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主任下臺後，在車間裡勞動，幹最髒最累的雜活。他整天只知道低頭幹活，幾乎一句話也不說。
這天，賀思敏上廁所回來，路過車間旁邊一間石棉瓦搭的棚子前面時，看見沈主任扛着一隻木箱子，走路踉踉蹌蹌的，幾乎要摔倒了。他連忙跑過去，扶住沈主任，對他說：“來，我幫你扛吧。”說罷接過木箱子，扛到棚子裡，放到了貨架上。這箱子裡也不知裝着什麼東西，挺沉的，怪不得沈主任扛得那麼吃力。棚子外面的地上還擺放着幾隻同樣的木箱子，賀思敏順便也搬了進去。
待賀思敏忙完，站在一旁的沈主任低聲道：“謝謝你。”賀思敏一聽，驚奇地瞅着他，道：“原來你會說話呀，我們都以爲你成了一個啞巴呢。”沈主任雙目警惕地向周圍瞟了瞟，壓低嗓音道：“他們不准我亂說亂動。所以，我整天一個字也不敢講。”
“沈主任。”賀思敏叫了一聲，剛想說什麼，沈主任嚇得雙手直搖，像個受驚的老鼠一樣瞧了一下四周，低聲道：“你千萬別叫我沈主任，讓別人聽到可不得了！”
“那我叫你什麼呢？”賀思敏想了想，道，“那就叫你老沈吧？”見對方點頭，他接着說：“老沈，我看你瘦了，臉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幹活太累了？”沈主任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地：“我身體不太好，有高血壓。不瞞你說，我實在受不了了，都怕自己撐不到過年了。”
賀思敏聽了，壓低嗓音道：“你傻呀，就不能少乾點？趁別人不注意多休息會兒嘛。”沈主任搖了搖頭，道：“不行，如果被他們發現了，馬上就掛上牌子**，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那滋味太難受了，還不如多幹點活……”他正說着，忽然看見遠處有人走過來，立刻低下頭走開了。
苐二天，賀思敏正在操作車牀，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把他嚇了一大跳。他連忙將機牀停下，轉身去看個究竟。
原來，是鉗工班的一臺大電機發生了故障。可能是電機裡面的線圈燒燬了，正在那兒冒着煙呢。附近的工人都圍過去看熱鬧，賀思敏也走了過去。大夥兒圍着燒壞的電機，七嘴八舌地議論着，好象有些興災樂禍……
聽說電機壞了，林浩連忙跑過來察看。這臺電機很重要，卻莫名其妙地燒壞了，他有些着急，一雙賊眼滴溜溜地瞟向周圍的工人，忽然發現沈主任一手握着笤帚，一手拿着簸箕也站在一旁看熱鬧。林浩頓時靈機一動，連忙用手戟指着他，叫道：“一定是你搞的破壞！故意把鐵屑倒進機殼裡，讓電機燒燬了，對不對？”
沈主任一聽，嚇得臉色煞白，雙腿發抖，嘴脣哆嗦地：“不，不是我……我沒幹壞事……”這時候，賀思敏忍不住站出來說：“林主任，他一直在銑工班那邊掃地，也是剛過來的，怎麼是他弄得呢？”
“你是想爲他打掩護嗎？”林浩像條瘋狗一樣，又開始針對賀思敏了，叫道，“你跟他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定是你指使他乾的！妄圖破壞文化大格命勝利成果！對不對？”
賀思敏一聽就火了，大聲道：“你無憑無據，怎麼能隨便亂咬人呢？”林浩瞪着眼晴道：“賀思敏，你休想抵賴！來人，給我把這兩個壞傢伙抓起來……”幾名青工聽了，就要上前去抓賀思敏和沈主任。他們正在推攘之時，忽然聽見有人大喊了一聲：“住手！”
大夥兒一齊扭過頭去，只見離他們大約四、五米遠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他上身穿一件藍色的中山裝，下着一條藍色的褲子。賀思敏仔細一瞧，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是當年把他從江城押回東陵縣城的武幹事嗎？雖然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武幹事也由一名年輕英武的軍人，變成了一個略顯發福的中年人，但他的臉龐並沒有多大的改變，所以賀思敏一眼就認出來了。
武幹事走了過來，對林浩說：“你大概是位領導吧？你沒有弄清楚實際情況，怎麼能隨便抓人呢？”林浩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不屑地：“你是誰？這兒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武幹事從容地：“你甭管我是誰。我覺得你做的不對，所以就要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林浩一瞪眼珠子道：“你算老幾？我看你跟他倆是一夥的。來人，把他也抓趕來！”然而，他的話音剛落，就聽有人喊道：“胡鬧！”
衆人扭頭一瞧，原來是王茂林過來了。王茂林走到武幹事面前，陪着笑臉道：“武主任，我也是剛接到廠辦公室的電話，說你要來設備室檢查工作。”
武幹事笑了笑，道：“我只是過來隨便看看。正巧碰見這位同志隨便抓人，就說了他幾句。”王茂林一聽，扭頭狠狠地瞪了林浩一眼，道：“你怎麼老毛病就是改不了？盡幹些捕風捉影的事！快讓大夥兒都散了！”林浩答應了一聲，又討好地對武幹事笑了一下，然後轉身揮手道：“都散了吧，快回去幹活！”
見衆人都走開了，王茂林笑着對武幹事道：“武主任，到辦公室去坐坐吧，我正想向你彙報工作呢。”武幹事答應了，跟王茂林一起向主任室走去。
過了幾天。這天下班後，賀思敏剛走出車間大門，廠辦公室秘書匆匆跑了過來，對他說：“賀思敏，武主任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賀思敏詫異地：“現在？可是已經下班了呀。”
“他正在辦公室等你呢，”秘書道，“你快去吧。”
賀思敏聽了，只好無奈地朝厂部辦公樓方向走去。
大約半個月前，賀思敏就聽別人說過，有一個解放軍幹部，要來試驗廠當格委會副主任。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解放軍幹部竟然就是武幹事。他找自己幹什麼呢？賀思敏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厂部大樓，找到釘着“副主任”木牌子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半掩着，賀思敏推開門走了進去。武主任顯然正在等他，見他進來了，連忙站起身來，熱情地招呼道：“來，來，快端把椅子過來坐下。”
賀思敏這才發現，辦公桌上擺着幾盤菜。他不知道武主任要幹什麼，詫異地看着對方。武主任笑了笑，道：“我就不請你去我的宿舍了，就在這兒請你喝酒。這幾盤菜是我讓食堂剛送來的。”
賀思敏這才明白，原來，武主任要請他喝酒。他連忙端了把椅子在桌子對面坐下來。武主任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酒和兩隻酒盅，然後將酒盅斟滿，坐下後端起杯子道：“客氣話我就不多說了。來，咱們幹了！”
賀思敏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放下杯子後說：“武主任，謝謝你那天爲我解了圍。”
“沒什麼！”武主任不介意地擺了擺手，然後開玩笑似地說，“當年，你姑姑臨走的時候，不是讓我照顧你嘛？我是個軍人，首長的命令怎麼能不執行呢？哎，你姑姑她還好嗎？”
賀思敏一聽，臉色黯淡下來，道：“她去世了。”武主任吃了一驚，盯着他道：“怎麼回事？”賀思敏說：“她轉業後去了省政府工作。五五年的時候，她與幾位同事坐車去一個山區縣檢查工作，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發生了車禍。”
武主任聽了，嘆息了一聲，道：“真是太可惜了！”沉默了片刻，他瞅着賀思敏，有些奇怪地問：“我記得，當年你不是去上學了嗎？怎麼現在在試驗廠當工人？”
賀思敏便將自己去省城上建築專科學校，畢竟後分配到銅業公司基建處工作，後來經過一系列曲折又到這兒來當工人的經歷說了一遍。他講完自己，然後瞧着對方問：“你呢？怎麼也來了試驗廠？”
武主任一揮手道：“我的經歷很簡單。這些年一直在部隊。去年，我們部隊成立了***，進駐東陵市，上級派我到宣傳隊工作。後來，宣傳隊解散了，我就留在地方上工作了。”
兩人邊吃邊聊。忽然，武主任盯着他說：”你知道嘛，當年我去江城抓你，你回自己住的小屋拿東西，我爲什麼讓你和那個小夥計單獨呆在屋裡嗎？”賀思敏茫然地搖了搖頭。
“因爲，我先進屋看了一下，發現屋子有一扇朝外的窗戶。“武主任說，“我是有意留出機會讓你逃跑。只要你敢翻窗逃跑，我就會破門而入，一槍結果了你。不過，你小子還算聰明，沒聽那個小夥計的話逃走。”
賀思敏驚異地：“我記得，那是咱倆第一次見面。你我無怨無仇，你爲什麼想殺我呢？”武主任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道：“不光是你，所有像你一樣的地主少爺，只要落在我手上，我都想把他幹掉！”
賀思敏不吱聲了，等他說下去。武主任接着說：“小時候，我家特別窮。有一年臘月，家裡一口吃的也沒有了，母親還病在牀上。一家人餓得實在不行，母親就讓我去村裡地主唐老爺家借點口糧。唐家不但不借，唐少爺還放狗咬我。那條惡狗欺負我人小，撲上來就是一口，硬從我腿上撕下了一塊肉。當時，我家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治傷？後來傷口化膿了，多虧一位遊方郎中見我可憐，用祖傳的金瘡藥給我敷上，治好了我的傷，我才撿回了一條命。我的腿上至今還留着一道疤。”
見賀思敏沉默不語，武主任繼續說：“不過，那天隔着門縫，看見你把剩下的二十塊大洋，全給了小夥計，我才知道你跟唐少爺不一樣。”接着，他端起灑杯道：“咱倆是不打不成交！說吧，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賀思敏跟對方碰杯後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想了想，道：“我還真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不過不是爲了我自己，而是爲了老沈……”武主任疑惑地：“哪個老沈？”
“就是那天我們車間的副主任，要把我和他一起抓起來的那個人。”見武主任點頭表示想起來了，賀思敏接着說：“他以前是設備室的主任，如今在車間裡幹粗活。你知道，車間裡的活兒都不輕鬆。他年紀大了，又有慢性病，實在有些吃不消。你能不能幫他換一個工作？”
武主任聽了，考慮了一下，道：“這樣吧，我跟廠辦主任說一下，讓他來厂部打掃衛生，擦桌子掃地，收發報紙什麼的。”賀思敏一聽，高興地：“那太好了，真是太感謝你了！”
武主任還是軍人作風，豪邁地一揮手道：“你我之間，何談謝字？”說罷端起酒杯，大聲道：“來，咱倆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