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水的兵

?軍隊是軋鋼的車牀,煅鐵的大砧,可等你習慣了那股子剛硬,它也是一張能讓人睡到大夢不覺的溫牀。\\Www、qВ5、cOM/

五點半起牀,五千米及其它,早餐,訓練,視具體課目而定。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訓練或機械保養,自由活動,電視時間,睡前五千米及其它,睡覺,安安穩穩的。

其它意指隨時加練的體能項目: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貼牆深蹲,一百個引體向上或者加負重什麼的。

週二週四和週六洗澡,休息日小會餐,節日大會餐。

有時開班務會,有時全連集合,照了連長的性子,七連的例會不定期,這都會帶來意外或驚喜,條令範圍內的意外和預先知道的驚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時就在野外埋鍋造飯,說是當炊事項目練的,我們可當它是個娛樂,飯裡和了泥土和硝煙,甚至都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這種生活大概任何非軍人都要覺得無趣,其實就算有些前軍人跟人回味起這種生活來,也要加上一個無趣的尾綴,他沒有勇氣承認他的樂在其中。

並不是說你每天十二點睡覺,在下一個十二點起牀纔有自由,我後來那樣試過,實際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時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戰友們在鋼七連解散時的那種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詡的白鐵軍,都知道這是爲了整支軍隊的需要,可那是個抽象的概念,實際地說,被要求承擔這個磨難的是你個人。

對,一個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時你還在隊列之中,你以爲像以前那樣,或好或壞,這是一個團體的事情,然後你離開了隊列,對着漸行漸遠的過去,你發現承載那些記憶,那些辛苦與快樂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因爲你已經被要求離開隊列。

我後來非常後悔在班長走的時候和他生氣,我過早地讓那種離隊的感覺降臨到他身上,相比之下連長和六一做得遠比我好,他們陪他到最後。

沒有可以分享的快樂,只有獨自承擔的磨難,現在的軟弱也許正好證明,你曾經是那麼堅強。

★二級士官許三多

微風拂動,鋼七連那兩幅招搖的連旗顯得有些無力了。

高城和洪興國目送着帶來壞消息的參謀長離開,洪興國有些茫然地伸出一隻手,高城會意地給了他一支菸,點火的時候卻連打了四五次,都沒有點上,洪興國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厲害。

洪興國將手上的煙揉成了一團,乾脆扔了。

明兒開個聯歡會,我來操辦。軍紀和人心都得顧到。洪興國說。高城只是嗯了一聲。洪興國說:三十多個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讓送。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亂了軍心不可。

高成不由委屈地喊了一聲老洪!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不就是幹這個的嘛?

高城說我對不住你,我老壓你。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是協助你工作的,你怎麼壓我了?

高城說我打球犯規,下棋使損招,打牌我跟對家使眼神。他們都知道惹了指導員沒事,惹了連長就得出事,都幫我搗鬼。洪興國說你是連長嘛,鋼七連的頭一號,你不能輸的。

高城便狠狠地給了洪興國一拳。

七連炊事班的兵從車上拿下許多豐盛的魚肉蔬菜,雞蛋水果。司務長一聲不吭地在一邊指揮。路過的兵看得很羨慕,都說七連是真不賴,伙食也是蓋全團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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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司務長,早就沒有心思吹點什麼了,他只揮揮手,叫他們滾!然後提着兩串香蕉走進食堂。有幾個兵正在食堂裡鬱鬱寡歡地在佈置聯歡會場。司務長一看就氣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殯儀館!錄音機打開!

一邊的錄音機於是響了起來。

會場上的橫幅寫着:

“歡送戰友懷念戰友祝福戰友”

開飯了,操場上訓練的各部隊已經拉着吃飯的號子往食堂裡去。白鐵軍和許三多卻一直地坐在操場的邊沿。白鐵軍說班代,開飯了。許三多說今天咱們晚點去。幹什麼?你不怕連長急呀?不會的。白鐵軍說班代你怎麼啦?你說有事要跟我說,坐了半小時了你又老說車軲轆話。許三多說:我沒有…我謝謝你。

又來了又來了,你謝謝我什麼呀?白鐵軍怎麼也搞不懂。

謝什麼呢?許三多卻說不知道,他說:我對不起你。

白鐵軍罵了一聲:我*!

這時,七連的一位班長,扶着一個哭得不成話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着。

許三多忽然就站了起來,說咱們走吧。

白鐵軍嘮嘮叨叨地跟許三多,也往食堂走去。

一個連的人都在食堂裡靜靜坐着,只有剛進來那幾名兵輕輕的啜泣聲。

白鐵軍還在外邊沒有進來,嘴裡就大聲地嚷開了,他說班代,你明兒個可別這麼搞怪啦!

白鐵軍一進門,洪興國和高城都給他站了起來。接着是一陣熱烈的鼓掌。這是個信號,全連的鼓掌頓時熱鬧起來。

掌聲中,白鐵軍終於看清了橫幅上的字。

然而,他卻像文盲一樣,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

慢慢地,掌聲落了下來。

……就…就這麼快呀?

白鐵軍裝了一下,極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卻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

突然,白鐵軍咧開了嘴,肆無忌憚地嚎陶大哭。

酒愁加離情,七連的歡送會最後發展成不分官階,不分班排的胡亂擁抱。一名士兵拿着麥克風跳到了桌子上,嚎叫着我會想你們的!我保證我會想你們!沒有等他喊完,人們就把他掀了下來了。

在擁抱的人羣中,哭聲笑聲和罵聲,嗡成了一片,有的說:那一百塊錢不要你還了!有的說:你要來看我,我給你管路費!有的說:咱們倆和啦,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呀!另一個便給他回答,說你要是不給我寫信,我咒你八輩子!

洪興國也被人不斷地擁抱着,只有高城,散着雙手*邊站着,顯得有些難堪。

白鐵軍好像看到了眼裡,悄悄地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連長!白鐵軍親親在叫了一聲。

高城一轉身,便朝他張開雙臂,可白鐵軍卻不跟他擁抱,而是啪的一聲,給他來了個三年軍事生涯中最爲像模像樣的軍禮。然後,跟別人擁抱去了。這時,洪興國在後邊暗暗地給了他一腳。洪興國說七連長,你就別拉着架子了。然後給高城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高城說了一聲不太好吧,但人已經投入了洪興國的擁抱裡。

第二天凌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牀了,他悄悄地從牀下夠出收拾好的揹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門口時,白鐵軍回頭看了一眼這住了三年的宿舍,他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白鐵軍無聲地他們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興國和高城,從指導員宿舍裡輕手輕腳地出來,他們看了他們一眼,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後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揹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那旗敬禮。

隨後,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然後,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着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後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原地站着的高城,一直等着洪興國能回頭看他一眼。

一個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興國將那兵的頭忽地一攬,摟在自己的臂彎裡,他把下邊的高城給忘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們已都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單地往回走着,他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裡顯得很重。

終於,不知哪個班的宿舍裡傳來了第一聲哭聲,隨後,哭聲四起。

其實,誰都想去送一送的。也是應該的。

可是,鋼七連的連長高城,卻下了死命令:

不許送,以維護軍心。

高城和他的部隊,突然間就短了一大截了。看着眼前站着的部隊,高城心裡總有點怪怪的。天正下着雨,淅淅瀝瀝的,把每個人都溼透了。

高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們:不管去了哪裡,我要你們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隊!不管去了哪裡,我要你們記住,你們的任務就是訓練!訓練!繼續訓練!!別當我說渾話,我姓高的有這個信心,說一聲打起來,戳在這裡的八十一個,還有走了的那三十六個,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沒打,咱們這一百一十七個,個個都對得起七連的祖宗!

沉默的士兵們忽然就爆出一個聲音:

訓練!訓練!繼續訓練!!

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動了。他並沒指望會有人接口。

下面請…

他想說,下面請指導員說話,可眼光轉到洪興國原來的位置時,已經看不到人了。高城頓時愣了很久。他的那八十個兵,比他愣了更久。

於是,他只好喊道:目標射擊場!距離五公里!出發!

一連全副武裝的兵,繼續鑽過操場,朝遠處的雨霧裡衝去。

那些天,許三多的心情也相當的不好。他把七連的情況告訴給了成才,他希望成纔給他一個答案。這是在三連的宿舍。成才也在悶悶地吸着煙,看着屋外的雨,有點發愣。

他說:你想轉志願兵?

許三多遲疑着,他說,我是說我不知道轉不轉志願兵。

成才說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他了解許三多的個性,他問他:你知道義務兵和志願兵的區別嗎?

許三多說:志願兵就是延長服役期,從士兵轉爲士官,也就是更加專業的士兵。

成才說許三多,咱們都已經服了兩年半的兵役了。我轉了志願兵,我很後悔,我往後的日子就得在荒漠裡過了。你呢?如果我還在鋼七連,我會說你自己看着辦吧,因爲你是我最要人命的對手。可現在沒了,現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所以我得說,你暈了頭了。

許三多苦笑着,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鋼七連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現在成了全團最沒落的連隊。你們連的人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你還要轉志願兵,這至少要再呆兩年…

可是,我還想當兵,我又幹不好別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說許三多,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三呆子了,你幹什麼都能幹得好!

可許三多說:可我已經不想幹別的了。連長說,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許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我特別愛聽他這話,用得上的兵,聽着給勁。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說許三多,你還把自己當傻子呢?你高中課程學完了吧?

…學完了。

知不知道,憑你的聰明憑你背書的能力,什麼大學你都能考下來的,你知道嗎?

許三多說:我還沒想過。

別聽你們那連長的。成才說:要說生存,他是爲戰爭生存的,我們這些個小兵豆豆,那是爲生存而戰爭的。再說了,你們那連長現在天天拉着你們狂練什麼?他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呀。

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終日。許三多說。

成才只好搖頭了,他說許三多,你別老這麼天真好嗎?你這樣的話,我走都會不放心的!

你什麼時候走?去五班?

成才說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這時,甘小寧狂奔着找許三多來了,他說許三多,連長叫你馬上去!他跟團部打起來啦!

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的都紮上了武裝帶,都擼着袖子,連那兩杆連旗也扛了出來了。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

許三多,你把這杆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

伍六一二話沒有,也把那旗扛上了肩。

許三多不明原由,想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別勸我,現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說。

許三多無奈地扛上旗。

高城帶領着許三多和伍六一,三個人,兩杆旗,從團部走廊上一路急行。值勤官從屋裡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麼?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幹事和李夢,看着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麼事嗎?張幹事打量着高成。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裡那杆“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幹事,您這報上寫着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張幹事說是啊,怎麼啦?高城說沒怎麼。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也扛回了這杆旗,我就是跟您討個說法。

那就算你們打的首戰行嗎?張幹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他說五十七條漢子的生命,您說一句就算?張幹事說:你要我怎麼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幹事想耍着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面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高城最後喊道。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裡有兩個兵,想比什麼,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援,哪怕是機槍對着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份,咱們團局域網上文着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我陪着你辯。

張幹事哪裡受過這個,說你這不是借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他說第一,鋼七連還沒有解散;第二,這事跟鋼七連散不散沒什麼關係。

其實誰都知道,高城的氣確實又是從那裡來的。

張幹事躲避高成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就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會給個說法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高城身後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幹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說:我們本來就沒想磨嘴皮子。張幹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走了進來,他皺着眉看了一會高城問:這裡在幹什麼呢?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他說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長說什麼筆誤?黃參謀說,說是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也以爲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團長點着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紅三連打的頭陣?你美國大片看多了是不是?

團長怒吼着,用手點指桌子上的錦旗:你瞧見這旗上的字了嗎?什麼叫浴血先鋒?五十七個人,十二個滾了地雷,七個墊了鐵絲網,哪個拿到今天都是頭號的好兵!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

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着:…這個嗎?

張幹事提心吊膽地望着。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要到今天還搞不明白軍人是怎麼回事,沒了你這人我不會可惜的。…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着:有!

給張幹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幹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長微微地嘆了口氣,嘴裡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長望着高成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檐,他的黑髮…不由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管裡嗎?

在骨髓裡。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溼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

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

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

對高城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枝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裡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麼叫內疚。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他在親自指導學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面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麼挺胸昂頭地挨着!說着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爲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歷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爲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爲我自己驕傲!爲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爲鋼七連那些爲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爲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沖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着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着的是成才,邊上還着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

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爲你的戰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爲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斗上站了起來,他哭了…

他向着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高喊着:

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是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着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着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只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裡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他悄悄地*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纔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說接着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裡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羣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志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着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如果是第一年當兵,他會不管不顧地迴應。如果是第二年當兵,他會因爲成才破壞紀律生氣,可現在是第三年,當了三年兵,他已經只想在大聲的口令中吼出那分酸楚。

暮色降臨了。戰車停泊在庫裡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也還得保養。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裡忙着。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釺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釺。

是伍六一。這可能是史今走後伍六一第一次對許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話的人,伍六一掌着釺,許三多揮着錘,很快完成了這點活計。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

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着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會再多了,這對七連來說已經是既定的命運。

許三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伍六一轉過身,眼睛裡是滿滿當當的困惑和焦慮。

…什麼?許三多下意識地問。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諱那個詞,他喊了起來:鋼七連戳在操場上呢,那哪是一個連?那是一個人啊!忽然就有個人拿把刀過來,今天卸條胳膊,明天下條腿。我們連喊都喊不出來,我們只能說立正!全連都有!保持隊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作夢?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給掐醒來了!

也許大家都希望這是一場夢。許三多也沒有答案。

…連長說,這是新時期建設新軍隊的需要。許三多又在揹着課本:連長說,鋼七連的人去了更適合他們的地方,他們在哪裡都是鋼七連的兵,他們在發揮他們的效能。在鋼七連基礎上組建的部隊也能更好地發揮效能…

連長說連長說!連長自己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你告訴我爲什麼是我們?爲什麼是鋼七連?我們是最好的,說什麼都輪不到我們!

許三多想了想:我想鋼七連打仗是先鋒,在這種事情上當然也是先鋒。

聽到這個邏輯,伍六一愣在那兒:許三多,我討厭你。也算是處很長時間了,就班長走那次你還像個人,你跟班長支氣,可你像個人,別的時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對。我們跟你沒法比了,我們怎麼着都還有個人的毛病,你沒有,他們說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個怪胎!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怎麼還能照錯裡去做?許三多不像在爲自己辯解,倒像是在堅持着某種信念。

你是啥都對,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讓這不慍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氣坐下。

許三多,別以爲我沒看見,鋼七連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強,弄得連裡特多對頭,這十來天卻讓得跟什麼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對頭也和了,因爲誰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個後悔可就是一輩子…許三多,我是來跟你和的。

許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我們本來就是老鄉…

伍六一搖搖頭:別說那個。許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

這是又一個意外,許三多怔了,臉上的笑意也沒了。

反正機步一連很近…許三多喃喃着。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這個人:許三多,所以我覺得你從來不是個聰明人。你就不知道,開始的時候誰都怕名單裡有自己,現在大家都盼名單裡有自己,到現在名單裡還沒有的人會是什麼結果?只能是打揹包回家了。

許三多強撐着:…不會的。

這批名單裡誰都有了,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連長。伍六一終於說了出來。

看得出許三多信了,他無意識地反覆擦着手上那個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難以接受。

伍六一看着,這個好勇鬥狠的傢伙終於不再掩飾心裡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聽。我不喜歡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沒錯,許三多,咱們是老鄉,可我不喜歡我的老鄉,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頭苦幹,苦幹。我知道你我都是憑着這股笨勁才幹到今天,可當了幾年兵,我已經把這股勁扔得乾乾淨淨了。你還有,我嫉妒你,許三多。

許三多卻心不在焉,他說我苯,笨有什麼好嫉妒的?

因爲我們以前都很笨,現在我們變了。變太多的人都會懷念從前的。說着說着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來。

…現在我已經很懷念天天被你和班長訓的那個時候了。許三多說。

伍六一苦笑着:班長,班長。你知道我爲什麼從一開始對你就沒好臉嗎?

因爲我拖後腿。

不是。是因爲班長太疼你了。我呢,個子很大,心眼很小,總覺得班長只能是伍六一的,因爲就像許三多是被班長帶出來的一樣…伍六一也是這麼長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靜,伍六一今天告訴了許三多太多的事情,許三多靜靜地看着。

伍六一伸出隻手,很勉強地和許三多輕觸了一下,對他來說,這算一種和解。

…不管怎麼樣,別記得我的壞處。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長爲什麼從來不和你一起洗澡嗎?因爲被你砸出來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這話不該說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話,記得一個人的好處,總強似記得一個人的壞處吧?

伍六一說完就離開了。

許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離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這回是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牀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爲,只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着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鐘。我在這等你們。

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

…又得選先進個人了。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人。對,我就這麼往連裡送,因爲我這班代覺得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我這樣可能有點做作,可我這班代…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給你們送行了。

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麼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裡,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着一個包,每個被唸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擡起了手,也擡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着眼前那些強挺着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乾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着。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拍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着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着菸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手指頭,心尖肉,你們是在分我的肉呀。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着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高城佝僂着回來,臉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煙已經被咬得差不多,終於斷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見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着一個許三多,一個以最嚴格的立正姿勢站着的許三多。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名冊。

…是沒有你。這麼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麼說還給我留了個伴?

許三多筆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而是悲哀了。

…可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的話,你就是個兵王。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裡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看了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嗎?

我哭不出來。

哭吧,你只管哭,別忍着。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

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

爲什麼?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友嗎?

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

爲什麼?!

報告連長,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操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覆了立正姿勢。

高城終於冷靜了一些:許三多,我們這支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只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橫掃了菲律賓的日本人!一支是用遊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

報告連長,我知道!

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役都有鋼七連!

報告連長,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操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

報告連長,我知道!

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麼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樹在自己眼前。

報告連長,我知道!

這屋裡掛滿了鋼七連歷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精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

可是肉呢?

報告連長,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現在我不敢進這宿舍!你還不哭嗎?

許三多突然地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齒地說每一句話。

許三多看着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不管裡面是什麼,不管裡面讓您想起什麼,我們守護的就是這個!

高城點了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又用手指點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他僅憑着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着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麼命令?

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

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

許三多看着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牀。許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裡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告訴班長鋼七連解散了,我們再見面時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着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

他們來找七連連長高成,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着:走光了!

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

想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櫃子裡!高城還是一樣的口氣。

許三多在屋裡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

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

就連那臺二十九寸電視,也沒有留下。

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牀,我們打算明天搬。

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地說: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裡下的命令。

許三多隻好苦笑。

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

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傢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悽惶。

夜裡,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了起來:

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裡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5000個兵,爲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

寫着寫着,許三多發現自己盡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着,看起來就沒有動過。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裡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裡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着喊了一聲連長?

屋裡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

許三多推開房門便衝了進去。

屋裡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裡,是一地的菸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牀上哭着。

他的哭是從枕頭裡傳出來的。

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裡。

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

…連長?

接着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說沒事。

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

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

話沒說完,許三多一來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說你幹什麼?

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

高城說不用不用!

高城一邊說一邊拼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

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只是他的聲音。

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着。

許三多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

許三多回到屋裡沒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裡。

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着掃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着忙你的。聽連長這麼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面牀,鋪好之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

說完,他便輕鬆地躺下了。

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牀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連長的什麼命令。

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該熄燈了。

遠遠的,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着的燈,跟着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裡黑了下來。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牀。他看了看對面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牀上在閃着一點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吸菸。

連長並沒有說睡就睡。

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

報告連長,我沒有睡着。

你不說報告可以嗎?

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后纔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個人聊聊,只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麼都行。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

…行。

高城長長地籲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纔哭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幹嘛不說話?

…我沒想過連長會哭。

你把我當什麼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什麼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麼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我輸了。…你幹嘛還是不說話?

…我覺得做連長真難。

做兵也不容易啊。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作將門之後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幹到連長,*的全是我自己,就爲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嗎?可我們根本是兩種人啊。許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從你忽然變成全連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種兵?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可班長說我,許三多,其實你沒有變,你只是在成長。

高城笑了,幾天來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說對對對,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只是越長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爲我想我得儘量少哭了,我在成長。

高城說對,我們都在成長。

成長就是離別。當兵不當兵都一樣。許三多突然地來了這麼一句。高城聽後啞然了一會,他說你又讓我意外了,許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樣,你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已經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別人拿主意。許三多說。

我命令你幫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軍隊大院就是孩子王,後來我當了連長,我牛皮二十六年了,這好像不太夠,太不夠。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準定就是轉業了。我還想繼續牛皮呢許三多,你說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幫忙說一聲?

走了的班長說,您有抱負,有理想,有水準,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問你,我要不要走走後門,你說那麼些幹什麼?

不要。許三多脫口而出。

什麼不要?

不要走後門,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嘆了口氣,說許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你一句話上了。

您可以不*我拿主意。許三多說。

高城越想越惱,最後說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個身,似乎睡去。

許三多聽了聽什麼,不再聽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牀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菸頭。班宿舍是不讓抽菸的,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裝睡。但許三多弄出的聲音,還是把他弄醒了,他睜眼一看,是許三多在忙活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綁腿,穿沙背心。

高城說許三多,你搞什麼?

報告連長…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來:不說不報告了嗎?

許三多說:我定計劃,每天跑一萬米。

高城像是有點蒙了,他說許三多,現在鋼七連只有我們兩個人。

是啊。

許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惱怒不堪:我不會查你內務,不會管你風紀,不會考你的軍事技能,因爲只有我們兩個人。沒人管我們了,我們只要看住屋裡的這些東西,這就叫留守,你懂嗎?

許三多試圖說點什麼,但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明天我就轉業,你就復員,你還這樣幹嗎?高城質問着。

許三多答不上來,但高城從那神情也瞧出來了,他說就算我今天轉業,你今天覆員,你也會這樣,是吧?爲什麼?…因爲鋼七連的榮譽?

…也因爲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比較好?

穿着軍裝,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麼一樣,他看了看昨天隨意扔在牀上的軍帽。

連長,沒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許三多幾個高擡腿動作後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覺得有種難受,他猛地一拳砸在牀槓上。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前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他問什麼?

跑步,內務,軍規軍紀,一切照舊,全都按着鋼七連都在的時候來!我再也不在宿舍裡抽菸了,因爲我原來不抽!我不找人託關係了,因爲我原來不會託關係!老高今年二十六歲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輩子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迴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覺得跟您說話時候還是喊報告比較好。您是連長,軍隊必須有上下級。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等於秋後的螞蚱,您自己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報告,立正敬禮!咱們倆就是一支軍隊!再這麼着,以後咱們的飯歸六連管了,咱們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隊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誰先泄了這口氣!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應該的。

高城哽得說不出話來,帶着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許三多從宿舍裡出來,有意在等待,高城終於出來,許三多跟在他身邊,間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難堪,說實話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是爲士兵定的規矩,軍官們不守那個,何況這是一個上尉和一個三年兵雙人成行。

路邊幾個兵別過臉去忍住了訕笑。

高城尷尬地迴避着:喂,許三多,…這雙人成列是我說錯了。

報告連長,您說得對!

高城只好別了臉,想不經意間錯過這個隊形,偏偏許三多幾年來已把隊列適應得極好,稍趕一步兩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腳,同出右腳。

連隊食堂裡,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這邊掃。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那叫蹭飯也得蹭出個志氣,可這也集中了各連近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六連長瞧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

高城哽着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

他不由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爲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起來:

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

然後就自己唱開了。在衆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只好張合着嘴幹跟着。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只好不再說話,訕笑着和他的兵儘量把頭別往一邊。

衆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着。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看着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回到高城身邊,吩咐道: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

高城沒理那碴,直着脖子吼得更兇,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地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着,等着這兩個爲面子耽誤發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爲旁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爲他們預備小桌坐下。六連指導員大聲喊到:通訊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

高城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迴應,他說該着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擺明是種尊敬,因爲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許三多,你也過來,老早就想聽你說說訓練的經了。

兩個人只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

最後兩個兵走出食堂之後,指導員回過頭來,他說七連長,咱們是比不上七連的,可也不想太輸給七連。高城苦笑着,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沒有說話。

六連長說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團裡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麼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說一句,許三多,是你的事。

許三多在一羣幹部中坐着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着: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裡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了一個公務員,在門口問話,說請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

高城回過說:我是。

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

上邊命令,高城升調擔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

高城在團長的辦公室裡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別的什麼。團長盯着,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團長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麼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

團長笑了笑,說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爲鋼七連?

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纔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即業,無圖即圖。團長說什麼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這是一位士兵讓我明白的道理。

是許三多?

您還記得他?

你們是鋼七連剩下的最後兩個人。

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幹去裝甲偵察營。

團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

第一個,許三多。

團長又是笑笑,說門都沒有。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部管理,看守物資。

他根本不該做這種事的,您一定有別的意圖。

團長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說那麼,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個狠角。團長想了想:走了你也罷,還要順走我一個好兵?想都別想。還有什麼事嗎?高城說沒有了。團長說那就好自爲之吧。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團長正看着桌上的戰車模型出神。高城最後說出自己的擔心,他說如果我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團長點點頭,他說我知道。高城便什麼都不能再說了,他只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回來的時候,許三多正在打掃着七連的走廊,這種平常由值日輪做的事情,現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徑直奔許三多過來,看得出,這可能是他對鋼七連最掛懷的一樁心事了,他說許三多,我調任師部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這就得走。他的身後跟着好幾個兵,是來幫他搬東西的。

聽了高城這話,許三多驚喜得有點失態。

他說:連班長都說你有抱負有想法有志氣!

高城說:以後鋼七連只剩你一個人了,許三多,當兵的,再苦都是一齊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團死,可一個人…你知道一個人代表什麼嗎?高城有些悲憫許三多了。

許三多愣了,他當然明白那代表什麼。

一名師部參謀已經在後邊跟了過來。

高城說我不知道團長怎麼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幫幫你。

不用。許三多的回答很簡單。

高城說如果我爸知道有這麼個士兵,一定很願意幫忙的。

後邊的參謀急了,他說副營長,咱們得趕緊回師部報到。您的行李在哪?許三多趕忙替他推開高城的房門,說在這裡。高城還想勸他兩句,他卻對着他連連地搖着頭。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書。許三多兩三下幫他捆好,扛到車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這樣走了。

鋼七連眨眼間就要只剩許三多一個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後車門上,他很想說點什麼,對着許三多卻真找不到詞了。看慣了高城的雷厲風行,參謀有些奇怪,他說副營長,咱們趕緊了吧?許三多幫高城拉開了車門,讓高城快點上車。高城卻總遲疑着。

最後說:許三多…我看錯你了,看錯好了幾次。

許三多說:連長…副營長,您該走了。走吧。

你叫我連長吧。你不是還叫史今班長嗎?你就叫我連長。

連長,走吧。

許三多,這三年我做了你連長,這一輩子我是你哥們。

他在許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爲了掩飾自己的留戀,簡直是手忙腳亂地上了車。司機很是軍人風範,車立刻就發動了,將一個許三多和鋼七連扔在了後邊。

暮色浸滿了七連的宿舍。

許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宿舍。

他抓着高低鋪做了會引體向上,抓着牀槓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

他把一個個馬紮排成方隊隊形,又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櫃,然後他拿一個水杯當麥克風唱了首歌,沒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來個筋斗,最後又回到屋裡在桌上拿大頂。

這就叫自由,往常做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麼下場,其實就現在這會,他也在盼望那個被人喝斥的下場。

可無人喝斥。

連長離開的時候,許三多並沒覺得太難受,至少不像班長走時那麼難受,只是忽然覺得屋子一下大了幾萬倍似的,讓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後來他知道,這叫空虛。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

許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夠了,他就往回走,扶着牆,從走廊上一邊摸着一邊走。周圍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虛掩的房門時,直挺挺地摔了進去。

他讓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動,好久好久,才爬到了牀上。那不是他的牀,那是一張光板牀。他好像聽到高城在黑暗的什麼地方點數:…馬鎮宇!吳一兵!史今!伍六一!東方式!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許三多!…

有!

許三多在牀上跳了下來。

…劉亮!何鐵虎!成才!鐵錚!李寰!楊小翼!

許三多寂寮地推開房門,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陳志超!浦迅!海輝!

許三多一個屋一個屋地幫他們把房門推開,把燈打開…

夜巡的兩名警偵連士兵,看到了,他們過來用手電照住他。

他們對他說:熄燈號早吹過了,你沒聽到嗎?

許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說:

我發現…有一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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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第四節 第11章 流水的兵第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四節 第5章 我想學打架第12章 孤獨之後第四節 第二節 第二節 第二十二章 第7章 鋼七連(二)第2章 是馬是騾第4章 許三多的路第六章 第十八章 第二十三章 第12章 孤獨之後第十三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五節 第9章 生擒少校袁朗第九章 第十五章 第四節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五節 第十六章 第3章 紅三連三排五班第十章 第九章 第三章 第2章 是馬是騾第3章 紅三連三排五班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第9章 生擒少校袁朗第二十三章 第6章 鋼七連(一)第六章 第一節 第二十二章 第四節 第6章 鋼七連(一)第1章 龜兒子第十八章 第2章 是馬是騾第二十章 第二十二章 第十一章 第8章 咬咬牙就能做到第10章 解散鋼七連第十六章 第9章 生擒少校袁朗第10章 解散鋼七連第15章 殺死了一個人第1章 龜兒子第11章 流水的兵第二十章 第7章 鋼七連(二)第五節 第三章 第5章 我想學打架第九章 第六章 士兵小說原著開篇死亡角逐第五節 第14章 老A的訓練第14章 老A的訓練第十五章 第二十一章 第12章 孤獨之後第2章 是馬是騾第十四章 第1章 龜兒子第十一章 第12章 孤獨之後第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七章 第十五章 第十三章 第3章 紅三連三排五班第4章 許三多的路第12章 孤獨之後第七章 第13章 致命的選拔第六章 第十三章 第15章 殺死了一個人第8章 咬咬牙就能做到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1章 龜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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