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營房的羣落裡亮起燈光,七連的會餐開始了。\\В5、com\

這次會餐是在露天下的車場邊進行的,幾個車燈被擰往這邊作爲照明,這使會餐平添了幾分金戈鐵馬之氣。司務長張羅着炊事兵用一個個鋼食盒把菜端了上來,沒什麼好的,就是肉管夠,酒管喝,十足的野戰部隊習氣。

高城對着他的一連兵,舉起了盛酒的飯盒,看着,暮色下的兵顯得有些低沉,因爲七連還沒吃過這樣的敗仗,高城也不知道說啥好。

“七連的兄弟們!”高城猛發一聲吼道。

“到!”全連的兵都齊聲響應着。

“我本來尋思就不會餐了,打了敗仗還會什麼餐?”高城說,“可指導員說,打了敗仗尤其得會餐,鼓舞士氣嘛。”

一旁的洪興國覺得這樣說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會吧!可是鋼七連的士氣繃了五十多年啦,鋼七連的士氣還用鼓舞嗎?”

“不用!”全連的兵像炸了窩似的。

洪興國高興了,對高城點了點頭。高城端起飯盒,繼續道:“所以我提議,這第一杯酒,咱們爲敗仗喝一杯!這杯酒會喝不會喝都得喝,因爲敗仗是咱們不願打,可是已經打了!”

洪興國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經仰脖子灌了個汁水淋漓,洪興國只好也喝了。

剎那間,全連響起了喝酒聲。

“第二杯酒,爲勝仗喝一杯,這一杯,有信心打勝仗的才喝,沒信心的,歇吧!”

他又喝了,全連哪還有個不喝的,又是一陣牛飲。說是兩杯,實則是兩飯盒,一飯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兩口喝了兩瓶多,很多人已經開始打晃了。洪興國就是最先晃的。高城當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邊問:“指導員,我沒說什麼不該說的吧?”洪興國搖頭說:“…沒…沒。”高城說:“那你也說兩句吧。”洪興國毫不猶豫地端起了飯盒:“這第三杯…第三杯,大家清清肚子,胃裡填點東西,能喝的接着喝!”

幾百隻手伸在早在旁邊列隊的餐盤,本就壓抑着的部隊頓時鬧騰開了。

高城端着飯盒,眼睛已經有點發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長…”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說話不算數…你說過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前途…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史今:“別說了。這麼多年,我敬你一個吧,連長。”

高城是來者不拒,一飯盒倒下去說話也更無忌憚了:“爲什麼不是你抓了那個俘虜呢?許三多,跟你班長比你算個什麼呢?”

許三多不願喝酒也不願跟人比拳腳,他守着幾箱啤酒發呆,有時心不在焉地給沒酒的人倒上酒,完全沒聽清高城在說什麼,聽見高城說他的名字,就跑來:“報告連長,什麼事?”

史今扭頭衝許三多揮手:“沒事…連長,他很帥吧,今天?”

高城似笑非笑:“他很帥…可你怎麼辦?”他是自說自話,史今也由得他,轉向許三多:“許三多,幹得不錯,有意義。”這個詞對許三多和他有些特別的意思,他擠擠眼睛。

許三多追問:“什麼是意義?”

史今愣了愣,許三多沮喪,又有些憤怒,像是自以爲長大了卻發現仍被人當做孩子,如果以往他堅信,那麼現在他懷疑。

史今:“我說做不得準,這種事要你自己解釋。”

許三多:“我不要做準,只要個解釋。”

“我回答不了你。”

背後突然傳來伍六一的叫喊:“許三多!”許三多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狠狠推了個踉蹌。

“因爲你把所有事情都扔給別人!你什麼都不管!好像他就該爲了你一個人!我討厭你,知道嗎?他照顧你,全都在照顧你!你怎麼不問他現在想什麼?有問嗎?問他現在有什麼事情!”伍六一一下接一下地推搡,許三多沒有反抗也想不起反抗,眼裡只有伍六一被醉意和怒火燒得熾熱的眼睛,然後換上了史今,他把自己插在兩人間做一個緩衝墊子:“別這樣,六一…別這樣!”

高城還坐着,喝了一口酒,並不打算去阻止這小小的糾紛。

洪興國有些着急:“老七,你不管呀?”

高城並不理會:“合理衝撞…是合理的。”

“連長!”背後有人叫他。

高城回了頭,成才端着一飯盒酒在那站着,而且肯定醞釀了很久。

成才:“我敬您一個酒。”

說着,成才已經一飯盒喝下去了。

“連長,我要轉連。”成才把心裡話給端出來了。

高城跟着也喝了一碗,跟着毫無理由地笑着,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問道:“你要什麼?”成才藉着酒勁,再一次告訴連長:“我要轉連,轉到別的連隊。”成才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聽到了。高城放下了飯盒,站了起來。安靜是可以傳染的,從那一角傳染到了那一羣,傳染了整個剛纔還喧譁的酒圈子,整個圈子都安靜下來,伍六一慣性地推了許三多最後一下,然後整個人羣靜止。

高城站到成才面前,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看着他:“再說一次。”

成才:“我會去別的連隊。已經聯繫好了,是揹着您乾的。我向您告別,連長。”他和高城,和所有的人都像是凝固了,許三多難過地將頭轉向一邊。

“還有哪個連?哪個連比鋼七連更好?”高城疑惑地問道。

成纔打着晃,站了起來,好像什麼也沒說過一樣。

我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以爲這是最壞的一切,併爲之迷惘。

只有許三多沒醉,看看他們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離開了他們,離開了那樣的喧鬧,在外邊的樹下,隨意地遛着。看見司務長正一箱箱地往車上搬蘋果,便走了過去。

“我來幫你。”許三多說。

司務長說:“再搬一箱就夠了。”

許三多說:“您要去哪兒?我想跟您走走。”

司務長一聽有人作陪,便樂了,說“不愛熱鬧啊?”許三多說:“主要是不愛喝酒。”司務長點點頭說:“我跟你一樣,愛看熱鬧,不愛湊熱鬧。我要去看老A。”許三多愣了愣,就上車去了。

特種兵的營房已經拆得就剩個尾聲了,幾架直升機正在空地上轉動着旋翼。

司務長終於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後邊還有一個許三多,便笑着問道:“你也來了?”

司務長說“我是七連司務長,連長讓我給你們送蘋果來。”

袁朗指着快要消失的營房說:“我們這就要走了,還是心領了吧?”司務長不幹,說:“心領就是不要,你不要,我們連長非一個個塞我嘴裡不行。”

袁朗只好答應收下了。

袁朗的笑聲總是朗朗的讓許三多感到親切,他真的有點留戀。

“你們就走啊?”他對袁朗問道。

袁朗肯定地點點頭說:“從來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頓吃的是擔擔麪還是牛肉拉麪。”

“好走。”許三多說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個人都能很快接受許三多的這種說話風格的。袁朗有些期望地問:“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沒有來找你。如果知道是來這…就不來了。”

袁朗苦笑:“我是自作多情了。怎麼啦?你們不是在聚餐嗎?”

許三多愣了一下:“我不合羣。”

“可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個沒有戰友的地方,這不是你乾的事情。”

許三多有點想哭:“我的朋友要離開七連了,好朋友。被你擊斃的那個!”

袁朗默然了一會兒,讓內疚慢慢過去,但他不打算表現出來了,他已經說過對不起了。“離開你的人和事還會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識到他們離開了,他們對你都很重要。”

“不會的!我已經很努力地不讓他們離開我!”

“這和你的努力有關係嗎?”

“有關係。”那臉上寫着十足的信心和決心,那讓袁朗覺得再多說一句都是殘忍。他只好拍拍許三多的肩。“祝你心想事成。”特種兵實在動作太快,這時已經基本登機完畢,這讓袁朗說話也帶上了匆忙:“本來想問你最後一次,想不想來我們這,現在不用問了。許三多我走了,你記住,對你這樣的人生命是有意義的,你的夢想總會在前邊的什麼地方等着你。”

他走向敞開的直升機後艙門,那裡現在在等着他一個人。許三多看着那個人和那機艙裡一艙全副武裝的兵,他充滿了失落。他不知道他的夢想是什麼!

那個小小的機羣爬升升空了,在旋舞的落葉中消失,似乎從來沒來過一樣。

軍列在鐵路回駛,現在它載滿的那些裝甲車終於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平原。

成才一個人完全佔據了車廂一角,那是因爲沒人願意跟他待在一個地方。連他所在的七班也儘量忘卻他的存在。成才那天晚上用一飯盒青島啤酒創造了七連的一個歷史,他做了七連連史上第一個跳槽的兵。連長跟他幹了那盒酒,他不可能挽留一個跳槽的兵。像來時一樣,他孤獨地看着車廂外,車廂外是他指點給許三多看過的那座山。

回連隊不久,成才就辦完了手續,準備調去紅三連任班副去了,並且很快會轉成士官。他和連長的那盒酒幹得圖窮匕首見,也乾淨了成才和七連的情誼,讓他在七連再無容身之處。

他真的成了鋼七連第一個跳槽的兵。臨走時,成纔打開揹包,裡邊有三條煙,分別是塔山、紅河和建設,成纔將那條塔山扔在了桌上。

“給大家抽的。”他說。

但誰都沒有反應。成才也不期待什麼反應,許三多幫他拿了行李就出門去了。到門口時成纔回身敬禮,所有人中,只有班長面無表情地給他還禮。

許三多跟在成才身後穿過操場,外邊在下雨,操場上沒有一個兵,但幾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裡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叛徒。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

這很簡單,拎起日常用品去另一個宿舍即可,可這完全改變了他的生活,前狙擊手成纔到了三連後會發揮他在文體方面的才能,成才告訴我他捨不得狙擊步槍,可他也說,做什麼都要付出代價,而且這個代價肯定比你想到的…要貴。

他們終於走出了鋼七連的視線,成才轉身看着許三多:“你回去吧,你沒必要陪我受這個…懲罰”。

“我送你。”

“你沒必要同情我。”

“我佩服你!你知道自己要什麼,你也敢要!”

成才暴怒轉身,一腳把水窪裡的水踢得許三多一身都是。許三多沒閃沒避。

驕傲的成才蹲在地上開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要什麼嗎?”

紅三連這邊,倒是十分的活躍。指導員親自把成才迎進宿舍裡:“這個連現在正是大換血的時候,以後你就是骨幹了!就你在七連的表現我們是絕對信得過的,過兩月師裡田徑賽還指着你露一手呢!還有許三多,你也回來吧,你原來就是咱們連的,你跟成纔不是老鄉嗎?你們倆要聯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長跑,咱們連就把全師給震啦!”

成才馬上攔住了指導員的話,他說:“他是鋼七連最好的兵,他不會來這的。”何紅濤沉默了,那等同說紅三連只收次貨。許三多也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擺着自己的東西,看看擺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說:“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點點頭,說:“許三多,你以後要常來看我。”許三多忽然發現成才的眼裡盡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實不想離開七連。

成才說:“許三多,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我在連裡交了那麼些人,最後只有你一個人來送我。”許三多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就說:“他們不像你想得那樣的。”

我忽然明白班長跟我說話時爲什麼經常嘆氣。

許三多落寞地冒着小雨往回走的時候,正碰上史今出來找他。團裡命令,讓他一個人明天去師部做夜間射擊示範。許三多想也不想,問道:“那咱們什麼時候走?”

史今說:“我不去,就你一個。”

許三多的眼睛馬上就大了,他說:“爲什麼你不去?我的夜間射擊是你教的呀!”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說,有點痛苦。說:“我不去…自然有不讓我去的理由。”

許三多有點着急:“爲什麼?”

史今苦笑,他快被許三多逼得走投無路了:“許三多,你的爲什麼可越來越多了。”

許三多很認真地問道:“你在想什麼?有什麼事嗎?伍班副說我什麼都不管,從來不管別人。可你不一樣啊,有事你要跟我說,像對伍班副一樣。我能擔當事了,我很努力的,我們是朋友。你當我小孩,我當你朋友。”

史今擡頭看看天,讓臉上被澆灑了更多的雨水,然後看看許三多,笑笑:“你今天真是有點…怪怪的。成才走了,很傷心?”其實正像伍六一說的,許三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夠顧到自己的情緒,小得史今一句話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情緒。許三多迅速地沮喪起來,剛纔機槍似的發問與其說因爲關心,不如因爲憤怒。

史今安慰他:“跟你說件事吧,小學三年級我有個好朋友,我們同桌,一直同桌,後來她走了,我很傷心,我覺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兩天睡不着覺。”

許三多專心而大有同感地聽着,幾乎要揉揉眼睛:“後來呢?”

“後來?後來沒了。哦,後來我們又在一起了。”

許三多鬆了口氣,“那就好。”

史今忽然有些調皮的神色:“想知道她去了哪兒,又從哪兒回來嗎?”

許三多仍沉重着:“想。”

“我們調座位,一週一調,她給調開了。一個月以後,她又調回來了,我們又同桌了。”

許三多:“啊?”他笑,笑了第一聲就打住他知道班長在說他。

史今含着笑:“三連到七連,是個天涯海角的距離嗎?明天就算你想不見成才吧,我是說就算啊——辦得到嗎?不定哪天你們就又共一張桌子。人總是要分嘛,分得還會越來越遠,可你也在長啊,腿會越長越長,有一天,你覺得從天南到地北,也就是一擡腿的距離。”

“是啊是啊,”許三多迅速地開懷了,“我真傻。”

“是有點傻,你都是老兵了。”

許三多輕聲地笑,揉揉眼睛。

“老兵,可以回七連了嗎?該打揹包了。”

他跟着史今邁開步子,雙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勁開着玩笑,簡直是竭力開着玩笑:“順便說一聲,那個跟我生離死別足足一月的同桌,是個女孩。”

許三多終於開始大笑,因爲在隊列中,無聲地大笑。

許三多並沒打算違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傳達的命令。他坐上一輛軍用越野車,就報到去了。越野車的前邊,是師部參謀,正翻看着許三多的材料。但他有點不可理解,他問許三多:“你的成績驕人!怎麼還沒升士官?”

許三多:“我初中畢業。”

“那不是唯一標尺。”

“七連的好兵很多。”

參謀顯然並不相信:“還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語,許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圖,反倒他轉臉間看見車後的一個人影,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但車已經實在離得太遠。

許三多極目看着。

參謀也扭頭看問:“誰呀?”

“像是我班長,”許三多對自己搖着頭,“不會的,他回宿舍了。”

這是不需要一個師參謀操心的瑣事,參謀點點頭,合上了許三多的資料:“轉士官吧,你絕對夠格。”

許三多看到的那個人正是史今。他最後看了一眼駛遠的越野車,橫穿過馬路。他仍沒穿雨衣,雨雖然不大也快把他澆透了。他去車場,也許是這條路太長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路過車場的時候,伍六一和幾個兵正冒着雨給露天下的戰車蓋上篷布,史今本是從旁邊路過,機械地上去幫手。

伍六一覺出他不對:“怎麼不穿雨衣?”

史今搖了搖頭,走開。他現在已經無法掩飾了,沮喪和絕望襲了上來,在風雨中走得都有些飄搖。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拿着自己的雨衣追了上來:“命令下來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緊緊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寢室裡大口地燒着煙,看着窗戶上的雨水,他甚至不願意直對着說話的洪興國。洪興國嘆道:“夜間從來是三班長的強項,慣例是他去。這回臨陣換人只說明一個問題,命令已經到了,就在團部。”

高城嗯了一聲,意思是知道。

洪興國輕聲地說:“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

“得做準備。”

“怎麼準備?怎麼準備?!”

洪興國面對高城的逼問,有點無奈:“情緒,他的情緒。他辛苦了這麼多年,得讓人笑着走…”

“怎麼笑?你給我笑一個!笑啊!”

“老七!”洪興國起身把虛掩的房門關緊了。

高城的氣來得快泄得也快,因爲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發作對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連的任何人換他留下,比如那個最出頭露臉的許三多…”

洪興國:“我會留許三多,任何團部的軍官也都會選擇許三多。”

高城瞪着他:“你擺出那副他媽的…”

洪興國沒等他說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說,像個連長那樣想問題,好嗎?”

於是高城改成了瞪着窗戶外邊。窗外的雨還在不停地下。

夜雨澆淋着遠處微閃的燈光,槍聲間隙而有節奏地在響,觀看的人都是內行,解說詞也簡短之極。許三多在射擊,對他來說,簡單得像是呼吸,只是偶爾停下換個彈匣或者更換一種武器。

微光射擊。

燈全滅了,許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鏡,綠色視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難找出來,許三多射擊,換彈,射擊,換武器,射擊,頻率和白晝射擊幾乎是一碼事。他的射擊位置上有了越來越多的觀望者,那都是軍階遠高過他的軍官。

軍官:“談談經驗,許三多。”

“就是瞄準,射擊。”他很清楚沒人會對這樣的回答滿意,又補充說,“我班長打得比我好,我們連有個狙擊手也比我打得好…原來是我們連的。”

王慶瑞在人羣裡插話,他一直是觀望者之一:“這個兵謙虛。低着頭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芻。說真的,他是我見過不多幾個會思考的兵。”軍官們輕笑。許三多面無表情地站着,像任何士兵會做的那樣。

我很想說不對,士兵很會思考,服從命令的同時都在思考。可我是個士兵,士兵不該當衆說出自己的思考。

軍官們走向下一個射手。一名軍官拍拍許三多的肩,是接他來的那名師參謀:“許三多,能教別人嗎?”

許三多:“能。”

參謀:“留下教吧。一個月。”

許三多:“服從命令。”

服從命令之後是深深的失落,那種失落看得仍未走開的王慶瑞嘆了口氣。一個月很快的…他忽然毫無來由地有點情緒,走的時候又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師部,團長王慶瑞正在參加一個由更多高層舉行的會議,師長正在談着一個沉重的議題:“我們一直在改,一直在觸及筋骨。從摩托化到半機械,從半機械到機械,現在是從機械到信息,短短兩個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經歷過這個進程,坦白講不輕鬆,最不輕鬆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榮的老部隊,本以爲他們會一直跟我們一起。”

師長說得斬釘截鐵,他說的是實在話,實在到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這或那相關的回憶。

師長:“王團長!我們希望把三五三作爲試點單位。”

王慶瑞:“責無…旁貸。”他稍爲停頓了一下,誰都知道那一下停頓代表什麼。

師長:“有什麼困難?”

王慶瑞:“最大的困難您已經說過——人。”

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對視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心情。

師長:“能克服嗎?”

王慶瑞:“能克服。”

師部會已經開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續上了水,很多的菸蒂被摁滅在菸缸,滿了的菸缸又換上空的菸缸,這樣的會議實在是個痛苦的進程。

師長:“照顧好他們。”

王慶瑞:“只怕他們不要求照顧。”他看着會議桌,眼神像看着具體的某個人。

師長需要三五三團儘快拿出重編部隊的初步方案。王慶瑞嘆氣:“不是一個人,不是一羣人。是整支部隊,需要時間。”

師長:“我希望我的軍官有這樣的概念,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王慶瑞閉上眼睛想了想,這小小一瞬,一絲痛苦之色從眉間掠過:“一個月。”

“一個月,要具體到人。”

“當然要具體…”王慶瑞停頓了至少五秒鐘,像是怕驚擾到往下要說出的兩個字——“到人。”

就在師部召開這次回憶的同時,史今走上了他當兵生涯的最後一段路。高城最後一次問他還有什麼要求?

史今像在做夢:“要求?”

“說具體的,工作落實,戶口…不穿軍裝了,要考慮現實。”

“可不是。”

“說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說。”

史今:“總是說我們在保衛首都,可我…從來沒見過**。”

高城臉上的肌肉難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過了一會兒,才靜靜地出了門,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車駕駛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車。

史今上車時,整個宿舍空地外的活動都停滯了,那是完全公開的秘密。

高城開着車。這輛漆着迷彩,裹着僞裝網的吉普車擠在城市的車流裡像個異類,並且它已經迷路,還壓過了停車帶。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頻繁地說,間雜着敬禮。史今在車裡看着城市的華燈初上,他有孩童一樣興奮的目光。高城終於搞定,火氣沖天地回來:“我在這裡長大的,可我永遠搞不懂這裡的交規!”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們早就習慣甚至厭煩的一切,在他眼裡近似天堂。

高城:“每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機大隊,呼叫支援!二環又堵啦!”

史今:“真該叫三多和六一都來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許三多正在糾正一個射手的姿勢。他似乎能聽見有人叫他一樣,看看湛藍的天穹。今晚無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經接近他們這趟旅途的終點,高城將車併入慢車道,讓史今能看清周圍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會兒就不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淚從睜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車再慢也有個限度,他只有車駛過的這段時間可以滿足自己的心願。

一包紙巾遞過來,高城儘量不看他。

史今:“我班長說,有眼淚時別擦,由它自己幹就誰也看不出來。”他微笑,“這叫自然幹。”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真的過得很快!

王慶瑞的車在師部辦公樓前停下,他仍坐在車上沒動,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機並不想打擾他,輕輕地把車熄了火。王慶瑞意識到什麼,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紙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團的整編方案,師部會議上議定本月必須呈交的東西。王慶瑞下車,進師部,緩慢而沉重,忽然有點像個老人。

等他再次從師部出來時,手上已沒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車時發現了許三多,後者正拎着自己簡單的行裝在等待。王慶瑞將一隻手伸到方向盤上摁喇叭。

對忽然看見一個本團人的許三多來說,實在是驚喜,即使是個團長。他跑過來。

許三多:“團長好。”

王慶瑞似笑非笑:“幸虧你只教一個月,表揚你的電話我都接煩了。”

許三多:“對不起。”

王慶瑞當然不是要爲這事興師問罪:“在幹嗎?”

“這邊沒事了,我在等車回去。”

“明天才有車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運氣。”

王慶瑞苦笑,因爲有個人會蠢到等一輛明天才會走的車:“你運氣不錯,有輛車走了。”

許三多立刻四顧:“哪輛?”

王慶瑞:“這輛。”

許三多不吭氣了,和本團團長同車,不用想他就沉重起來。

王慶瑞:“你寧可多耗一天嗎?…我一路也想有個說話的伴呢。”他發現這個對這個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換了一種語氣:“上車,這是命令。”

許三多上車,和他的行李縮在車後座的一角。

車在駛,輪在轉,車裡人各種的心事也在轉。說是要找個人說話,卻弄上個正襟危坐一言不發的傢伙,王慶瑞也只好找話說。

“許三多,還在背技術資料嗎?”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確定是對是錯,也許該囫圇吞棗背了回去。

“那做什麼?”

“看書…咱們圖書館目錄從A到Z,我纔看到D…沒時間。”

司機咬着牙樂,王慶瑞則看不出贊同與反對:“你是這樣看書的?從A到Z?”

“我不知道怎麼看…我沒文化。”

他是準備迎接批評,但王慶瑞不再說話,一隻手指輕輕釦着車窗,好一會兒:“鋼七連怎麼樣,許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現,是問你的感覺。”

“好。”

“怎麼個好?”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慶瑞看着車窗外有點茫然,他是理解那個簡單的字的,尤其從一個兵嘴裡說出來:“如果沒了呢?”

“怎會沒了呢?”

“我是打個比方。”

“爲什麼沒了呢?”

王慶瑞:“假如…”他從車內的倒鏡裡看見許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經開始發愁,他笑,“就是開個玩笑。”

許三多點點頭,機械地笑笑。王慶瑞暗暗地嘆着氣:“你知道嗎?以前我就盼換裝新型主戰坦克,現在真要換了,我又害怕。因爲老坦克是四人乘員組的,新坦克自動裝彈,只要三個人。你明白嗎?”

許三多:“明白。因爲三個就要走一個。”他近乎慶幸——幸好七連是使步戰車。

王慶瑞:“跟你的戰友分離過嗎?許三多。”

“有啊。”

“挺得住嗎?”

“挺得住。”

聽許三多這麼說,王慶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許三多跟着又說了:“就現在。我跟他們分開一個月了。還好,挺過去了,我這就回去了。”

王慶瑞的心情無法抑制地被他又送入一個低谷。顯然,他懷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時不能告訴許三多。那就是他剛纔拿着的“機密”。

到了團部大院許三多下車後,站在路邊,看着那輛載他回來的車駛開。車上的王慶瑞直直地看着前邊,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我好像又把人給鬱悶了。我經常一無所知地讓人鬱悶。

回家比團長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畢,許三多拎了東西徑去他的連隊,步履幾近輕快。

七連的一切讓人欣慰地沒有改變,宿舍外的活動場地上只有一個執勤的兵。許三多張望着走過,微笑,敬禮,回家。執勤兵猶豫地看着那個走進樓道里的背影。

宿舍裡沒人,這很正常,訓練嘛。許三多讓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們該在的位置,正看的書放桌上,要看的書放櫃裡,水杯在櫃上,揹包入牆上的列,臥具回牆上,一切都熟悉得讓他愉悅。

然後擡頭,上鋪是一張空鋪板,史今是上鋪。許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證明自己視覺上出現了問題。鋪板是木質,粗糙,空得猙獰。然後他轉身,剛纔有樣東西被他從視覺裡忽略過了:一個打好的,將要被人揹走的迷彩包。

七連那執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戶。窗戶忽然一下打開了,說打開不合適,就力度來說更像撞開。許三多氣急敗壞地衝他嚷嚷:“人呢?!”

執勤兵想說點什麼,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許三多用一種瘋狂的速度穿越着團部大院,軍容和軍儀早扔到九霄雲外了,他衝散了一個隊列,跳過了一個花壇,一路違反着森嚴的規定。兩名警衛連的兵追在他的身後,卻終於對他的速度望洋興嘆,只好站住記下他的單位番號。

目標是車場。

衝進車場時幾乎與一輛正駛出的裝甲車撞上,許三多從門與車的間隙中躥了過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聲中消失。

史今正在車場擦車,動作與往常大不一樣,平時的維護保養極重效率,現在卻緩慢而輕柔,那樣的速度完全沒有實用價值。

整個連隊列隊在看着他,說看着不合適,更像行一個漫長的注目禮。

高城戳着,情緒很不高,沒心情說話。又是一個儀式,像進入七連有個儀式一樣,離開七連也有他的儀式。

高城:“今天,鋼七連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個兵將會離開我們,光榮地復員。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記在心裡的一個數字,記在我們心裡的是一個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長…”他有點說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隊伍一側,給自己點上支菸,全連列隊時抽菸已經完全不合他平時給自己訂的規矩。洪興國看住了他,眼神裡充滿責備。

高城只狠狠抽菸,看着孤零零一個人擦車的史今,一羣人看着一個人生挺,對雙方都像是刑罰。高城很討厭今天的儀式,即使這個儀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剛點上的煙,繼續面對自己訂下的規則:“我無權評價三班長什麼,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剛剛開始…在復員後…”

他又停了,看洪興國,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個耳光。洪興國鼓勵地笑笑,笑得很難看。

“像每一次一樣,由熟悉三班長的人對他做出評價吧。由七連的人對七連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員做出評價。”他如此地收場,語氣上有些虎頭蛇尾,然後草草站回洪興國身邊。

七連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亂一樣傳染了他們,他們當然知道一向口若懸河的連長爲什麼慌亂。

史今仍然擦着車,已經擦到車的背面,擦出了衆人的視線。似乎整個連對他不存在,似乎那輛戰車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聲音,這個“好”他不是說出來,甚至不是喊出來,像是從心裡什麼地方血淋淋地摳出來,再帶着痛號出來,號得車場上聲音迴響,號得每個人都心裡一緊,好像能聽見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好!”是全連的一起的聲音,這個“好”不是評價,是一種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個字音。

“不好!”這回是一個人,帶着哭腔的聲音從全連人身後穿透進來。許三多站在隊列之後,軍人總是習慣繃直了全身每個關節,而他現在塌掉了每個關節,第一眼看見他的人便知道這個人已經全垮掉了。

“不好,一點也不好!”他往前走了兩步,蹲下,哭泣。

洪興國沒說話。高城一直緊咬的牙關忽然鬆開,用手狠搓了兩下。史今從車後站了起來,被車體擋住了臉,他僵立了一會兒,然後從車後走出來,直愣愣地看着許三多,如果他剛纔和大家一樣在堅挺,那麼現在許三多已經點燃了這根導火索,他瀕臨崩潰。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卻瞬間亂成了一鍋粥。比許三多做了三三三個大回環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搞事的傢伙仍是許三多,他正死死壓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寧、白鐵軍幾個三班的幾乎是壓在他身上搶奪。

大家七嘴八舌地勸着他,許三多低着頭攢着勁,給的是從牙縫裡蹦的兩字:“滾蛋!”

高城陰着臉在看,洪興國苦着臉在看,史今扭了頭對着牆根看,伍六一大馬金刀地坐着,對着窗外看。

“再上幾個。”高城冰寒徹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幾個,已經拖得許三多在屋裡轉了小半個圈,許三多見勢不妙,把揹帶在手上狠纏了幾圈,看來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這麼廢物?”幾個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說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勁,許三多被架了起來,繞在手上的揹包帶一點點解開。

“滾蛋!”許三多終於動了手,第一次爲了私人目的動手,成功之際,一頭伴之一腳,白鐵軍摔過半間屋子,嚷嚷着從地上爬起來:“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個世界。甘小寧給了白鐵軍一腳,白鐵軍意識到問題之所在,紅着眼圈又照許三多撲。三班開上了全武行,許三多掙脫了人羣,搶住了屋角,發揮着他一向強項的近身格鬥。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淚,心猿意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勢看來是一下午也搶不進去。

高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通知保衛科!我無法用軍紀要求他了。他現在不是兵。”

洪興國嚇了一跳:“影響不好吧。他一向是個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許的落寞:“七連的心就要散了…”

洪興國猶豫一下,走向門口,他知道那是實情。他被史今的一隻手攔住了。

史今過去,看着許三多,後者漲紅着臉,除了憤怒和一個誓死捍衛的莫名之物什麼也意識不到,只是擺個攻守兼備的架子,如頭護窩的豪豬。兩個人對視,許三多喘着大氣,眼睛被揉得又紅又腫,史今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冷淡,這也許歸功於他的自然幹練:“還給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

許三多真的已經不是一個兵了,他衝着史今——自己的班長喊道:“滾蛋!”

“是啊,你班長本來就是要滾蛋。”

許三多被他一句話就搞得眼淚又要出來,大敵當前隨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寧瞧出了空子,想趁機動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學會了。好吧,你要死守個什麼誰也拿不下來,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轟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個破包。看着你現在的樣子,總想起你在下榕樹的樣子。”

許三多有些狐疑,此時不太像個敘舊的時候,但史今總是讓他覺得放鬆。

“我都記得。像只被罵暈的小狗,總找不着昨天埋的骨頭,還總在找。”史今憂傷地笑笑,許三多滿足地笑笑,恨不得搖搖並不存在的尾巴。

“未經許可,把你練成今天這樣…也不知能不能讓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鬆的許三多竟然忘了大敵當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從下榕樹到今天這樣,因爲必須得這樣。現在要走,因爲必須得走。三多,穿這身軍裝的人,選擇了這種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時候,爬都能爬回家鄉。你說,一個破包擋得住嗎?”

許三多怔着,剛燃起的希望一點點滅掉,而且比原來在一個更低點,被打擊得失去了所有的鬥志。史今硬着心腸瞪進他的眼睛裡,看着他眼裡出現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哀傷。

“騙我!總拿我當笨蛋!騙我好好活,騙我有意義!有什麼意義?我又做錯了!把你都擠走了,就這個意義…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誇你的人越來越多,想跟你說話的人越來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說話…傻子不怕人走…他不傷心…”前半截許三多在站着嚷嚷,後半截許三多坐倒了嘟囔,幾個兵輕手輕腳地從他手上拿開了包,那沒有必要,許三多無知無覺。

史今蹲下來看着那雙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淚水。“三多,別再把想頭放在別人身上。你這樣的人,自己心裡就開着花。班長走了,幫你割了心裡頭最後一把草。該長大了,許三多。”他站了起來,看着屋裡的人,憂傷得有點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從樓道上走着,身邊有洪興國、伍六一、甘小寧和三班的幾個人,沒許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靜,他竭力表現這樣的氣質——他瞧不起兒女情長。

高城:“來個乾脆。我開車送…還有伍班副,你們都回。”

洪興國:“連長,我去告訴許三多班長要走了,讓他…”

高城:“不用!爲什麼讓那個驚天動地的多情種子去送?我要他長個記性。至於長什麼記性,我希望在全連的公開檢討上聽他給我一個答案。”他轉向史今,立刻緩和許多,“對不起,三班長。”

史今:“該不該說都說盡了。長遠考慮也該這樣,連長。”

高城點點頭,生硬地向其他人說:“都回吧。”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過道,洪興國茫然地看着,甘小寧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然後他們茫然看着三班的門,那是他們不忍進去的一個地方。

門外已經響起汽車的發動聲。

三個人沉悶地坐在車裡,眼都和駕車的高城望着一個方向——路的前方。高城也許是覺得過於沉悶,也許是過於憂傷,拿出盤磁帶塞進汽車音響裡,是他偏愛的老蘇聯軍歌,頓時有些雄壯,雄壯了十多秒鐘,然後…老爺車上的卡式錄音機卡帶了,好好一盤帶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盤帶給砸了出來,然後竭力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開他的車。

史今拿過那盤帶子,細細地把卷得不成樣的磁帶復位,卷好,放回磁帶盒。

火車擁擠的硬座車廂內,史今窩在髒污的洗手間裡大聲地啜泣,自然幹終於也有個限度。他再一次擦乾了眼淚,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聲地啜泣。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巒被夕陽鋪成個輝煌的世界,農人在歸家,道工在望閒,護欄外的車毫無目的地對火車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試圖看見前邊騎車女孩的裙下,菜老闆追着黃臉婆試圖從她籃子裡拿回一個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見這一切。他臉上漸帶了點笑意,忽然看見一個穿軍裝時未曾見過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裡沉默地收拾方纔的戰場。

屋角還站着那個人,或者說戳着那根人樁子,沮喪的、哀傷的、麻木的,但站得筆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興國再次地進來看了看:“還沒動過嗎?”

甘小寧搖搖頭。

“也沒說過話?”

白鐵軍聳聳肩。

洪興國嘆口氣想走,轉過身子又轉了回來,走到許三多身邊看着他。如果沒有剛纔的全武行,現在的許三多也許會讓人誤會成堅毅地、不屈地、紋絲不動地守衛着那個…放痰盂的角落。

“出去走走吧?透透氣,別老想着。”

許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是,指導員。”

白鐵軍陪着許三多站在空地的一個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彷彿是紋絲不動地被人從那個角落搬到這個角落。

士兵們在周圍出入,繞着他出入,士兵們在周圍活動,繞着他活動。

白鐵軍繞着圈,呻着吟,嘆着氣,給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調地唱是個兵就會唱的《我的老班長》,邊唱邊注意着許三多的表情。

許三多沒表情,連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時此地,他怎會在意一個同班戰友並非惡意的人來瘋,或者說,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種傷心。

車回來了,高城和伍六一兩個人下了車,當然只有兩個人,少了一個。

許三多的眼睛終於動了動,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當做虛無,徑直進門,許三多看着他。

白鐵軍努力地想讓許三多正常:“想K他嗎?我也想K他。我數一二三,我們撲上去…一二三。”

許三多沒撲,他自然更沒撲。

白鐵軍:“你沒撲?你這麼笨的人都沒撲?沒撲就對啦。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他還不賴,真的很不賴,雖說是不大待見我,這是他全部的問題之所在。”

許三多仍看着,一直看到高城和伍六一的身影在過道口消失。

沒想K他,是想殺了他。後來他從操場走進宿舍,我想了十七八個比死更狠的辦法。最狠的是讓他失去他的鋼七連,讓他像我這樣站在操場上,儘管周圍都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熟悉的夜又一次無聲無息地來到七連,只是熟悉的夜中少了一個熟悉的人,高城正在主持着一個會議,全連的班排幹部都在這了,伍六一沒有列席,因爲他只是一個班副。可是許三多卻出現在這個會議上,只不過他被人從操場的角落又原封不動地移到了這個房間的屋角。

許三多執著的無聲,使這個有關他的檢討會無法進行下去,洪興國看着許三多仍然哀慟的眼睛,只好把他拉了出去。

就着過道里有些昏暗的燈光,可以看到許三多筆直地戳着,好像他從來沒有移動過,僅僅只是周圍景色的改變。洪興國思索着,儘量找一些不刺激許三多的詞語:“許三多,進了這家門,做了這家人。我們不如你班長,我們勢利,等你轉了三百多個圈才認同你,可是…你現在這樣,連長只會認爲你還是半個兵…”

許三多的無言使這場對話無法繼續,洪興國只有苦笑:“算了你先回去吧,順便你搬到上鋪,過幾天要來新兵。”

對士兵來說,這是個明確的信號,許三多驚訝地看了一眼。

“對,你是代理班長。伍班副已經通知了。”

於是許三多回寢室的步子越發沉重。

伍六一站在窗邊,看着外邊的夜色,這已經成了他最近的一個習慣。許三多進來,他便看着許三多。許三多將目光轉開,毫不避諱地看着他的上鋪,這也就帶得別人也毫無避諱地看着那張上鋪。

空的鋪板,空得只能讓人想起上邊睡過的那個人。

三班的人沉默了很久。

許三多走開,隨便地拿起一本書。

伍六一轉開頭,看着似乎獨屬於他的夜色。

許三多仍睡在他的下鋪,月光照着,他望着他上邊的那塊鋪板。

這樣就能造成一種假象,上邊睡着一個人。這樣就能睡得着。這樣,三班就集體違抗了命令。

以後的兩天裡,三班的士兵們都會不經意地呆呆地注視着那張空空的鋪板。

洪興國的到來破壞了這種習慣,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帶來的年輕士兵身上。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洪興國指着這個年輕的士兵,“這是從電子戰營調來的馬小帥,學員兵,當然也是高才生。三班長!”

許三多下意識地在屋裡尋找着三班長,伍六一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識過來自己就是三班長。

三班長?我被稱爲三班長?也許三班長將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稱呼了,比龜兒子還不願意。

馬小帥馬上給許三多敬禮。

許三多直愣愣地看着這個新兵,那麼年青,年青得讓人憂傷。曾經他茫然,史今走了他憂傷,憂傷了很久後,眼裡的憂傷已經成了蒼涼。

“這是你專用的儲物櫃,”伍六一對新來的馬小帥交代着有關的內務情況,“只允許放軍裝內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關專業的書籍,十一號掛鉤是你的,軍裝軍帽和武裝帶可以掛在上邊,我們要求不管型號大小,必須掛得一般齊,我們相信良好的內務是能夠鍛鍊軍人的素質…你的鋪是…”他猶豫了一下。

許三多抱起了自己的整套臥具,最後看了一眼那張空鋪板。“馬小帥,你睡這張牀,我的下鋪。方便互相照顧。”然後把自己的臥具放在史今曾經的鋪上。

於是班長在這個班的最後一點痕跡消失了。我想今晚會睡不着。

這對三班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終結,於是史今在這個班的最後一點痕跡,也消失了。

許三多整理着那張鋪位,宿舍裡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這對三班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夜裡,三班都在睡。馬小帥聽着上鋪傳來的輕微聲音。

馬小帥:“班長你睡不着?”

許三多:“沒。”

馬小帥:“我倒睡不着。”

許三多:“想來七連的人很多,來了七連又會很累。想想想來來不了的人,珍惜你自己的累。”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的話如此耳熟。

馬小帥:“你一定經歷過很多事。”

許三多:“沒有,睡吧。”他瞪眼看着頭上的天花板。

忽然發現睡着其實很簡單,只要對自己說——我命令你睡。

早晨的操場上許三多在跑步,揹着全套的負荷,作爲三班的領隊。

有節奏的口令聲和軍號聲在操場上響着。

我命令你起牀。

於是他終於成爲一個獨立而憂傷的,有思念卻離理想很遠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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