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龜兒子

?兩歲時我開始學走路。\www。

我爸說,兩歲是個該爬起來挨摔的年紀,再不摔該不會走了。

摔起來很痛。

於是我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玩具,這個玩具會爬會滾,會分泌屎尿鼻涕諸般**,總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東西,像是終日在大哥和二哥手上傳送的一個皮球,這個皮球有時在一個俗稱屁蹲的動作中,把屁股染成家鄉的紅土色,有時連腦袋也不能倖免,日久天長我挺喜歡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爲在他們那種窮極無聊又其樂無窮的傳送中,實際上你是不用費心走路的,你只需要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於兩雙小泥爪之中,實在不想玩了就拿大頭照門框上撞出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兒,然後在你的大哭聲中自有爸拿着新削就的毛竹板子過來解圍。

結果是我的紅色屁股和大哥二哥青腫的屁股。

結果是直到四歲我還是一隻需要人傳來傳去的皮球。我不會走路。

大哥二哥後來很輕鬆地就寬容了我。他們終於認可這個搖搖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說話的傻三弟。於是在過了六歲關以後,爸交給三兒傳承的不僅是大的二的舊衣服臭鞋,還有一個常用的稱呼:龜兒子。

至於外人,也就是下榕樹鄉的同村人,他們不像爸那樣滿足於一個含意曖昧的稱呼,他們比較直率地叫我許三呆子。這個稱呼後來隨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傳到第七裝甲偵察連。我那班副伍六一曾很坦誠地問過我: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

坦誠和直率真是一種美德,那怕是給你帶來些微的不快。

★二級士官許三多

當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時候,許百順還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說他那口子這兩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說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許百順是有主意的人,他曉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許百順還記得,昨天晚上在壠溝裡下了竹籬,就像那口子照生一樣,竹籬裡照常地會有泥鰍和小魚,生活就是得時常有些小豐收,否則不叫百順。

小魚在竹籬裡翻白眼,泥鰍在竹籬裡翻肚皮。

大喇叭裡還在嚷着:許百順,許百順,你死脫了頭的還不回來?你要生閨女啦!

後一句讓許百順氣憤了,他毫不猶豫地回敬了一句:什麼閨女,是兒子!

接下來是濺着水花往家奔。清流冽冽,以連建制計算的泥鰍小魚們蹦着花兒逃開了成爲小農經濟的一部分。據許百順誇大其詞的說法,那天逃掉的泥鰍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確實得了個兒子,卻只有六斤五兩,所以,後來一到許三多的生日,許百順的嘴裡總會嘀咕着,說可惜了他的那塘泥鰍。有時候是大嘀咕,伴着荷包蛋揮過來的一個巴掌:真可惜了他孃的那塘泥鰍!

下榕樹的村中空地是許百順的必經之道,一個後來被村長改名叫幸福廣場的地方。但這時候的村長還沒有起名題字的惡習,他正抱着他那一歲的兒子成才,在那塊未來的幸福廣場上招搖,他朝許百順從鼻子裡哼出一串模糊的聲音:回家生兒子呢?他說。

許百順一向對此類事不屑掛齒,他揮揮手,算是一種響應。他說誰知道是騾子是馬?又不是我生,老母雞天天抱窩,女人家就得生兒子,急啥?

村長又哼,他說我兒子名起好了,叫個成才,以後準定成才。

許百順也哼,那是對的意思。

村長說我兒子七斤四兩呢。他還要補充什麼細節的時候,許百順已經一劃一劃地去遠了。村長的哼哼就急成了嚷嚷:不說不急嗎?遠處的許百順說不急!小娘養的急!

村長琢磨了會,覺得許百順的背影很像只水鴨子,這個想法讓他安心,重新專注於自己準定成才的兒子。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兩小孩,後來竟成才成到了一個部隊上去了。

半個村子的老少齊擁在許家的門口,直教個水泄不進,屋裡終於傳出一聲嬰兒哭聲,人羣齊齊轟出個“好”字。許百順更急了,連鑽帶拱地往裡衝。有人不禁對他數落道:不是教訓你,你們年青後生要少看這路邊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裡。許百順一看,這不是村裡的逃亡富農嗎?不禁問道:是我生兒子呢!你啥成份?你逃亡富農來教育我貧下中農?逃亡富農頓時矮了一截,但反應很快,他說你叨叨啥呢?四人幫都打倒啦!你以爲你準就生兒子嗎?!

許百順沒有顧理他,直直朝屋裡扎去。

是個兒子!屋裡的許百順突然喊道。

又是個兒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個許三多!許百順的嘴裡不停地嚷着:我許百順生了三個!三個都是兒子!這麼多兒子!**萬歲!!

那一天,許百順得意得像是瘋了一樣。

以後的夏天傍晚,下榕樹村中央的那塊空地,就時常會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村長,一個是許百順,各人手裡抱着一個小男人,那表情是誰也不服誰。有時候許百順還會拉上他的一樂二和一起助陣,顯出一份男丁興旺的氣勢,村長就很泄氣,直到後來國家出臺了計劃生育的政策,號召只生一個好,村長好像才找回了一股正氣!並在喇叭裡不停地叫嚷着,直嚷得許百順滿嘴不滿的哼哼。

許百順有自己的主意。

1979年,許三多兩歲,開始了搖搖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時的中國援朝援越,援了阿爾巴尼亞又援西哈努克。我們抗過美國,跟印度戰鬥,跟蘇聯戰鬥,此時的中國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漢們去流血流汗。男子,年青力壯掄得動鍬也拿得起槍的男子,在中國似乎永遠是一個光宗耀祖的話題。

許百順不再跟村長哼哼了,他集結了家裡的男丁,去村長家表示友好,村頭的大喇叭正廣播中國人民解放軍對越自衛反擊戰的社論。

村長在屋裡坐着,正吧噠着煙鍋子,瞅見了走來的許百順。

許百順拖着十三歲的一樂和八歲的二和,背上揹着兩歲的三多,三個崽子都有青的和紅的屁股。許百順只要村長給句實話,這戰到底打多久?能不能打出個十年抗戰來。一樂才十三歲,還有五年纔夠兵齡。但他想好了要讓一樂參軍。

村長哼道:打完咧,頭十天就打完咧!打個小越南還十年抗戰?頭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個師!村長說,我跟你說啊,以後呢,該種地的種地,該搞生產的就搞生產,咱們就搞建設了。再過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實現啦!

許百順不信。後來的中越邊境,零零星星的又響了好幾年的槍聲。他的熱望又跟着呼呼拉拉地熾熱了好幾年。在許百順的主意裡,家裡的三個男丁都是有講究的,工、農、兵。他老許家一樣踏上一隻腳,那是踏踏實實的硬道理。

1984年,許三多七歲,終於能站穩了,只是說話還夾生。

許百順讓哥仨站成了行,他從袋裡掏出一些錢來,一張一塊上又加了張一塊,三人都激動得不行,許百順也不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錢給了許一樂,說家裡有錢啦,去了縣城,先吃點好的,查身體別涮下來。這兩崽子帶着,讓他們長長見識。

許一樂接過爸爸的兩塊錢,興奮得差點要行了一個軍禮。

1989年,許三多十二歲,剛從學校回來,身上還揹着幾乎讓成纔打散了架的算盤。那天學校正學珠算。一進門,許百順又讓哥仨站成了行。許一樂已經和爸一樣了,他渾身泥濘,神態也蒼老了不少;那許二和卻一臉不屑的神情。

這一次,許百順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瞪一眼許二和,他說咱家不是萬元戶,你小子又不學好,就該上部隊練練。你哥押着你去,龜兒子傻人有狗運,也一起去鎮鎮你的邪氣。

許二和接了錢,伸手還想要,許百順不再給,他只給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許三多十八歲了。學是不讓唸了,初中畢業後,爸就開始懷疑一個學富五車的兒子在下榕樹這山溝子裡會有什麼妙用。這一次,哥仨也只能站成哥倆了,一樂和三多的中間,空了一個位子。

許百順從一摞票子裡拿出了一張五十塊,說,家裡窮啊,也不知道生了你們三個幹嘛?你龜兒子最笨,笨得連莊稼活都不會幹,還得防着你跟老二學壞。你去當兵吧,當兵省錢,沒準復員時還能鬧個工作。拿去。

許三多卻搖搖頭。

許百順說,說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錢都不知道要。

許三多說,我不要錢。爸,當不上兵我還念高中行不?

許百順將錢狠狠拍在許三多的手上,雖沒大吆喝,但他的臉上已經寫着不行二字,許三多的臉上不由現出一點茫然的慍怒。

十六年過去,家裡還是沒有一個當上兵。

許百順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知道這山溝子裡的農要走出一個工來,必須先得做成了兵。

從人武部出來那天,許三多第一次曉得自己的**還可以這樣被人檢查的,而且盡檢查一些絕不該檢查的所在。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兩個兵,一個兵從外邊進來,一個官從裡邊出來,他看見那個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個禮,那個禮挺得讓許三多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曉得那個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長,而那個官則是上尉連長。

站在一旁的許一樂,當機立斷地踢了踢許三多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這會給留個印象。許三多卻捂了屁股叫痛,似乎這會爸還能拎了毛竹板子過來幫他。於是那幾個官兵掃了一眼就進去了,他們掃過許三多的臉上時,那眼神像是看穿了另一個世界。

許一樂覺得這個弟弟實在是龜兒子,實在是沒什麼希望,他學着爸的樣子,打鼻子裡哼了兩聲,在他的心裡三呆子的兵路看來徹底失敗了,老許家註定是一個大寫的“農”字,農自有農該忙的事情,他掃見了路邊地攤上的一些**畫片,他站住了。

許三多沒有替哥哥多想,他說哥,走吧。

許一樂卻不走,他問三多:那五十你還沒花,是吧?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許一樂說去買點。許三多把錢給了哥哥,他說要去你去。但許一樂不好意思前往。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似乎是怕人笑話。他推了一把許三多,把許三多推到了地攤的邊上。許三多無可奈何,只好看着那些畫替哥哥問道:多少錢?

十塊!買畫的說。

許三多伸出那張五十塊的錢,替哥哥買下了幾張**。

回到家裡,卻把父親給氣昏了,他操起多年不用的毛竹板子,在他們的屁股上就是一頓痛打。當然,他最恨的還是許一樂,他一邊打一邊不住地罵着:都快三十的人了,要麼你給我帶房兒媳回來!這玩意會生兒子嗎?

體檢當兵的事,又這麼無疾而終了。這天,許百順讓許三多陪着去集上賣茄子。他看見那逃亡富農的那車西紅柿,紅火生意,心裡難受。便悄悄地對許三多說,回去讓你媽也種西紅柿。

逃亡富農知道許百順的難處,他說百順呀,你就是不趕趟,怎麼着?老三這回也招不上兵吧?許百順是有點難受,可嘴裡卻說誰說的?正等消息呢。逃亡富農鼻子一哼,哼得很討厭,他說你就是個面子大過裡子,想要的人都有通知了。今兒村長家成才就在家等着,軍隊裡來人家訪了。許百順的心一下軟了,忙問真的假的?

逃亡富農說全村人都知道啊!沒告你呀?

村長家裡果然滿滿當當地盛滿了村民。

二級士官史今餃子餡似地正襟危坐着,一腦門子的汗珠,不知是捂出的還是被問出的。

這個問,你這士官到底算是兵還是官啊?

那個問,你會開坦克,拖拉機會開不?

還有人問,你一個月掙得挺多吧?

幾乎問什麼的都有。但沒有人迫切要個答案,可這位“大兵”的軍容筆挺藏不住和氣勁兒,更招了人樂呵呵的攏來和他招呼。這就苦了這史今了。村長卻很同情史今,他擡擡手,朝人們連連地餵了幾聲,然後說,大家夥兒,人解放軍同志今兒是來家訪的,可不是讓咱們問的!同志,你說是不是?

史今不知說什麼好,他笑笑地點着頭。

村長說我知道你想問啥,你是不是想問我兒子,爲啥要當兵?

史今說對對,可那還得他自己答。

一旁等待的成才忙站了起來。這是個伶俐的小夥子,從眼睛到身板都透着機靈和精神氣兒,他說我從小就有一個偉大的理想,那就是參加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遙想當年,長征、抗日、三大戰役、南昌城頭燎起的星星之火燒遍了整個中國!今天,穿上神聖的軍裝,接過前輩的鋼槍,我熱血沸騰,難以自己,保衛祖國,保衛人民,成爲百萬雄師中的一員,如溶入大海中的一個小水滴…

聲情並茂的成纔像是在背書。

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看周圍人。周圍人竟讚不絕口,有人說成才這小夥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樣是做大事的。有人說就是,打小就透着靈氣。

史今只好什麼都不說。

村長也被兒子的表演打動了,他樂得不行,忍不住還給兒子鼓起了掌,弄得滿屋掌聲一片,掌聲歇後,村長才覺得有些不對。

有一人正仇恨似地在門口的陽光下瞪着他。

那當然就是許百順。

村長沒事人似的和許百順打了一下招呼,說大兄弟來啦?

許百順卻回道:個驢日的。

罵完,許百順掉屁股就走開了。許三多一路蔫頭蔫腦地跟着他的身後。

史今覺得有點奇怪,問道:他是誰?

村民!村長一臉的意見。

史今卻站了起來,他說我還得家訪您這村的許百順家,您能給我指條道嗎?

村長一下就愣了,臉上的意見明顯更大了。

從村長家往回,許百順一路地疾走,也顧不得再數落許三多了,一直回到自家的院子,纔開始嚷嚷了起來,他說一樂,快去買點酒,要好點的!叫你媽去辦菜,要見肉!接着又對二和說,二和,你個死剁了頭的還知道回來?在家呆着,呆會解放軍來了大棍子打暈也得留住!

許二和梗起脖子:什麼解放軍?

反正你給我把人留住!

說話間,許百順已經在院子打了幾個轉兒,把事兒安排妥當又扯起了許三多。

龜兒子快跟我走!

許三多卻一直懵着,他問幹啥?

許百順說,我瞧成才那狗日的說話跟你老師挺像,一驚一咋的蠻有名堂,這套話是怎麼也得找你老師學會了。許三多說我不會說。許百順說,讓你老師說了你背下來,你龜兒子記性不是挺好麼?許三多說那我也說不出來。

許百順看着許三多急了,一腳踢了過去:想吃老竹筍炒肉了不是?

許三多知道什麼意思,轉身就跑出了院子,許百順提着竹板子,在後邊緊緊追趕。

村長想留下那招兵的史今吃飯,史今卻堅決不肯,說是我們部隊上有明文規定的,絕對不能吃請,他讓村長,您指個道就成了。村長開始並不怎麼殷勤,他凌空一指,說許三多的家就是村西頭那家,這都能看見了。可很多村民嚷嚷着要給史今帶路時,他卻突然來了心思了,他隨即攔住了村民們,叫他們都回吧!回吧!跟着幹啥?然後回頭對史今說:

我帶你去。

村長有點不太不放心。他心想這招兵的要到許百順家幹什麼呢?

他們倆走進許百順家的時候,許百順不在家,許三多也不在。史今看到的只是掛了一牆的獎狀,鮮豔生動得讓史今有點高興。村長到處瞄了幾眼,搖頭說:多半是不在。我跟你說,這家人見天就在外邊忙做小買賣,可沒我家成纔對隊伍上那熱情。

這時許二和趿拉着鞋走了出來,十足一鄉村的痞子,他瞧了他們一眼,問道:幹啥呀?

村長說這是隊伍上的同志,來家訪你家老三。

許二和卻一臉的不屑,他說咋呼半天就是個當兵呀?史今說對對。許二和隨即上下打量了一般史今,問:當兵有啥出息?

說完,掉臉回了屋裡,把個史今噎在那兒。

村長一看卻樂出了聲,他說你瞧,我跟你說了吧,就是這麼個家人兒。你要急就先回去,這家訪我替你來就成——咱們都是代表國家的嘛。史今搖搖頭說不急,他說還是等一等吧。話音未落,許一樂拎了酒瓶子衝了進來,一看有生人先啞了半截。他看看村長,又看看史今,說:你坐啊?說罷掉頭便進了廚房。

史今想跟一樂說句什麼,卻怎麼也看不到他出來,只好乾乾地站在那。

那一樂在廚房裡已經把鍋碗瓢盆弄得熱鬧起來了。下榕樹人嗜辣,轉眼間,外邊的史今就被那股鋪天蓋地的辣味嗆得眼淚汪汪的。

村長一再地讓他走了算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讓村長再等等,一直等到許百順的回來。

許百順和許三多是從教師那裡回來的,他要他的許三多,在教師那裡把成纔給史今背出的那一版,都給他背會了。回到門口時,許百順並沒有注意看屋裡的史今和村長,他還在督促着他的許三多,他說老師剛纔教你的都背會了?

許三多說背會了。

許百順說呆會能說出來?

許三多卻又猶豫了,他說,可能還是說不出來。

許百順一巴掌就扣在了許三多的頭上,扣得又脆又響,與此同時,他瞧見了史今和村長,他一愣,愣在了門檻上。

這…這…解放軍同志來家訪吧?

剎那間,他聞到了廚房裡的辣味,一時不知說啥好,忽然鉚足了氣力,對許一樂喊道:加紅的,要大紅,讓解放軍同志嚐嚐咱這就叫個地道!

這一聲吆喝把史今嚇了一跳,趕忙說別別別,我這不能吃請,這是規定。說着往外走去。

許百順哪容史今這樣,他拉住史今說,這不叫吃請,你瞧這正是飯點是不是?

廚房裡的爆炒聲越來越熱鬧了,一陣陣濃烈的辣煙,弄得史今又嗆了個正着,他一邊手擦着眼淚,一邊躲閃着,說外邊好,還是外邊好。轉眼看了許三多你,問道:這是許三多同志吧?咱們好像有點熟?體檢時見過的?

看見人想跟他搭碴,許三多立刻緊張起來。這輩子,他也沒跟穿軍裝的說過話。一緊張就狠狠地幹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兩下,轉過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對了史今。

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村長在一旁笑道。

許百順馬上恨恨地給了兒子一腳,說把桌子搬出來。解放軍同志來家訪你,解放軍同志想在外邊吃,你龜兒子還不勤快着點?

許三多乘機溜進了屋子。

史今怕許百順認真,又一再地對他說,我真的不能吃請。許百順不依,他說你要是再說我就要生氣了。我也是當過兵的,那徒手突刺也是正經學過的,你就這麼見外?

史今一愣,但村長告訴他,他那叫民兵。

村長總是不讓許百順得意。

許百順毫不示弱,他說我那叫全民皆兵!說着就動作了起來:

預備!用槍!防左,刺!防右,刺!

好像真的有一場搏鬥,許百順顯得十分賣力。史今也知道,那許百順在期待他的一個讚揚,便順口說道:老前輩的功底真是一點沒扔。

這時,屋裡的許三多拖着一張大桌從屋裡出來,史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但一桌的紅辣椒卻把史今嚇得不行,許百順只要叫他吃菜,他馬上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我…我還是喝。

那就喝。

許百順的精神也跟着酒精一下上來了,他告訴史今:咱們搞“預備用槍”那會,我們常跟部隊上會餐呢!史今一口的好,好,挺好。可是老前輩,有句話我還是得跟您說。史今說着說着,臉上突然就閃出一點提前的內疚。許百順卻沒有留意,他讓史今說吧,我就樂意跟你說話。

史今說,如今的部隊和您老那時候不大一樣,這麼說您不介意吧?

許百順瞎亂地點着頭。

史今說,就拿我們那個團來說吧,機械化突擊步兵,衝擊速度每小時六十多公里,空地協同,要掌握的可不光是開槍…以及您那突刺刺,對兵員的素質和反應能力要求很高。

他瞧瞧許三多又看看許百順:我這麼說您明白了?

村長就顯得得意,插嘴說: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頭跟他說明白。

許百順不樂意地看了一眼村長的得意,他說明白明白,這機械化就是說開着坦克上唄?

史今連連點頭,說對對對,坦克、步戰車、自行火炮、導彈,我們這幾年正在加速化機械化裝甲化進程,我們連就打算在近年內實現全高中連…只可惜,許三多同志是初中畢業…我這麼說,您明白了?

許百順的酒已經喝多了,他狠狠地捶了許三多一下,說龜兒子聽明白沒?平步青雲啊!幹出去的導彈能打到勃列日涅夫!

史今說,您…真聽明白啦?再好的步兵連也不興裝備洲際導彈,咱說的是步戰車上的反坦克導彈,能打三公里不到…您在聽嗎?

沒在聽,就這會工夫許百順又灌下了兩杯,然後對着史今一拳擼了過來。

他問知道爲啥非得跟你喝酒嗎?

爲你兒子當兵唄。

這話史今也想說,可叫村長說了。史今只好搖頭。

他說不,老前輩自有前輩的情誼。

許百順瞪眼道:怎麼不是?就是爲了這嘛!我還不知道當兵不興吃請?生拉硬拽給你弄來,我圖啥?就是想把個小龜兒子交給你嘛!他沒出息,不會種地也不會發財,膽小得是連殺口豬也不敢看,這麼着就交給你了!部隊上煉人哪!我許百順是多想他像點樣哪!…我許百順說話實在不?

史今點頭說:實在。史今的酒也早就喝大了。

許百順於是步步逼近,他說部隊上就講個實在,這麼實在的人你們要不要?你瞧瞧他,瞧瞧他…他順着許三多忙碌的筷子望了過去,突然大聲吼道:

龜兒子!

許三多嚇了一跳,知道父親今天不會放過自己,忙躥了起來,嘴裡支支吾吾地含着食。

今兒說的可是你的前程哪!你還在這吃吃吃,吃吃吃!

酒力慢慢上涌,許百順的語調也傷感了起來,他對史今嘮叨說:你瞧我這龜兒子,他要在家就這點出息,我許百順想蓋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塊上好的紅磚!知道爲啥叫個許三多嗎?因爲打出他孃胎,我許百順就看出他沒出息!生一個是兒子,生兩個還算是兒子,生三個就只能是龜兒子!瞧他這縮手縮腳的樣!把食給我嚥了!

許三多嚇得趕忙把嘴裡的食嚥了下去。然後睜着烏亮的眼睛看着史今,期待他對自己說點什麼。史今心頭一動,對許百順和村長說道:老前輩,還有村長,要不讓我跟許三多同志單獨聊聊?

許百順說聊吧,你們聊。那村長卻白了他一眼,他告訴他:他是說你別在旁邊插話。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他想把許百順叫走,許百順卻不肯,他說那哪成?卻拗不過村長,被拉走了。

小院裡只剩了史今和許百順兩人。許三多瞧眼史今,又擦擦鼻子。史今發現許三多好像有話要講,便說:你有話儘管說吧,這家訪就是爲聽你說話。許三多又擦了擦鼻子,想了想,說,我爸他盡吹!這不賴我,是他自己要生的!史今不禁一笑,他說這我知道,你說點別的,比如說…你想不想當兵?

想。

爲什麼呢?

當了兵,爸不會再叫我龜兒子了。

史今沒接茬問,他皺着眉,在暗暗地替許三多想着什麼。

外邊的許百順也在想着他的許三多,村長剛一放手,他轉身又往院裡衝,但村長卻死死地把他抓住。許百順有點急了,他說我得看着,這不行,你兒子說話時你就在旁邊看着!村長說許百順,我倒要問你,你跟我爭個啥?我是想我兒子當過兵,回來好接我的班,你兒子當完兵回來也是種地,你跟我爭個啥?

許百順突然來氣了,他瞪着村長說道: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只要你肯上的事情,準是好事!村長說,問題是你爭得過我嗎?我兒子高中畢業,是人都說人精。你家那個呢?大錘子砸不出個響屁來。

這一次戳顯然戳到了許百順的痛處,停了半晌。看着院裡悄無聲息的樣子,許百順只好說,好好,那讓小輩自個爭去。你先放開我,好嗎?可村長剛一放開,他一抽身就紮了回去。

他沒想到,他的許三多正跟史今玩命地推銷着自己。他說我是初中畢業,可老師說我學得好,爸說當兵小學夠用了,不讓唸了。成才他高中畢業,可他不好好溫課,初中他盡打我小抄。我膽不小,那回殺豬是沒敢看,可讓爸一通說,月下旬我跑了十幾裡地去上榕樹鄉看…許三多話沒說完,許百順已經進來了,後來還緊緊跟着村長。

許百順一進來就對史今嚷道:同志,他兔子腿兒跑得快,當兵錯不了。然後吩咐許三多,龜兒子,來兩下讓解放軍同志瞧瞧!

後邊的村長說,跑得快頂個屁用?打仗了想當逃兵啊?

許百順不理他。他告訴史今,他許三多彈弓打得準,打起槍來也肯定準。還有,記性也好得要命,而且上樹賊快。說着就叫他的三多,爬個樹給同志瞧瞧,快,快呀!

爸進來後許三多幾乎就成了啞巴,聽到這麼一聲吆喝,也沒多想,立刻飛身往院裡的樹上爬去,還真快!史今追到樹下時,他都到了樹半腰了,嚇得史今在下邊連連地叫他:不用了,不用了,小心摔着!樹上的許三多把脖子反擰着,看着下邊的史今。其實他打胯底下看去也能看着,不過他覺得那不太恭敬。

許三多對下邊的史今問道,還爬嗎?史今的話顯然沒有聽。

許百順哇哇地插嘴說:還爬!同志你看這挺行吧?

史今看看錶,看這勢頭,覺得是自個該撤的時候了,便說行行,我先回去了,老前輩,這事我們再考慮…這麼一聽,樹上的許三多就犯急了,一急就緊張,一緊張就砰地一聲從樹上摔了下來。這一摔,史今走不了了,急忙趕過去攙人。

許百順一上來就給了三多一個大嘴巴子,罵道:你是找摔還是找抽呢,淨給我丟人!

第二個巴掌下去時,不想卻抽在了史今的手背上了,史今阻止道,別,別這麼教育孩子…

許百順沒管,只朝着許三多繼續吼着:沒拉!龜兒子,掉兩句書袋子給解放軍同志聽聽。

許三多一邊捂了屁股,一邊便哼哼唧唧地念着:軍隊叫ARmY,中國人民解放軍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襲擊美國珍珠港;一年半後香港迴歸祖國,這個協議是1984年9月30日簽訂的…

史今看着看着,又不忍心走了,他摁着許三多坐下,說:行,行,說說中國人民解放軍…許三多沒等史今說完,就自以爲是地答了一句: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弄得史今只好苦笑。

史今說,我是問你,這七個字讓你有什麼特殊的想法?

許三多愣住了,他撓着頭擦鼻子,因爲書上沒寫,那老師也沒教。

許百順在旁邊急得要跳腳,他瞪着兒子,背呀!不是剛都背下來了嗎?

許三多也想跳腳,可他知道,跳也沒用,跳也想不起來。村長終於大笑了。許百順舉起拳頭又要往三多身上湊去,卻被史今阻住了。

史今說,你倒是老實,我以爲你至少會說保衛祖國保衛人民呢,別人都這麼說,我知道那叫一個嘴巧,可當兵,至少這句話得會說呀?

許三多低下了頭,彷彿到了末日。

其實你挺不錯的,史今說,我沒當兵那會還不如你呢,你有很多長處,可現在部隊跟我當兵的時候不一樣了,要學的東西太多,學歷往高中上*。

許三多看着父親從史今的肩膀後瞪過來的兇眼,突然壯足了膽,對史今說,萬有引力是牛頓說的,人家愛因斯坦那叫相對論。

史今說我知道你想去部隊,我也想要你,可我得對部隊負責…話沒說完,許三多又搶了過去,他說我作文能寫一千多字!我會寫童年往事,不信你問我們老師!你,你不要我,是吧?

史今覺得這是明擺的事,而不是什麼要不要的問題。可史今不是這號人,他低下頭,該說不該說的話把臉都捂成了豬肝色了。他說,你爸怎麼說你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你不像他說的那樣。再說了,其實不當兵一樣可以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的,許三多。

許三多忽然就哭了,稀里嘩啦中竟哽出了一句讓史今愣神的話來,他說:

我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村長覺得大局已定,便伸出手來,說好了好了,人家同志還趕時間呢。

史今剛一轉身,許百順的拳頭就往許三多掄了過來,嘴裡罵着:個龜兒子,你就連當兵都當不上!可史今已經聽不見了。史今擦着汗跟着村長早已往外走去,但他聽得到了許三多的哭聲。許三多的哭聲讓史今心裡一緊,不覺走了回來,他說老前輩,您不能這樣。

許百順說我打我兒子,你管不着!

史今壓着火,再次坐下。

史今說我明白您那心思,你替兒子着急。

史今說你想給他找條路,我挺想給他這條路。

史今說您兒子挺聰明的,他是在這山裡給漚的,你讓他出去,他擦了這塊眼屎,立馬就能成人。可這眼屎他得自己擦。

史今還想說點啥,說點國防建設啥的,可許百順那表情叫他沒了自信。

許百順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他告訴史今,說屁道理呢,說那麼多屁道理還是個不要。

史今只好把什麼話都吃了回去。他跟前還是張桌子,桌子上有幾個酒杯,史今拿起自己那個酒杯,說:總之是對不起老前輩了,我敬您這杯,希望您不要看死了您這兒子。

他說着站起來,乾杯!但膝下那凳子卻礙事。

許三多瞧起來是真喜歡上了史今,趕緊幫史今挪開了凳子,誰曾想史今還想把那沒說清的國防道理再往下說說,他放了杯子就往下坐,就這樣活活地坐在了地上,給院裡的泥地坐出了一個坑來。許百順伸手去扶,沒扶着就樂開了。但嘴裡不敢樂。

他說人活一世,這個兒子還是個龜兒子,我可是頭三年就看出來了!

史今早甩開了他的手。他從來不丟人。他沒這麼丟過人。他也從來不生氣。他沒這麼生過氣。他不知道在跟這老頭吱氣,還是跟躲到院門前那傻小子生氣,那杯酒也和了他心裡的羞臊,一塊往上涌,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嘴裡竟突然說道:

老前輩,你兒子…你們家許三多,交給我了是不是?

許百順一愣:交什麼交?你要他啊?

史今說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罵你兒子打你兒子,我管不着,你叫我的兵龜兒子,一百八十個不行!

村長倒是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說這是醉話,醉話,酒後食言,做不得數的。

史今卻說醉什麼?喝酒不就是個挺?我還有什麼沒挺過?許三多,我跟你說,這不見得是個好事,要了你,你就得玩命!老前輩,我跟你說,一年時間,我把你龜兒子…不,你兒子練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兵!

許百順不由一陣驚喜,暗暗地就擼了許三多一拳。

許三多一緊張,又想擦鼻子,終是沒有擦,只是兩手相互地擊打着。

他高興咧!

送走史今後,那個暮色忽然讓許三多覺得茫然,因爲有人在路上不住地問他:

三多,要當兵啦?

許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實在說不上是喜還是憂。

遠處是青山蔥籠,近處炊煙繚繞,許三多的家鄉其實是很美麗也很靈秀的一個地方,今兒他覺得,就連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讓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後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當兵啦?

嗯哪。

許三多答應着,回過頭便勃然變色,成才和幾個狗黨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聲成才哥,下邊就不知道怎麼說了。

成才卻擡起下巴,說誰跟你叫哥?

許三多見勢不對,在上心裡做了連連後退,他說我爸說,這叫公平競爭,咱誰也怨不着誰。說完,掉頭就跑開了。成才幾個吆吆喝喝地追在後邊。

許三多確是跑得賊快,但慌不擇路一腳踩進了水稻田,立刻讓人圍了起來。這小子連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他頭一抱,往地上一縮,將屁股出賣了成才他們。成才幾個一涌上來就連掐帶打,打得許三多哇哇大叫。

許一樂從邊上經過,卻不幫他,嘴裡還嘟囔着:使勁打!打死纔好呢!

許二和出來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壠頭晃盪着。

許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聲吶喊,撈起把鋤頭,踢飛兩拖鞋,便殺了過來,嚇得成才一幫轉頭就跑,二和緊緊追着,直到被趕來的村長攔住。村長大喝道:

許二和,你個死剁了頭的!要傷了人我叫警察過來!

許二和不怕村長,他說誰要再打我許家,我碼百十號人過來,咱有人!

村長看來也奈何不了許二和這個刺兒頭,只好悻悻離開。

一頓揍對許三多來說無傷大雅,他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沒事了。

二和斜視着眼前的弟弟,怎麼也不敢相信,他說你當兵?咱爸怎麼把你塞進去的?

許三多說,你們都沒當上,我就當上了。

二和一個絆子把許三多摔倒了,然後在田壠頭坐着。

許三多若無其事,朝二和湊過來,說,二哥。

二和說,幹啥?

許三多說,沒事。

二和說沒事滾一邊去!

許三多沒滾。兩兄弟安靜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緋色的山村在他們的眼裡,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許三多又叫了一聲。

二和說,到底幹啥?

許三多笑了笑,還是沒事。

許二和回頭看看弟弟那張憨憨的臉,忽然有些捨不得,他說到了軍隊,有人跟你來硬的,你不能軟。那可就沒人幫你了。

許三多不懂,他說怎麼硬啊?

許二和給許三多比劃他的拳頭,他說這麼着…嗨,跟你說個屁,什麼時候你敢跟人動手?

許三多說,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來越濃,許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臉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兒,說你走了,二哥回頭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這呆了。這麼大個地方,點支菸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呆不住。

許三多一時驚訝之極,他說二哥要去哪兒?

不知道。

二和轉口問:你要去哪兒?

許三多說,我當兵啊?

二和說,爲啥要當兵?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說**有句話,說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是爲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來的。這個目的就是保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疆土,這是我們這個民族自誕生以來慣穿了五千年曆史的神聖使命,保衛我們的國家也就是保衛我們自己,保衛我們的生活和傳統…

得得,誰告訴你的?二和不想聽這些東西。

許三多卻告訴他,是今天老師讓背的,剛纔一緊張全忘,現在又想起來了。

你挺得意啊?

許三多憨憨地給哥笑着。

二和搓搓弟弟的頭,說得意啥?看看吧,要離開家了。

許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顯得有些愁悵起來。

第二天,村長領了幾個人在挨家挨戶地往牆上刷着植樹造林的標語,許三多過來畏畏縮縮地叫了他一聲。他說村長。村長聽到了,卻不理他。

許三多說,讓成纔去吧。

村長這才一愣,停下了手裡的活,他說你說什麼?

許三多說,我說當兵,讓成纔去吧,我不去了。

村長把手上的刷子給別人,歪着脖子看着許三多:你說讓誰去就讓誰去啊?你以爲是你許家的事情呢?告訴你,打人家說要你,你就跟國家掛上鉤了,那叫個…叫個國家公有財產!瞧見那沒有?

許三多看着剛剛寫到牆上的那些標語:砍樹是要坐牢的!他發現每個字都張牙舞爪的。

砍樹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長一字一字地擲地有聲。

許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長說別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許三多轉身就走了,走得淚汪汪的。

他心想,這個兵看來不當都不行了。

一年一次的軍歌本來是很嘹亮的,可車站的人羣過於喧鬧,於是添了幾分雜亂。送行的家長們算是最熱鬧了,而且有人開始哭了起來。終於新兵蛋子們大聲唱着剛學的歌過來了,由幾個人武部官員帶領着,一張張年青的臉,像胸前的大紅花一樣興奮。

家長們又是抹淚,又是鼓掌,然後衝入了人羣中將好好的一支新兵隊伍給肢解了,然後開始嘮叨,開始叮囑。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但怎樣努力都是白費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邊。

看着兒子身上的軍裝,許百順興致勃勃的。

他說了不起了個龜兒子?轉一圈讓老子看看!

許三多不甘不願地轉了一圈。

反着再來一圈,龜兒子。

許三多不幹了,他說不轉了。

啊呀喝?不聽你老子的了?

許三多說,爸說話不算話,爸那天跟班長賭咒發誓,說日他先人的不叫龜兒子了!

許百順確是做賊心虛,瞧着史今往這邊瞧一眼,聲音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龜兒子怎麼了?沒你老子保家衛國能有你這身行頭?你老子幹過民兵!

許三多卻告訴父親,我要去的是正兒八經的正規軍。再說你那叫啥保家衛國?弄個徒手突刺像掄鍬把子,還把左右手弄錯了。你還跟班長說我擤鼻涕不打緊,你當年可尿過炕!

許百順一掌就要打在許三多的臉上,他說我是給你長出息才壓的自個!尿炕?尿炕的人能生得出三個兒子來?說了你也不懂!便去瞧那邊的史今,回頭說,行,我看你是早琢磨着要反,跟你那二哥一個樣。

二哥說他不反你,他給你留面子。許三多對父親說。

屁!大人事你少管!我跟你說,你們這班長人還不賴,到了部隊上貼着他走,他能幫你攔槍子兒。

我幫班長攔槍子兒!許三多說人這輩子是得當過兵,有了那幾年打磨,一輩子都知道有個東西叫腰板,挺起來就是響噹噹,活得跟別人就是不一樣!

許百順一聽愣了,忙叫喊着停停停,我聽這話又不像你說的,誰教的?

許三多挺了挺腰板:縣人武部長剛給我們訓話說的,人可是打過涼山的!

許百順說,我是說你別太勇!中華人民共和國沒你就不成個國啦!

這時,新兵們的歌聲響起來了。許三多聲音是最響的。那時正流行《再見吧,媽媽》,歌詞裡又是犧牲,又是牽掛,弄提許百順都氣急了起來,他說你媽又沒來,這鬼歌唱給她聽去!這又是誰教你的?!

許三多說,也是縣人武部長,他說他們在前線天天唱這歌。

許百順突然喊道:不許唱!

不想有個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人,他稱讚許三多說,小夥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要打仗!說完就走了,許百順悄悄地就問道,他又是誰?

許三多說,他就是人武部長!

許百順不敢再說什麼了,只是眼圈有點紅。好在周圍的人已漸漸稀疏,家長們正聚往幾節車皮外的悶罐車廂,他們的兒子都已經上車去了。許百順看了看他們,對許三多說:

去吧,你去死吧!

許三多沒見過爸這樣,頓時愣了,他說:…爸,那我走啦?

走吧走吧,就當沒生你個王八日的。

許三多無心再計較這王八日的跟龜兒子有什麼區別,應了一聲嗯哪,就上車去了。許百順一步上來,往許三多手裡塞了一點錢,說拿去,這是一百塊,以後每月給你寄四十。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他說不要!

許百順說拿去!每月四十,敗家子呢!

許三多忽然發現,爸原來和家鄉一樣,是要走時才覺得依戀的,但這兩人都不會表達,他看父親一眼,打算趕去那邊車廂,卻撞上身後兩個小混混樣的年青人。

你剛纔唱挺好呀?他們說,會不會唱這個?“咱當兵的人,是個大傻瓜…”

許三多立刻慌張了,說不會。

許百順見狀跑了過來,說幹什麼?打架會不會?

許百順年老體衰,被推了一把,但他絕不示弱,立刻跟人撕巴起來。許三多驚惶失措得連連後退,一到這種時候,他的腦子都是木的,連叫人的勇氣也沒有。

許百順對他喊道:龜兒子還不給我上!你瞧好了。說着就是一拳,打在一人的臉上,他說當兵就是得這樣當!

這時有人跑了過來。是從悶罐車那邊飛跑過來的史今,他手一揮,把那兩人嚇得後退了。

史今喝道:需要我教你們什麼嗎?

那兩人立刻意識到這主不善,說不用不用,就是瞧子弟兵親切,來問候一下。

一邊歇着!史今對他們吼道。

那兩人不懷好意地往後退了幾步,看着。史今回頭看這爺倆,許百順剛纔明顯吃了點小虧,在擦着臉上的血道。魂不附體的許三多在一旁看着,伸手想碰碰父親的臉,被攔住了,許百順說滾吧滾吧,看你當了兵也沒強似什麼。許三多打了個轉身,木木愣愣地要去找那兩人講理,被許百順在屁股後給了一腳,讓許三多趕快上車!罵完,又柔和地吩咐道:當了兵不興打架,你打架,班長不要你了。

許三多說我知道。

許三多上車的背影像個小老頭。

許百順看着,又是歡喜又是失望。

史今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打了個軍禮,最後一個跳到了車上。

列車一聲長鳴,慢慢開始移動了。許三多擠在門口,看着父親死要面子地擠在送行家長的最外圍。兩人都一言不發地看着。忽然,許三多被人在背後捅了一下,回頭一看,纔看見是也穿着軍裝的成才。

我還是來了,我爸有人。成才說。有點示威的味道。

許三多沒心思理他,轉了頭繼續凝視着父親。

家長們都隨着車走着,許百順也隨着車走着,這時他發現被人撞了一下,一看,竟是剛纔的那個兩混混,他們在對他樂着,他們知道,現在那個狠兵不可能下車了。

許三多一看就往下跳車,卻被背後的史今一隻手將他從地上拔了起來。

許三多掙扎着,喊着,讓我下車!讓我下車!

史今一言不發,一手把着門,一手死抱着人,帽子都被讓許三多打飛了。

許三多看見父親已經跟那兩人打起來了,但列車已經越來越快,好在許三多看見有人遠遠地朝父親的方向飛奔過來,卻被人一腳踹在了地上。

那是起來送行的許一樂,他的大哥。

許一樂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對車上的許三多喊:

三多,我不生你氣,我來送你啦!

正說着,被許百順一掌摑在臉上。

許百順也朝許三多嚷道:兒子,好好活啊!

列車這時已經駛出了車站,史今把許三多剛一放下,許三多便蹲在地上哭了進來。

他說班長,我爸剛纔叫我兒子了。

史今撿起地上的軍帽,在許三多的後腦上輕輕地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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