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各懷心思地到了林老太太的居處和樂堂,但見穿着體面的上等丫頭婆子們捧着各色物品來來往往,人人俱都是面帶喜色,和樂堂裡頭也是歡聲笑語的,好不熱鬧。
吳氏就有些替陶氏擔憂:“我們不會來遲了罷?”婆婆做壽,高朋滿座,身爲兒媳的卻不在跟前伺奉,反而姍姍來遲,雖是有理由,怕也被人挑毛刺。
陶氏早被人忽略慣了,渾不在意地道:“不會,還早呢,後頭還有壓陣的。再說了,嫂嫂遠道而來,是貴客,我稟告過老太太,說要先招呼你梳洗換衣的,哪怕就是最後一個來,也沒人說得起!”
林謹容便低聲同吳氏解釋道:“我二伯母可能還會更遲些的。”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但林家最受寵的卻恰恰不是最小的林三爺,而是嘴巴又甜又巧的林二爺,林二太太羅氏又是林老太太的外甥女,慣會踩低捧高,曲意奉承,全不似陶氏這樣硬氣死犟,怎麼不受寵?
不管怎麼說,有個墊底的,陶氏就不會受這氣,不然她這個孃家人也面上無光,吳氏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老太太房裡的大丫頭青梨早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邊給衆人行禮,邊道:“老太太正念着舅太太呢,可巧的就到了。”
吳氏一笑,正要答話,就聽屋裡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翻了似的,好不歡樂。陶氏便問青梨:“都到齊了麼?什麼事兒這麼高興?許久沒見老太太這麼歡喜了。”
青梨笑道:“大太太在外頭迎客,二太太還有事耽擱着,都還沒到呢。這會兒是姑太太在說南邊的趣事兒給老太太聽,族裡和親戚好友家的幾位太太、姑娘們在湊趣兒。”
越走得近,屋子裡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有條女聲拿腔拿調地道:“你們是沒見過,這南邊的水上雜技是最好瞧的,人家可以拿着大彩旗出沒在水波之中,騰挪百動,旗尾卻絲毫不溼,上百號人那麼一齊跳起來,真是蔚爲壯觀……”
聽到這聲音,林謹容的眼皮不由輕輕一跳,這正是林家姑太太,陸家的長房長媳,陸緘的養母,她前世的親姑母兼婆婆林玉珍的聲音。還是一貫的目中無人,不就是跟着陸建新在南方做了幾年的知州夫人麼?就把平洲的這些女人們一個個都看做了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林家是在走下坡路,但族裡和各家親戚好友中並不是沒有比陸建新的官做得大的,林玉珍這是自己給人提供笑料呢。
林謹容正想着,就聽得一個少女帶着些吳地方音嬌聲軟語地打岔:“母親……您快別說這個了,各位伯母嬸孃們怕是聽厭了呢。”
屋子裡頓時一陣七零八落的奉承:“不會,不會,難得出門,正聽着好玩兒呢。”
林老太太笑道:“這小妮子,快別編排你母親了,看她都不好意思說了。不怕各位至親笑話,老婆子我七八年不曾見到她,她說什麼我都愛聽。”她疼愛女兒,又怕客人笑話,特來打這圓場,一席話說下來,正是合情合理。
衆人便都道:“七八年不曾見了呢,母女相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算是把此事揭過。
少女一陣嬌笑:“外祖母,不帶您這麼疼母親的,也疼疼您的外孫女兒唄。我們也是七八年不曾見着了呢。”
走到簾下的林謹容聞聲不由微微一笑,這少女,正是林玉珍唯一的親生女兒,陸家的三姑娘陸雲,這姑娘吧,雖然嬌氣,但一直都還算溫和機靈,前世的時候說不上對林謹容有多好,但也說不上壞,有時還會爲她解圍,所以林謹容倒是不討厭她。
小丫鬟打起簾子,陶氏與吳氏入內,林謹容緊隨其後,與剛纔驟然見到陸緘之時的不安緊張憤怒不同,她此時的步子邁得極穩,笑容恬淡,目光沉靜地掃向這間林家陳設最爲華麗的屋子及屋裡四散坐着的衆人身上。
正中一張四面榻,前置一個紫檀小踏牀,後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邊山石臺上一個古銅彝,閒閒開了幾枝色深如赤金的菊中奇品棣棠菊。四周散放一圈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間或放着幾張擺了茶水果子糕點的鶴膝棹。
衆女眷分別坐在墩上,或品茶,或吃果子,林家老太太高踞榻上,斜斜靠在一個紫檀憑几上,身上的暗紅銷金福祿壽喜紋大袖衫子襯得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穿着粉黃織錦窄袖襦裙,同樣還梳着丫髻的陸三姑娘歪坐在紫檀小踏牀上,一雙粉拳不緊不慢地在林老太太腿上捶着,仰着頭嬌憨地看着林老太太撒嬌。
而林家最風光最得寵的姑太太林玉珍則頂着一頂精巧的珠冠,陪坐在林老太太身邊,一雙素手端了前朝的越州瓷茶杯輕啜,腕間一對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映照着胸前的金泥芙蓉卷草紋領抹,果是富貴輝煌。
林謹容剛收回目光,就見林玉珍往這邊一瞥,慢吞吞地放了手裡的茶杯,擡了擡身,與陶氏打招呼:“三嫂。”
姑嫂早些年前就不對付,陶氏一直就很不喜林玉珍這驕矜傲慢之氣——你風光你自風光,幹我什麼事,我又不求你,在我面前傲什麼?雖則是多年不見,她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姑太太遠道而來,辛苦。”隨即就只管和林老太太行禮問好,把吳氏引見給林老太太和屋內其他女眷。
與老太太說了吉祥話後,林謹容看着林玉珍那張雖然比之前年輕得多,卻仍然熟悉又可憎的臉,壓住心裡的翻騰,笑吟吟地牽着林慎之給她行禮問好:“侄女兒見過姑母。”
林玉珍待她倒是比待陶氏親熱得多,笑吟吟地伸手將她姐弟倆扶住,一邊打量一邊和氣地道:“是謹容和慎之吧?姑母常年在外,自家骨肉都生疏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覷空牽着林慎之就要往角落裡溜。她太清楚林玉珍爲何對她如此親熱了。
林玉珍此番捨得扔了丈夫和一衆小妾,帶了子女歸家,一是因爲陸緘要回鄉應試;二是陸緘大了,林玉珍想在孃家挑個侄女做兒媳,好幫她拴住陸緘——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人家的親生父母又在一旁覷着,不得不小心打算。三來麼,也是捨不得親生女兒陸雲遠嫁,要在家鄉挑門好親事的意思。
說到這裡,不得不詳細說說陸家長房的事情。
林玉珍應那世代爲婚的盟約,嫁給陸家長子陸建新,因彼此也算得是青梅竹馬,嫁過去之後,少年夫妻不說十分恩愛,也是相敬如賓。陸林兩家世代有約,林家那時候還有權有錢,林玉珍嫁妝豐厚,陸家兩老待林玉珍也十分客氣,林玉珍的日子真是好過極了。
怎奈月圓則虧,水滿則溢,她的子女緣不旺,連生了一子一女都身體孱弱,沒滿週歲,序齒都還沒排就夭折了,好容易又生了個兒子,闔家小心翼翼地守着,眼看着平安度過週歲,身體也還康健,一家子都歡喜不已。偏偏一日被愛子心切的陸大老爺帶到外院去玩,孩子困了就近睡在了書房裡,結果被家中一個半大小廝莫名在院子裡猛地敲了幾下鑼,當時那孩子就從睡夢中被驚醒過來,哭鬧不休,乃至絕了奶水飲食,不管陸、林兩家怎麼想法子,還是夭折了。
林玉珍被打擊得差點沒崩潰,就算是根本沒從那被活活打死的小廝嘴裡問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還是固執地認爲就是別人居心叵測害了她的親生兒子,整日哭鬧不休。那段日子裡,陸家二房、三房和他們的孩子都不敢往她面前湊。
陸建新因爲兒子的死,心中對她有愧,倒也沒提納妾的事情。後來她好容易又有了身孕,抱了無數的希望,生下來還是個女兒,且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她這纔不甘不願地擡舉了身邊的丫頭做通房,希望能生個兒子抱過來養。蹊蹺的卻是,這通房的肚子鼓不起來,哪怕陸建新之後又連着納了好幾房妾室,不要說兒子,連半個女兒都沒能生出來。
生不出孩子來,長房卻不能斷了香火,一商量之下,就決定過繼。那麼過繼誰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從陸家另外的兩房裡來過繼,此時陸家二房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三房也有了兩個兒子。二房兒子多,倒是格外想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哥嫂,好繼承家業——陸老太爺善於經營,陸建新在外爲官,油水頗多,林玉珍的嫁妝也是如此豐厚,可以想見長房長孫會有多麼好的待遇,多好的事情啊,多好的機會呀,傻子纔不去爭取。
可就算是親兄弟,在關係到自家切身利益的時候也不得不往細裡深裡遠裡去想的。既然是挑選繼承人和養老的人,就一定要找個貼心的,靠得住的,人品好的,還不能窩囊沒出息,不然撐不起門戶,再大的家業到了他手裡也要敗光光,那就不是找繼承人,找養老的,而是找不痛快,找罪受了。
於是林玉珍夫妻二人便合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