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外頭都在傳,是庫房的人不講道理,打壞了瓶子,還打人。
所以您才賠了二太太的瓶子,二太太爲了讓您臉面上好看,爲了和氣,這纔打的黃婆子和朱婆子。現下人家都說二太太大度,纔出了那種事兒,還能這樣讓着您。您到底是年輕了點,氣盛了些。”櫻桃氣得兩隻臉頰鼓鼓的,滿臉的不忿:“奴婢說不是這麼回事兒,她們就說,要不,您爲何要拿自個兒的嫁妝出來貼補?”“簡直就是黑白顛倒。”豆兒是個老實人,也忍不住道:“奶奶當時就該弄個水落石出的,到底是誰打壞的瓶子,真要查不是查不出來。”林謹容笑道:“捨本求末了吧?若在一個碎瓶子上反反覆覆的查,那要耽擱多少時候,又要扯進多少人去?扯得清麼?你們看看現在庫房裡的情形和前幾日相比如何?”
這幾日庫房裡穩穩妥妥的,和前些日子那種表面上安靜,實則暗潮洶涌的情形完全不同,是實實在在的穩妥。這些細微處,從管事婆子們的眼神和行動上就能看得出來。豆兒想了想,道:“雖則如此,但奴婢總是替奶奶不平。”
林謹容嘆道:“面子裡子都有,誰不想要。可若是不能兩全,裡子可比面子重要得多。”
荔枝在一旁替林謹容繡抹胸,聞言擡眸一笑:“面子是看着好看,裡子是實惠。可奶奶這件抹胸,卻是面子和裡子都要好的才行。”林謹容沾了點清水,彈到她臉頰上:“這張嘴越來越利索了。”桂圓進來小聲道:“奶奶,芳竹又來了,送了幾枝絹做的榴花來。
說是這兩日在家裡歇着,沒事兒做,紮了孝敬***。”一邊說,一邊打開手裡的小盒子,盒子裡四枝紅絹做的石榴花,做得惟妙惟肖,好似活的一般,十分精細。
林謹容瞅了一眼:“收了。”
芳竹在外探長脖子往裡看,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從那日林謹容明確表示要等陸緘回來再定她的去向後,已然過了五日。她心中憂慮,第三日送了一匣子自家蒸的糕點來,沒遇到林謹容,放下糕點就走了。過後也沒消息,她左思右想,便又紮了這幾朵榴花,打聽清楚林謹容在才送了進來。
桂圓進去就不見出來,她的眼裡忍不住又帶了淚光。桂嬤嬤在一旁瞧見,此一時彼一時,這便又於心不忍了,就招手叫她過去,倒了杯茶給她:“日頭大,過來這裡坐着等。奶奶是個心軟不過的好人,不會生太久氣的。”現下府裡衆人都知她失了主子的歡心,待她再不似從前。就連林玉珍和陸雲,也不曾派人來找過她,或是過問一聲。她這裡失勢,她男人劉五在外院行走也難免受人擠兌,回家來就唉聲嘆氣的,還有兩個孩兒嗷嗷待哺。芳竹此時心中正是最悽惶的時候,得了這聲安慰,
眼圈兒都紅了。有千言萬語涌在喉頭,卻是一句話也不能說,只得垂了頭,低聲道:“奶奶是個好人。”沒打她,沒罵她,還能怎麼着?
桂嬤嬤嘆了口氣,也沒多話可講,只往芳竹杯子裡又注了點兒水。
須臾,桂圓出來,倨傲地道:“奶奶收了花兒,說是扎得不錯,但要午睡,沒空見你,運是賞給你的錢。先回去等着罷。”
芳竹口乾舌燥地看着面前的一貫錢,並不去接,強笑道:“多多有勞妹妹,給妹妹買朵花兒戴。”
桂圓不客氣地收了:“回去吧。我也要去辦差了。”現在芳竹在她眼裡,可是半點威脅都沒有了。就算是林謹容大發慈悲,芳竹又能重新回來當差,也再不可能似從前那般風光了。無非就是主子垂憐,給口飯吃。
芳竹艱澀地道:“不知二爺快回來了麼?”
桂圓不耐煩:“主子的事兒,怎會是我們這等人能知道的。二爺要回來就回來了,難不成還要和我們說道?”
桂嬤嬤就瞪了她一眼,安撫芳竹:“先回去等着罷,當時說的不是去半個月麼,這也快啦。”芳竹便垂了頭,步履沉重地出了林謹容的院子。正道上人來人往的,有幾個粗使婆子正在搬動一些粗笨的老傢俱,見她過來,便有人同她打招呼:“劉五家的,過來搭把手唄。”這種活兒,可不是芳竹這樣體面大丫頭出身的人乾的。若是從前,這些人根本不敢和她這樣說話,開玩笑都不敢。可此時不比從前,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裝着不曾聽見,從這幾人身邊走過就算了。
才行得兩步,就聽人言:“什麼東西,天天吃白食,這會兒看着還傲,過幾日不得也被賣出去,有什麼稀罕的,拿什麼架子?
芳竹只覺得一張臉火燒火燎的,回過頭去瞧,認得說這話的那人和孟婆子帶點親。孟婆子一家子人前幾日盡數被髮賣了出去,但到底是在這府裡多年,親親戚婁總有幾個,惹不起林謹容和林謹容跟前得力的丫頭婆子,找她這個失勢之人的麻煩總是可以的。
她還未開口,那人已經一臉挑釁地道:“看什麼看?不服氣?你那點破事兒誰不知道?不過就是主子不要的一條狗而已,稀罕什麼?你別看你這會兒還人模狗樣的學着主子們穿點綾羅綢緞,過幾日,恐怕還不如我!”
這些話字字誅心,芳竹心裡難受之極。再看衆人,都是揚着帕子看熱鬧。她從前雖不是主子面前什麼大紅大紫之人,卻也有幾分體面在,更因自己和男人都能幹,還有幾分傲氣。這會兒她心裡鬱氣集結,卻也不耐煩理睬這些人,和她們爭吵失了身份和體面。便含着淚轉身而去,尋了條僻靜的小路,擦了兩把眼淚,慢慢走了散心。但這情形落在旁人眼裡,真正傷心失意。
陸家的園子很大,主子們多數住在南邊、西邊、東邊,往北邊去,就沒什麼人了,除了一個沒人住的小院子外,就只有一個很大的荷花池。荷花池上頭修了個水榭,乃是夏日裡納涼的好地方,每當盛夏之日,各房各院的主子們總是帶了碧紗櫥來此納涼賞荷。但平日裡真是人跡罕至的,又當午後,衆人不當差的都去午休,當差的則不會往這裡來,她便想着來此坐坐避一避,也省得這當口出了府門,叫衆人知道她又無事可做,嚼舌頭,流言難聽。
荷花池去年冬天才清過淤泥,水清汪汪的,荷葉田田,風一吹,發出一陣“撲簌簌”的響聲,看着十分青翠可愛。水裡養了好些錦鯉,個個兒吃得圓滾滾的,花團錦簇,正是陸老太爺高價從外地買來的愛物。
芳竹沿着池子走了半圈,心情也就漸漸好了,還頗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意。林謹容還肯讓她進院子,也沒把話說死,適才賞她的是一貫錢,而非是些什麼中看不中用的糕點之類的東西。那就說明什麼,林謹容只是晾晾她,做給林玉珍和陸雲看的,應該還是願意讓她回去的。
她也不指望能和從前一樣,就算是放遠一點,還去茶肆奔走什麼的,她也願意,總比夾在兩頭爲難的好。
這樣一想,她的心情就好了許多,於是上了水榭,尋了個不易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來歇息。坐着坐着,就有些發睏了,睜着眼四處看了看,見四周靜悄悄的,不要說人影兒,就連鳥叫聲都沒有,便放心大膽地攏了攏衣裳,半躺着靠在柱子上睡覺。
荷花池邊的柳樹蔭裡,探出一個人來,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又縮了回去。芳竹半點不知,一連擔憂了好幾日,吃睡皆不得安寧的她,驟然放鬆了,就說不出的疲憊,猶自睡得香甜。
陸老太爺每日午後也有午休的習慣,這一日,他先在聚賢閣外頭的小花圃裡巡遊了一圈,拔了幾根草,又去廊下逗了逗他那隻心愛的倒掛雀,睏意漸漸來了。剛伸了個懶腰,就見陸綸和陸繕趴在書房的窗口眼巴巴地看着他,心想這倆孩子馬上就要送去太明府的,心裡一軟,便開了恩:“我去午休,你二人若是不睡,便也出去走走。”
陸綸哪裡聽得這句話,當下歡呼一聲,轉身就抓了一本書扔上天去,跳着腳跑去接住了,使勁揉了陸繕的臉頰兩下,笑道:“咱們去園子裡走走!”
陸繕〖興〗奮得兩眼發亮,卻是膽怯地看着陸老太爺。陸老太爺嘆了口氣,走過去摸了摸陸繕的頭,待要去摸陸綸,才發現陸綸早就和自家一般高了,不由失笑。陸綸卻又調皮,俯下身子低下頭來給他摸。
陸老太爺雖然常罵陸綸頑劣,其實心裡很愛這個豪爽純淨的孫子,由不得笑了,吩咐小廝:“好生伺候着,不許有任何差池。”
纔等他轉身進了屋,陸綸就惡聲惡氣地把小廝給罵走了,與陸繕一道鬼鬼祟祟地去了他的院子,摸出一根魚線並裝着小刀火石鹽花椒等物的一個小包裹來,又鬼鬼祟祟地避開下人,撿着那偏僻的小徑朝着園子北邊走去,半途又停下來,在花圃裡挖了半瓶子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