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思敏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精神抖擻地起牀後,去公共衛生間漱洗完畢,一看腕上的手錶,已經快七點了。吳天寶還在牀上打鼾,賀思敏喊他快起牀,可他只是懶豬似的含糊地哼了兩聲,翻過身去又睡着了。賀思敏不管他了,一個人離開宿舍,去機關食堂吃了早餐,然後在七點半準時去基建處報到。
基建處位於一進機關大門左手邊的那幢辦公樓裡。吳天寶昨天已經告訴他了,先去三樓的秘書室。他推開秘書室的門,只見正對門擺着一張辦公桌,桌子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打了招呼後,遞上了報到單。秘書看完報到單,站起來對他說:“我帶你去見周處長。”
處長室就在隔壁。周處長約莫四十多歲,皮膚黝黑,身體結實,看上去像一名歷經戰火粹煉的軍人。他聽完秘書的介紹,熱情地握住賀思敏的手,滿面笑容地:“賀思敏同志,歡迎你來到基建處工作。你來得真是太好了!我們基建處就缺少像你這樣有專業知識的年輕人……”周處長熱情洋溢的話語讓他倍感溫暖。
“你的工作處裡已經研究過了,決定派你到設計室工作。”周處長接着說,“希望你努力工作,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今後如果工作上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來找我……”叮囑了一番後,周處長讓秘書送他去設計室。
設計室在二樓。下樓梯的時候,秘書介紹說,設計室主任叫王茂林,副主任叫黃介聲。秘書領他去了主任室,把他交給王茂林後就走了。
王茂林大約三十多歲,個頭不高,臉上皮膚黝黑粗糙,好象也是個轉業軍人。不知是因爲瞧不上這個新來的小青年,還是他平常做派一貫如此,初次見面,王茂林既沒有說句客套話,也沒有請賀思敏落坐,而是板着個臉,一臉嚴肅地說:“賀思敏,我看過你的檔案,你父親是惡霸地主、反動軍官,解放後被人民政府鎮壓了。當然,家庭出身你無法選擇,我們黨的政策是講成分但不唯成分,重在個人表現。我講這些,就是想提醒你,你既然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就應該加強世界觀改造,自覺接受黨和人民的監督……”
賀思敏萬萬沒有料到,他今天剛來報到,就被眼前這個王主任給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他本來滿心歡喜,對方的話卻尤如兜頭潑來的一盆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雖然王茂林對他的態度一點也不友善,甚至可以說充滿了敵意,但賀思敏畢竟初來乍到,他既不敢頂嘴,更不敢發火。然而,他畢竟還年輕,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所以心裡一不高興,很快就在臉上顯露了出來。
王茂林瞧出他心中不快,放緩語氣道:“當然,我的話也許直白了些。你年輕,有文化,以後設計室的工作還要靠你們這幫年輕人。我說這些,也是希望你更快地進步。好了,我不再囉嗦了,送你去辦公室吧。”
賀思敏隨王茂林出了主任室,沿着走廊走了七八米遠,進了另一間辦公室。這是一間大辦公室,約莫有三四十平方米,裡面擺放着五、六張辦公桌。屋裡有三個人,一個是吳天寶,他正坐在一張辦公桌前,貪婪地吃着從食堂買的鹹菜包子。賀思敏不知他什麼時候起牀的,遲到沒有?另外兩個一男一女,都是年輕人,他們正在打掃衛生,一個掃地,一個抹桌子。
王茂林清了清嗓子,示意那兩個年輕人停下手裡的活兒,然後一指賀思敏道:“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設計室新分配來的賀思敏同志。從今往後,你們就要在一起工作了,希望你們互相幫助。”隨後扭頭對賀思敏說:“你要好好工作。”
王主任走後,那兩個年輕人就圍攏了過來。姑娘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說:“你好,我叫趙娟,是設計室的資料員。”
賀思敏仔細一瞧,這位姑娘大約二十歲左右,中等身材,皮膚白晳,漂亮的臉蛋上,一雙水旺旺的杏仁眼正笑眯眯地瞅着他。賀思敏有些惶恐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以後請多關照!”小夥子也上來熱情地跟他握手,自我介紹道:“我叫江曉兵,以後互相關照。”
寒暄完之後,賀思敏有些拘謹地站在那兒東張西望。趙娟微笑地指着靠窗邊擺放的一張辦公桌說:“這是你的辦公桌。昨天上午,我和小江去後勤處幫你領了回來,一回來就擦得乾乾淨淨。”江曉兵手裡正好拿着抹布,連忙殷勤地說:“要不,再擦一遍吧。”說罷走過去還要擦桌子,賀思敏連忙攔住他,說不用不用。
賀思敏走了過去,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桌子上擺放着繪圖板和丁字尺,拉開抽屜,抽屜裡有一隻木盒子,裡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鴨嘴筆、針管筆、圓規等繪圖工具。他猜想,這一套繪圖工具一定也是趙娟幫他領回來的,心中便對這個細心和周到的姑娘充滿了好感。
同事們各忙各的去了。賀思敏看見,趙娟通過一扇門,走進了另一個房間。他這時才發現,原來,這間大辦公室還有個套間。套間的門開在一堵牆的中間,正好斜對着他的辦公桌。他能看見套間裡靠牆擺放着一排書架,屋中間有一張長條桌,桌上堆放着一摞摞綑紮得整整齊齊的圖紙。他暗自琢磨,這大概是資料室吧。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賀思敏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了。同事們對他都很熱情友好,剛纔因爲被王茂林劈頭蓋臉一頓“教訓”而陷入灰暗的心情,逐漸明朗了起來。他靜靜地坐那兒,卻難抑心潮起伏。新的生活開始了,前方是鋪滿鮮花的坦途,還是佈滿荊棘的險道呢?……
賀思敏成了基建處設計室的一名技術員。基建處是礦務局機關直屬處室,下轄計劃科、施工科、材料科、綜合科和設計室,大約有五六百名幹部和工人,負責礦務局所有工民建工程的計劃、建設和部分項目的施工。
賀思敏每天按時上下班,早中晚三餐都在機關食堂就餐,晚上回宿舍休息,過着三點一線的生活。每到星期天,他就急着想回縣城與玉香見面。可是,儲畜所實行輪休制,星期天也不一定輪到玉香休息。所以,星期天閒來無事,他就去圖書館看書,正好給自己充充電。
這天早晨,他因爲頭天晚上睡晚了,起牀遲了,上班也遲到了。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二樓,腳步匆匆地經過主任室時,聽見裡面王茂林正大着嗓門訓人:“……你連曬圖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還能做好其它工作嗎?!……”他不知道誰挨訓了。看來,這位王主任訓起人來,一向是不留情面的。
賀思敏進了辦公室,剛在辦公桌前坐下,就看見趙娟抱着一大卷圖紙,垂頭喪氣地走進了辦公室。她進了資料室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賀思敏泡好了茶,開始繪製昨天沒完成的圖紙。畫了幾筆後,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鴨嘴筆,站起身來走進了資料室。
趙娟的辦公桌緊挨着門邊。她坐在桌子後面,目光呆滯地瞧着桌上的圖紙,早晨的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有那麼狹窄的一條正巧照在她的臉上。她似乎剛哭過,顴骨上還閃着淚痕的光亮。
賀思敏瞅着她,用同情的口氣問:“怎麼,挨訓啦?”趙娟瞥了他一眼,沒有吱聲,只是扭過臉去又悄悄地抹了把眼淚。
這時候,吳天寶也腳跟腳地進來了。他走到趙娟的辦公桌前,從桌上拿起圖紙看了一下,不以爲然地說:“不就是有點模糊嘛,王主任也太小題大作了!”賀思敏從吳天寶手中拿過圖紙瞧了瞧,發現圖紙上的線條和文字確實模糊不清。他將圖紙重新放到趙娟面前,對她說:“這兩天好象要下大雨,氣壓有些低,氨水不易揮發。你多加些氨水,在薰桶裡再薰上幾個小時,效果就不一樣了。”
聽了賀思敏的話,趙娟仔細想了想,點點頭道:“你說得好象好點道理。”
“真的假的?”吳天寶瞅着他,用懷疑的口吻說,“你不會蒙人吧?”
賀思敏解釋道:“我在學校實習時曬過圖,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是我們班教建築學的老師告訴我的。”……
當天下午,賀思敏從工地上回來,剛走到辦公樓前面,就被趙娟叫住了。她正從曬圖室那邊過來,看見他,一陣風似的跑到他跟前,滿面笑容地將手中的一張圖紙遞給他,興奮地:“賀思敏,你看看。”賀思敏展開一看,笑道:“怎麼樣,清楚多了吧?”
趙娟的心情好多了。兩人有說有笑着走進辦公樓,趙娟用感激的口吻說:“多虧你幫我解了圍。否則,王茂林肯定不依不饒,說不定還會以這件事爲藉口,把我攆出設計室呢!”
“幾張圖紙而已,不至於吧?”賀思敏笑着說。
趙娟左右瞧瞧,壓低嗓音說:“你不知道,王茂林是個有名的鐵面判官,爲人刻薄得很!去年,咱們設計室有個女孩子犯了點錯,他硬是揪住不放,說人家素質不夠,是開後門進來的。後來,那個女孩子就被調到材料科看倉庫去了……”
他倆說着上了樓,來到二樓走廊上,這時候,從一間辦公室裡走出來一個男人,他一看見趙娟連忙道:“小趙,我正要找你哩。上次我讓你找的資料找到了嗎?”趙娟連忙答道:“找到了,回頭我就給你送過去。”
賀思敏仔細一瞧,此人三十多歲,瘦高個頭,戴着一副眼鏡,一付文弱書生的模樣。那人的目光也落到賀思敏的身上,有些遲疑地問:“這位是……”
“他叫賀思敏,”趙娟介紹道,“是剛從學校分配到咱們設計室的。”
不用趙娟作介紹,賀思敏已經猜到了,這個人一定就是設計室的副主任黃介聲。他連忙微笑着向對方點點頭,熱情地打招呼:“是黃主任吧?你好!……”
賀思敏聽科室裡的同事談論過,黃介聲是建築方面的專家,三十年代曾去歐洲某國留學,學的就是建築設計。解放前,他曾在省政府建設廳當過工程師。賀思敏來基建處報到的時候,他恰巧被省裡抽調去參加某項重點工程的設計工作。所以,賀思敏在設計室上班已經快兩個月了,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
黃介聲連忙向他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你好,賀思敏同志,咱們以後就在一起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