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個人,兩杆旗,如此奇怪的組合從團部走廊上走過,不得不讓人注意。//Β/

值星官從屋裡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麼?”

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幹事和李夢,看着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麼事嗎?”張幹事打量着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裡那杆“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幹事,您這報上寫着大功六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默然承認,高城說:“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五十七條命,換回這杆旗,旗上有這七個字。”

張幹事有點啞然,“浴血先鋒”,那自然是給首戰連隊的。

“就算你們打的首戰好了?”張幹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就算?好了?”

張幹事說:“你要我怎麼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幹事想耍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面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

李夢接口道:“搞笑了,你沒事吧?”語氣太損,許三多還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夢打了個戰。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裡有兩個兵,想比什麼,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緣,哪怕是機槍對着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份,咱們團局域網上文着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只要不是風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着你辯。”

張幹事哪裡受過這個,嚷嚷着:“你這不是借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第一,七連還沒散;第二,散了番號也在,那叫改編不叫解散;第三,這事跟七連散不散沒關係。”

張幹事躲避高城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只好硬着頭皮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我們會商量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幹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動手嗎?”

高城垂下眼一看說:“七連從來不愛磨嘴皮子。”

張幹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王慶瑞走了進來,他皺着眉看了一會兒高城問:“這裡在幹什麼呢?”

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報說是大功六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以爲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

團長點着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無事生非?”團長怒吼着,“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着:“這個嗎?”

張幹事提心吊膽地望着。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這樣的人才…沒了我不會可惜的…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着:“有!”

“給張幹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幹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長微微地嘆了口氣,嘴裡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長望着高城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檐,他的黑髮…不由得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液裡嗎?”

“在骨髓裡。”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溼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對他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支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裡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麼叫內疚。

七連的人在衆目睽睽下走過走廊,他們是勝利者。

兩杆連旗無力地耷拉在許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們又是敗兵。

幾名校官在這尉官和幾名士兵身前讓開,眼裡寫着惋惜又寫着尊敬。

無論如何,我們是敗者。最後的時刻,可以顯示最後的骨氣,表現最後的悲壯,可最後,就是最後,連長知道,連我都知道,已經到了最後。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人太少了,他在親自指導學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面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麼挺胸昂頭地挨着!”說着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爲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歷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爲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爲我自己驕傲!爲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爲鋼七連那些爲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爲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沖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着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着的是成才,邊上還有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爲你的戰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爲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斗上站了起來,他在哭,向着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喊叫,但他現在有臉喊出的只有一個人的名字:“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員好像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着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着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只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裡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他悄悄地*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纔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接着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裡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羣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志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着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第一年當兵,我會不管不顧地迴應。第二年當兵,我會生氣成才破壞了紀律。可現在好像已經當了一輩子兵,當了一輩子兵的人只能在大聲吼出口令後擦去眼淚。

暮色降臨了。戰車停泊在庫裡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也還得保養。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裡忙着。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釺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釺。

是伍六一。許三多擡頭看看伍六一,伍六一沒有表情,即使這樣,許三多仍受寵若驚。這點活因爲有伍六一的幫忙很快就幹完了。

許三多提了半桶水過來給他洗手,伍六一沒領那份情,只是將手上的油污使勁搓了搓。許三多卑躬屈膝地等着,那個詞很合適,因爲他那姿勢幾乎像跪在伍六一面前。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着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只是震動而不是吃驚,七連人已經不會爲這種事吃驚了:“全連就剩二十九個了,走完這批就剩兩個了。”

他深吸了口煙,許三多瞧着他將頭*在履帶上,將那口煙深嚥了下去,嘴角浮着一絲苦笑:“以前怕說走,現在,留下來的自然最慘。”伍六一一向心思重,但從來沒像這樣重過。

“是你嗎,六一?…不會的,你很棒呀!”

“比你還棒嗎?”伍六一回過身,眼睛裡是滿滿當當的不屑。

“我只是盡力不被人笑話。你知道,我拍馬趕不上你的,你們的那種榮譽感,我從來也沒有。我努力,剛開始爲了班長留下,你知道,一件蠢事,後來,生挺,堅持,不知道爲了什麼堅持。”許三多下意識地回答。

“那我爲了什麼堅持?”

“你們,你和班長,都是真明白士兵榮譽的人。”

伍六一咧了咧嘴,可以當那是感動,也可以當做仍然是表示不屑:“如果我這個明白榮譽的人就得留下呢?”

許三多信了他的如果,並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們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別誤會,我和你沒仇。三個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渾渾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嗎?這人也做得太輕鬆了。”而許三多的手仍固執地伸着,伍六一把他打開了。

“我知道你不當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們不是朋友又還能是什麼呢?”

“從班長走後我就沒朋友了。”

許三多點點頭,開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着,他心事重重,看起來甚至有些欷歔。

“他說謝謝你!”伍六一很平靜地看着許三多。

“誰?”

“他說你那麼傷心,害他也傷心得要死了一樣。死過去又活過來,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說謝謝你,有些事要受了傷才能明白。”

“誰?”

“他說我們到了那時候,想想這話…”伍六一忽然開始狠揉自己的臉,然後把許三多打那半桶水拖過來,整個頭塞進去,洗臉。

當他把頭從水桶裡擡起來時,發現許三多已經不幹活了,許三多在他身前靜靜坐着,屏息靜氣地看着他:“誰?”

“照顧我的人,讓我照顧你的人,被我們擠走的人,讓我成了現在這樣的人,讓你成了現在這樣的人,還能有誰?”

許三多沒說話,但那一瞬間,他看上去心已經碎掉。

“知道我爲什麼討厭你?”

許三多沉默,他現在根本無力答話。

“因爲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他會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爲你更可憐巴巴,比我剛來時更像一團扶不起來的泥巴。沒辦法,他就要把我們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讓泥巴也會自愛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樣…那樣臭不要臉地跟在他屁股後邊,佔掉他所有的時間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搶走了。”伍六一站起來,他要走,這裡的氣氛已經被他搞得太悲傷,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見你就要想起他…這可能是我討厭你的原因。”

許三多張張嘴想說什麼,但甚至沒有發聲的力氣。

“要跟你說的正事,我分到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連長…不知道爲什麼這樣,可我現在又知道什麼?…別記着我的壞處,就像你說的,記得一個人的好處強似記得他的壞處。”他走了,許三多怔怔在戰車邊坐着。

許三多拉開了戰車車門,鑽了進去,將門關上,擰死。他在一個座位上抱着頭坐下,有時他看看旁邊那個空座,旁邊是一班之長固定的座位。

對一個想找地方傷心的人來說,這實在是個夠隱僻的環境。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牀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爲,誰都知道只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着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鐘。我在這等你們。”

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

“又得選先進個人了。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人。對,我就這麼往連裡送,因爲本班代覺得每一個人都很好。好樣的…”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麼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裡,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

在一個士兵的眼界裡,這是最後一刀。七連是一個人,每個兵是七連被砍倒後濺出的一滴血。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着一個包,每個被唸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擡起了手,也擡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着眼前那些強挺着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乾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着。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掏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着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着菸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對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則格殺…勿論…滾吧!挖牆腳的傢伙。”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只能十萬個過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開。

高城的那支菸在手上被夾成兩截,終於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麼樣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東西的人身後。

曾經的七連在車輛引擎聲中煙消雲散,車載的人、人引的人,在軍車駛動的煙塵中散向整個師範圍內的各個角落。

高城在車與車之間,人與人之間孤魂野鬼般地遊蕩,有時迎上伍六一繃得鐵一般的面孔,有時迎上馬小帥發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從前的班長,連長在其中跌跌撞撞。

當最後一輛車也在操場拐彎處消失時,七連的最後痕跡就只剩下一個忽然顯得佝僂起來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着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一個人站在七連的空地上,亂哄哄的時候他被淹沒了,但人都去盡時他顯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樹樁。我們看不見這個人,只能從這個人的視線裡看見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長很長,呈一個最嚴格的立正姿勢。

在他的視線裡高城晃了回來,“晃”這個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過了最後的時刻,七連長終於開始晃。手進了褲袋,鞋磨着地皮,背見了佝僂,肩膀在搖擺,一向龍行虎步的軍人今天走得像個閒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開七連的窗,毫無意義地察看七連空蕩蕩的房,再毫無意義地關上。在他的東張西望中,終於看見水泥地上拉得長長的影子,然後再追本溯源,看到這個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夢遊。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有個沒走?…許三多?”他晃了過來,一邊晃一邊也就想了起來。

“對了,是你我看守營房來着。可我怎麼就覺得是我一個人呢?因爲你不說話,幾乎不管別人…有你,跟沒有一個樣。”

他自己挺不像樣,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許三多,這種挑剔漸漸越來越多挑釁的意思。

“你猜怎麼着?我想起個笑話來了。每次走人時,我都想,不該走的走了。你留下來了,我又想,不該留的留下來了…不理我?”

許三多沒表情,高城晃到他前邊時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側後時便當沒這人,嚴格的隊列姿勢。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報復的時刻,終於到來。你恨我,你看得比命還重的班長,沒讓你去送。早看出來了,你想宰了我,師格鬥冠軍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覺得不太滿意,因爲就許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與許三多無關的事情。

“每走一個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將手在許三多眼前晃了晃,七連的人拳頭砸過來都不會眨眼,自然這也不會眨眼,“不理我?嗯,你的報復,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對嗎?”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裡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了看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潑、打滾、罵人…或者一拳對我K過來。隨便。七連不存在了,隨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責備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簡直有些期待,心裡鬱壓的東西太需要暴烈一點的行爲。

可是許三多卻撿起地上的半支菸,那是高城夾斷後掉地上的,許三多把它放進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確定許三多沒有下步行動。“你…這是幹什麼?”

“報告,七連手冊第二十二條,環境衛生從不是自掃門前雪,要*全體自覺。”

“我…*。全連煙消雲散了,這會你想的就是…清潔工?你懂七連嗎?你知道七連多少次從屍山血海裡爬起來,抱着戰友殘缺的軀體,看着支離破碎的連旗。千軍萬馬在喊勝利,在喊萬歲,七連沒聲音,打前鋒的七連只是埋好戰友,包上傷口,跟自己說又活下來了,還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這份尊嚴嗎?”

“我不懂!”這是許三多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七連是個人,就站在這,比這房子高,比那樹還高。傷痕累累,可從來就沒倒,所以它叫鋼,鋼鐵的意志鋼鐵漢。現在,倒了,鋼熔了,鐵化了,今天——五十七年連史的最後一天…而你,在想他媽的清潔。”話音落尾是一腳,一腳踢翻了垃圾桶,是挑釁也是鬱憤,高城現在就想幹點出格的事情。

衛生角常備了種種用具。許三多拿了掃帚,打掃。

這真是讓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沒有兵的裡,你做什麼事全是爲了別人的評價,沒有血性的人不會理解七連的榮譽。像你混過的所有地方一樣,七連不過是你混過的一個地方!”

許三多仍在打掃,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這就是你的報復,蓄謀已久的!——在全連就剩兩個人的時候,讓我看盡你的死樣活氣——你就是我的地獄!”

他大恨回身,氣沖沖回屋。即使在這都能聽見他重重摔上房門的聲音。

許三多打掃,將掃出來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連外的空地又像方纔那樣纖塵不染。他直起身來擦汗,看見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慟。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是個什麼樣子呢?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牀。許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裡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頂不住了,給班長寫信。下邊是史今的地址。

晚飯號吹響的時候,許三多站在高城門外,輕輕敲門:“連長,吃飯了。”

“炊事班都沒了,吃鍋蓋呀!”

“通知寫了,咱們跟六連搭夥。”

“不去!”許三多等了會兒,屋裡沒動靜,他走開了。

許三多吃完飯把一個飯盒輕輕放在高城門外,衝裡面喊:“連長,飯我放你門外了。”

一個重物飛過來轟然砸在門上,許三多在門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空地上已經停了三輛卡車。各連各營的兵川流不息地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傢什搬上卡車,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悽惶。他們都是來分七連的家當的,整個過程中高城從沒有出現過,只有許三多在和他們解釋着:“我做錯事了,連長跟我生氣。”

忙完了這些,許三多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他呆呆地對着面前空白的信紙。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紙旁邊。這信很難下手。

“班長,六一說頂不住就給你寫信,我早頂不住了…”

怔了一會兒,又換了張信紙:“六一說頂不住就給你寫信,不知道該不該寫,因爲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頂住…”

突然被樓道里猛然襲來的聲浪給驚得身子都彈了一下。

前蘇聯軍歌的節奏轟擊着整個七連的宿舍,在軍營裡從沒人把音樂放這麼大聲,何況在這麼晚的時候。許三多跳了起來,因爲剛剛想到,已經是快吹熄燈號的時候。

因爲只剩兩個人,理應省電,七連過道的燈全關着。黑黑的樓道里襲來轟鳴的聲浪,剛從燈下出來的許三多在其中摸索。

許三多:“連長!連長!”

無人迴應,黑暗裡的軍歌雄壯得讓人有些害怕。許三多有些無措,外邊漆黑的操場上兩束電筒光已經晃了過來。

兩個執夜勤的兵。

執勤兵:“都快吹熄燈號了!沒聽見嗎?”

許三多隻好苦笑着戳在那裡。

另一個兵衝着第一個擠眉弄眼:“這是七連。今天剛…”

第一個兵猶豫了一下,看看傳來音樂的房間,高城的房間。然後轉了身。

執勤兵:“小聲點。這樣…我們也說不過去。”

許三多看着那兩兵離開,試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門。

高城房間黑着燈,只有月光,整間屋子在被聲浪轟炸。

高城蜷在窗下,這樣頹喪的姿勢與許三多最失意時如出一轍。

門被敲着,但這樣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被聽見。

然後,那盤被史今修過的磁帶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個地方,同樣,在本該雄壯的時候變成了嗚咽和哭泣。

高城:“見你的鬼!!”他揮拳砸了過去,把桌上連帶錄音機的一切全揮了出去,機器被拽脫了插線,聲音戛然而止。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他聽着屋裡的怪聲不斷,然後一下靜了下來,屋裡改作了一種微弱的聲響,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間擠出來的聲音。許三多試探着喊了一聲連長。

屋裡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許三多退了小半步,對了鎖頭一拳砸過去。許三多隨着開了的房門撞了進去。

屋裡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裡,是一地的菸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牀上哭着,他的哭是從枕頭裡傳出來的,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裡。

許三多愣了一下,然後靜靜地看着。高城終於意識到屋裡又進了一個人,一骨碌爬起來,胡亂抹了把臉:“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醫務室!”他已經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並用,一腳把他踢開。

高城說:“不用不用!沒有胃不舒服。”

許三多終於明白過來,立刻就啞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臉,手上紫紅的一塊,那是剛纔發作時在黑暗中弄傷的。

許三多愣了一下:“連長,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許三多的手:“你那又怎麼回事?”

許三多同樣在砸門時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脫了榫的撞鎖:“你砸門?”

“我又做錯了…”許三多有些沮喪。

許三多在給高城包紮完畢後,起身回宿舍,高城筆直地坐着,絕對的沒有半分感謝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並把門從外邊輕輕地帶上。

高城一個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間。

回到宿舍,許三多對着那封寫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終於把它收了起來。

說是頂不住就給班長寫信,這信卻一直沒有寫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頂得住和頂不住是個選擇題,我們沒有選擇頂不住的權利,這個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經定下了。

就在許三多又開始在自己的宿舍裡掃地的時候,一個人影惴惴地站在門口黑暗裡。

是高城,他像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站得離門有點距離,看着屋裡。刻意迴避着許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進門的時候,熄燈號同時吹響,兩人怔了一下,許三多伸手拉滅了燈繩,一片漆黑中立刻聽見一個人撞在門框上,然後是高城惱火的聲音:“你搞什麼!”

“報告,是熄燈號。”

“我想給你包紮一下你的手,這黑七麻黑的我怎麼包啊!”

“熄燈號吹過了…明天吧。”

“開燈哪!”

“執勤會來查的…已經來過一次了…違反紀律了…”

“我跟他們說!我是連長!”

兩個人在黑暗裡小聲地爭辯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齒,終於放棄。轉身回自己的房間,他再次不知撞在什麼東西上邊,憤怒地低聲嘶吼:“幹嗎把過道燈都關了?!”

“一直說節約用電…我們就兩個人…要開燈嗎?”

“不用了!”高城恨得壓低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你最好破傷風死掉。”

許三多聽着那個腳步聲磕絆了兩下,去遠,他正打算關上三班宿舍的門。

高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許三多!”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高城的聲音去盡了惱火和怨憤,只剩下失落和軟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們宿舍嗎?我保證,這沒有違反三班偉大的內務條令。”

這次,許三多沒有反對。

所有連一級單位的宿舍燈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燈基本都屬於連以上軍官的辦公間和住處。七連是最黑的一處,在星星點點的燈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線。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邊的月光,許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絆絆地進來。他想上去幫手。

高城把被褥胡亂扔在一張下鋪上:“別管。你上牀,睡覺,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煩了。我也有很久沒睡過士兵宿舍了…”

他回頭,發現許三多已經上牀睡了,實際是從他說出“命令”兩字後幾秒內就翻到上鋪了,並且是極標準的睡覺姿勢。

高城:“怎麼不脫衣服?對身體不好。”

許三多於是把衣服脫了。高城憤憤地看着他,然後和衣摔在剛鋪的被褥上,砸得連着的幾張鋪一起顫抖。

沉默中下鋪打火機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後菸頭閃亮,月光下煙霧嫋嫋飄起。許三多吸了口氣。

高城:“別說。我知道你想說宿舍裡不能抽菸。”

許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連隊已經沒了,再撐着就可笑了。我想找個能說話的人,可全連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張嘴。跟我聊天,許三多。”

許三多:“我不會說話。”

高城:“也許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許三多,瞧咱倆多可笑,你是某個不存在的連隊裡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擺脫連長大人說話的口氣…哈哈,慣性,咱們多像兩隻想掙脫粘蠅紙的蒼蠅。”

許三多:“這麼說不大合適,連長…”

高城:“我沒有保住七連的本事,還沒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許三多:“有。”

“今晚上什麼爛糟事我都做過了,現在我不是連長。什麼都是,就不是連長。”

高城咬着菸頭跟自己生氣,一時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寬慰。

高城拼命想讓許三多把那現在來說可笑的內務條例拋開,拼命地想讓許三多能很輕鬆地和他聊天…可是許三多卻平靜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話都沒有超過三個字!

他氣呼呼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邊瞪着那個平靜的人。“真就聊不起來嗎?你那麼討厭我?”

“不是!”

“那你給我超過三個字!”

“這不像連長和代理班長談心…”

“誰在跟你談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說了我不是連長!你見過這號光桿倒黴蛋連長?”高城氣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頓,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着背心短褲,給高城燙得要跳。

“見鬼…就今天這日子你還沒忘了打開水!”

許三多:“萬一誰要喝…去兄弟團的路遠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鋪上,“我不信我們聊不起來。”

“跟你說個事吧,跟別人都沒說過。”高城緩和着氣氛,並存心吊着胃口,“我是別人叫做將門虎子的那號人,先聲明我從來沒*過我爸,全團沒幾個知道他是誰…其實我爸是…”

“咱們軍的軍長。”許三多接話。

“你怎麼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團都知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全團不知道?也就是連長您自己以爲別人都不知道…”

高城大聲呼氣和吸氣的聲音讓他意識到不該再回味下去了:“這麼說我像只猴子?對了朝陽活蹦亂跳地覺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實別人看我不過是發人來瘋,跟自個飆勁?”

“不說了!挺屍!”高城用被子捂住了頭呻吟着,“你是我的地獄。”

他們終於決定睡覺,或者說,他們決定不再交談。高城的努力以徹底失敗告終。

清晨,晨練的士兵出現在操場上。幾張在七連熟悉的面孔混跡各連隊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寧,有馬小帥。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憂傷。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牀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菸頭。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經整齊地疊好。

“這就是你的報復嗎?許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們的東西來羞辱我?讓我每一秒鐘都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坨稀泥!”

“沒有。”許三多開始打綁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負重長跑的玩意,“對我要求嚴,因爲怕班長走了後我掉下去,代理班長…我知道是指導員建議的…代理也教人負責任,我明白班長以前爲什麼那樣對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沒讓你送你的班長。什麼都抹不掉。”

許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長走了,我傷心,七連改編,您傷心,這是咱們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麼都沒了,什麼都要自己再找回來,我知道那味兒。我不會在這事上報復誰。”高城啞然,許三多站起來,他已經裝束停當。“而且不讓送班長,因爲人得爲做錯事擔當後果。連長,沒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啞然,許三多把那當默許,出去。高城忽然爆發起來:“又去幹什麼?怎麼連隊散了你比以前還要忙?”

“跑步。今天一萬米還沒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許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這陽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爲留下的痕跡。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前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

“管你是報復,是堅持,是固執,是慣性,我跟你摽上了。兩個人,你要照舊就照舊。你也別客氣,不用當我是連長。”

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迴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說我不是兵了您怎麼辦?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是秋後螞蚱,您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雙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舊!給你爽!”

高城帶着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這兩個人與伍六一所在的機步一連交錯而過,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幾個極響亮而簡單的口令來,全連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個操場。

第二天早上,許三多從宿舍裡出來,有意在等待,高城終於出來,許三多跟在他身邊,間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難堪,說實話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是爲士兵定的規矩,軍官們不守那個,何況這是一個上尉和一個三年兵雙人成行。

路邊幾個兵別過臉去忍住了訕笑。

高城尷尬地迴避着:“喂,許三多…這雙人成列是我說錯了。”

“報告連長,您說得對!”

高城只好別了臉,想不經意間錯過這個隊形,偏偏許三多幾年來已把隊列適應得極好,稍趕一步兩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腳,同出右腳。

連隊食堂裡,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這邊掃。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那叫蹭飯也得蹭出個志氣,可這也集中了各連近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六連長瞧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

高城梗着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

他不由得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爲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起來:“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

然後就自己唱開了。在衆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只好張着嘴幹跟着。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只好不再說話,訕笑着和他的兵儘量把頭別往一邊。

衆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着。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看着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回到高城身邊:“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

高城沒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兇,許三多的歌是種平和的力量,高城卻鬱憤而蒼涼。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地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着,等着這兩個爲面子耽誤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爲旁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爲他們預備的小桌坐下。六連指導員大聲喊道:“通信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

高城忙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迴應,他說:“該着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擺明是種尊敬,因爲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

兩個人只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不過今天大家極其齊整,三人成行,雙人成列,雖零散也走出了一種風範。

最後兩個兵走出食堂之後,指導員回過頭來,他說:“瞧見沒有?今兒立刻就規範了。我們鬥不過七連,可也不能太輸給七連。”

高城苦笑着,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與天鬥,與人鬥,其實不過與自己鬥。”

“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團裡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麼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說你。好吧,許三多,就說你。”

許三多在一羣幹部中坐着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着:“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裡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了一個公務兵,在門口問話:“請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

高城回答說:“我是。”

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師部的人已經帶着命令來了。”

六連長興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來,扣上了風紀扣,然後他看見呆坐在衆人之中的許三多,頓時…

一種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傳染了那個兵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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