好像在說,這會兒咱們同謀,這會兒咱們是朋友。這會兒…

後來我覺得老馬真幸福,有那麼多人爲他着想,他有那麼多朋友。我沒有。老馬說上天下地,中間有個你自己,大部分時間我都對着我自己。

上天下地,中間有個許三多。許三多對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頂一塊還算平坦的石頭上,老馬上來,他是找上來的。一時不知道說啥,兩個人都有心事。

許三多有些不爽,老馬也看得出來。

“怎麼啦…”老馬有點老實人的心虛,“是他們?還是我?”

許三多搖頭:“我想家。我在想給家裡寫信。”

老馬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寫吧。”

許三多:“我還沒寫完。我跟爸爸、哥哥說,放心,五班挺好,班長對我挺好,李夢他們也不對我怪里怪氣地說話了,我們天天都訓練。有一條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許三多路。”

老馬:“好。發了吧。”

許三多:“李夢他們不怪聲怪氣跟我說話了,因爲他們不跟我說話了。我原來以爲人人都會那樣跟我說話,可他們不那樣了,我覺得不那樣真好。可現在他們乾脆不跟我說話了,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有一個人天天對着世界笑到牙酸,卻換不回來一個笑臉,那他的神情可能就與許三多有點像。許三多迷惘、無奈、辛酸、不滿,他難得會表現出自己的不滿,這種不滿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在哭。

老馬怔忡地坐下:“怪我,許三多。不怪他們,怪班長。”

許三多顯然沒想該去怪誰,他只是流他的眼淚:“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討厭。我想家了,班長。”老馬怔怔望着山下的五班駐地,那個小小的世界,他們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現,何紅濤的三輪摩托在車道上飛駛,屁驢子的轟鳴聲響徹原野。邊鬥裡載着一個沒見過的軍人。

這個軍人戴着眼鏡,野戰部隊難得有人會戴這麼一副金絲邊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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