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賭約(1)

然而,在他極爲平淡的語氣中說出的這一段武林往事,卻聽得管寧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倚天道人長嘆一聲,又道:"這唐氏兄弟若非遇着力不能敵的敵人,就絕對不會將豹囊失去,他們豹囊既失,若還未死,也絕不會不來尋找,是以貧道們才能斷定他們必定也已道了毒手,而能使峨嵋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說再也沒有一個。"管寧緩緩垂下了頭,心中暗驚:這白衣書生究竟是誰,聽他們說來,失去記憶,而且還中了劇毒,並且連性命都幾乎難以保全呢?"目光動處,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面坐,全身上下,動都未動一下,驟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沒有半點活人的味道,而這倚天、笑天兩個道人,也突然任口不言,冷冷地望着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說出那白衣書生的下落,他們便不會放過他,但是,他又怎能將一個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給別人宰割呢?他暗中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斷然說道:"那峨嵋豹囊的生死,四明山莊中的慘事,說來俱都與在下毫無干系,而道長們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無可奉告——"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厲聲道:"公子的意思是說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嗎?"管寧暗中嘆了口氣,斷然道:"正是。"

他雖然極不願意說謊,可是他更不願意作出不義之事,讓一個無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權衡,只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聲突地一停,厲聲又道:可是,江湖傳言,卻說公子一路同行的,還有一輛烏篷大車,車中是個傷病之人,這傷病之人是誰呢?此刻在什麼地方?管公子,這個你想必是知道的吧?"管寧心中一驚,忖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了。"轉念又付道:"難怪他敢說要將那白衣書生的頭割下來,原來他早知道人家已受傷,哼哼——人家受了傷,你還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氣便油然而升,只覺這白衣書生縱然是十惡之人,但他在如此情況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護他的。

這種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膽,義俠心腸,使得他日後做了許多件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但卻有人暗中辱罵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滿了光輝絢麗的色彩,直到許久許久以後,還被人們傳誦不絕。

但是這些以後的發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預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只是他心中認爲對的事,當下一軒劍眉,朗聲道:"那白衣人的確是和在下一路進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外,便有人將他接走了,至於他被接到什麼地方?在下確也無可奉告。"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卻說"無可奉告"是因爲他縱然如此,還是不願說謊,那笑天道人聽了他的話,嘿嘿一陣冷笑,哪知那始終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競突地站了起來,沉聲說道:"管公子說的縱非實言,貧道也相信了。"他一直閉口不言,此刻競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管寧不禁爲之一愕。

卻見他死自低垂雙目接口又道:"只是公子世家子弟,牽涉到這種武林仇殺之事來,確是極爲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還罷了,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那麼公子豈非要無緣無故地多了許多煩惱,何況這些人也不會和貧道一樣相信你的話,公子說不知道,他們也許會在公於此處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那麼——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驚嚇,公子豈非成了千古的罪人?"管寧心中一愕,先前他還在奇怪,這枯瘦道人言不出衆,貌不驚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謙和,就連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氣,似乎出強勝於他,怎地他卻做了崑崙一派掌門弟子,難道他日後還能接掌門戶不成?

但此刻聽了他說的這番話後,管寧卻不免暗中心驚,這道人不但說起話來隱含鋒銳,教人無法抵擋,而且就憑他這份"明知你說謊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氣,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贊嘆,甚至有些慚愧,這枯瘦道人目光一張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發地走出廳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對望一眼,亦自轉身出了廳門,管寧呆了一呆,追了出去,只見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這三個道人竟已無影無蹤,滿地的積雪之上,選半點腳印都沒有。

這"崑崙黃冠"來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寧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陣寒風和着雪花吹來,他機伶憐地打了個寒戰,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開的杜宇,轉身奔進大廳,奔進那間暗黑的房間,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競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他大驚一下,去問那中年管家,去問那些青衣小鬟,他們卻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杜宇的,他們笑一笑,回答管寧說:"公子不知道,小的們更不知道了。"杜宇到哪裡去了,她自己走開的,還是被人所擄,又成了一個難以解釋的謎。

於是,他再次回到那間小屋,拾起地上的長劍,收起桌上的靈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爲什麼不將這些東西帶走?"他暗問自己。

可是,他還是無法回答。

這一夜,在管寧一生之中來說,又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裡,呆呆地想了許久,突地取出懷中那一串"如意青錢"來,將這十數校青錢的柔絹一起取出,一起浸在水裡。

於是,在武林中隱藏了許久的秘密,便在水中一起現出了。

這些絕天下的武功奧秘,使得他暫時忘去了自家的煩惱,他仔細地將這些柔絹釘在一處,第一頁,是內功的心法,他從這頁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習着,除了每日清晨向父母問安之外,他足跡幾乎不出自己的書齋一步。

那白衣書生被安排在他的鄰室裡,仍然像死了一樣地僵臥着,若非還有些微弱的呼吸,任憑是誰也不會將之看成活人。

生活在豪富的巨大家庭中,的確是有些好處,他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事情,他父母竟完全不知道,這一雙老人還只當自己的兒子在用功讀着詩書,卻不知道這名聞九城的才子從此以後完全跳出了舊日的生活圈子,進入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填詞、作詩、讀經、學書,這些他本來孜孜不倦的事,此刻他競再也不屑一顧。

因爲,在新境界中的一些奧妙,已將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知道此刻有關自身的一切煩惱,只要他能學得這些秘笈上的武功,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何況躍馬橫刀,笑傲江湖,鋤強扶弱,快意恩仇,本就是他心中極爲嚮往的事,他幻想着自己的武功已有所成,那麼他便可以憑着自己的力量,追尋出四明山莊中慘案的真相,找到那一去無影的凌影和杜宇,解開她們之間的恩怨,同時,他還要查出那白衣書生身世來歷,幫他恢復記憶,那時,他若真是十惡不赦的惡徒,自己便要將他一刀殺死,然後將之送到崑崙黃冠門下的枯瘦道人的眼前,他若是清白而無辜的,那麼自己也要去對這乾枯道人說明,因爲自己曾經對這道人說過謊,是以自已便得對人家有所交待。

但是,內功的進境是緩慢而無法自覺的,連他自己也無法知道他自已內力的修爲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一天,一天……

彈指之間,一個月已經過去,在這段日子裡,崑崙門下那枯瘦道人臨去之際所說的話,不時在他腦海中泛起"…。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搜一遍亦末可知……"他焦慮着此事的嚴重性,暗地思忖:"若是爹爹真的因此受到驚嚇,那我又該如何是好呢?"因之,這一個月雖然平靜地過去,他的心境卻是極不平靜的,但他生怕自己所擔憂的事會突然而來,是以他更希冀自己的武功能有速成,那麼,他便可以不再畏具。

任何人的騷擾了。

於是,他開始研習第二頁的"劍經",第三頁的"掌譜"——對於劍術,他已略有根基,但是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劍術,卻是他以前練劍時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招式,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發出的部位,中途的變化,都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掌譜"上所記載的掌法,卻又似乎平淡得出奇,可是等他開始研習的時候,他卻又發覺在這看似極爲平淡的數十掌勢中,含蘊的變化,競至不可思議。

又是五天過去——

夜深人靜,巨大的宅院,籠罩在沉睡的黑暗和靜寂中,只有後園中五間精緻的書齋仍有昏黃的燈光,與不時的響動。

書齋中的管寧優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低聲誦讀着面前的一冊柔絹,不時站起來,虛比一下手勢,然後眉頭一皺,再坐下來。

驀地——

數道光華,電也似的穿窗飛來,管寧大驚之下,還未及有所動作,只聽"嗆啷"數聲巨晌,這數道光華,便一起落在地上,竟是兩柄精鋼長劍,與一口厚背薄刃的鬼頭快刀!

他心頭一懍,雙掌一按桌沿,頎長的身軀,競越桌而過,穿窗而出,他已該足以自傲了,就憑這份身手,已不是他數月前所夢想得到的。

但是,等到峰形掠到園中,園中積雪未溶的泥地上,哪有半絲人影,遠處枯枝搖曳,樹影婆婆,靜得像死一樣,更不似有夜行人行動的樣子。

他一撩長衫,跺腳而起,在園中極快地打了個圈子,然後滿心奇怪地回到書齋,暗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第三天,他倦極,睡了,睡了不到三個時辰,醒來的時候,桌上赫然有一個桑皮油紙的紙包,打開一看,裡面竟是兩隻鮮血淋漓的人耳!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由城西往城東,兩旁夾列着已經凋零了的枯木的大道上,突地馳來一匹鞍留鮮明的健馬。馬上人黑呢風氈,黑呢風帽,帽外只留出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和挺直而俊逸的鼻樑,讓人們仍可看出此人的英俊。寒冷的清晨,路上行人甚少,這匹馬放肆地放留而馳,突地轉進一條曲巷,再奔了一箭之程,勒繮停在一扇黑漆大門的前面。大門是敞開的,健馬一聲長嘶,門外立即奔出數條粗壯的漢子,一個個直眉瞪眼地往馬上人一打量,齊地喝問:是誰?"馬上人一言不發地晃身下馬,左手拿着長鞭,右手一帷風帽,一個年齡略長的漢子,面上突地露出喜色,奔前三步,-把抓住他的手臂,大聲道:管師兄,原來是你。"管寧含着笑點了點頭,但是這笑容卻仍不能掩伎他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他筆直地衝進去,一面焦急地問;"師父可在?"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雙眉略展,極快地穿過那片細沙鋪地、積雪也打掃得極爲乾淨的演武場,一個精神裡爍的高大老人,已從屋中迎了出來,哈哈一笑,微帶責備地說:"回來多久了,怎地現在纔來看我?"如此嚴冬,這老者仍只穿着件絲棉短襖,腰板也能挺得筆直,絲毫不見老態,他正是管寧學劍的啓蒙師父,京都中赫赫有名的武師,一劍震九城司徒文。

多日來的驚駭與不安,使得管寧再也無法專心研習,考慮了許久,他終於打定了主意——帶着那白衣書生去找那位武林中的一代神醫,治療他的傷痕,這樣,自己一離開,便不會有大到家裡來騷擾了。

此刻,他隨着自己啓蒙的恩師,並肩走人寬敞宏大的廳堂,想到自己以前在這裡練劍的日子,心中真是有萬千感慨。

他閃爍着、遲疑地將自己半年來的遭遇,大約地說了出來。

雖然他講的並不清楚,也不完整,卻已足夠使得這老武師驚異了,因爲他再也想不到這個富家公子的徒弟口中說出的名字,竟會連自己也只是耳聞,從來未曾眼見的武林一流高人。

這一切,幾乎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俯首沉吟良久,他方自擡頭,沉聲問道:"寧兒,你的遭遇的確是值得驚異的,若非爲師一向深信你的爲人,唉——你說的事,確是令人難以相信。"他語聲微頓,長嘆一聲,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已牽涉到一件極爲詭秘複雜的武林仇殺之中,你雖然回到家裡,只怕別人也不會將你放過……"管寧心頭一懍,暗忖:師父果然是個老江湖,對任何事都看得這樣清楚。"一面微微領首,把"崑崙黃冠"的來訪,那枯瘦道人臨走時的話,以及最近數日所遇的兩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司徒文長眉微皺,沉聲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崑崙雲龍三大劍客中的嘯天劍容了,唉——此人到了北京城裡,老夫怎地都不知道——"司徒文目光一張,眉峰卻皺得更緊,接着又說道:"只是,那三口兵刃,兩隻人耳,又是怎麼一回事?"管寧皺眉道:"弟子亦被這兩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以爲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誰會用自已人的耳朵來示警呢?因爲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裡並無異狀,更沒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面一向都沒有什麼恩怨纏結之事,這兩隻人耳豈非來得太過離奇?"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擊雙掌,恍然說道:"此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對你不利,卻被另一個暗中保護你的人殺退,並且割下耳朵——寧兒,你此次出去遊歷,結交到不少武林異人,此事倒並非沒有可能。"管寧又自皺眉道:"弟子此次雖然相識了一兩個武林異人,但以弟子的身份,又怎能與他們談到結交二宇,他們萬萬不會在暗中保護弟子呀,除了——"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凌影來:"難道是她,她還未離開我,卻又不願和我相見——"一時之間,凌影的婷婷俏影,又復涌上心頭,他越想越覺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長嘆一聲,暗中低語:你又何苦如此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你一面?"司徒文目光動處,只見他突地呆呆地落入沉思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足以令他心動神馳的事。良久良久,方自擡起頭來,像是自言自語,卻又非常堅定地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裡。"擡起頭來,緩緩又道:"弟子離京之後,家中之事實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離開,只怕煩惱更多,唉——弟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主意,師父——"司徒文兩道已然花白的濃眉,微微一轉,哈哈大笑着,說道:"寧兒,在老夫面前,不可說拐彎轉角的話。"管寧面頰一紅,卻聽這豪邁的老人接着又道:"你離開之後,你家中的事,老夫自會料理,絕對不讓歹徒煽動了令尊令堂兩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尋訪於你,老夫也可以有話將之打發,你只管放心好了。"管寧雙目一張,喜動顏色,脫口道:"真的?"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爲師數十年來闖蕩江湖,成名立萬,就仗着這一諾千金,難道到了老來,還會騙你這娃娃不成?"一時之間,管寧望了望他蒼老的面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欽服,只見自己的師父縱然武功不高,卻不愧爲頂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噗"地跪倒地上,卻不知該說什麼感激的話。

司徒文含笑地將他拉起來,這老人心中又何嘗不知自己這個應諾,將會替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只是他只覺自己年華已老去,卻始終沒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驚動武林的事來,此刻管寧所說的這件奇詭的的雄心和興趣。這正是老驥伏櫪,其志仍在千里,只要一有機會,他還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千里腳程的。

管寧反手一把握着這老人家寬大粗厚的手掌,頓然良久,緩緩道:"師父,此次弟子離去,歸期實不能定,家裡的一切,就……就都交託給你老人家了。"司徒文軒眉一笑道:"好男兒自當志在四方,你只管去吧,江湖之中,盡多你們這些年輕人值得闖蕩之處,只是……"他目光在管寧身上微微一轉,接着又道:"只是你這樣的裝束打扮,在江湖上太以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捲入一件武林的恩怨仇殺之中,行蹤是仍應稍微避人耳目——"司徒文又自長嘆一聲,緩緩接道:"這也許是爲師到底年紀大了,纔會說出這種話,若是換了當年,唉……"他又長嘆一聲,倏然住口,管寧目光擡處,只見他-手持着長鬚,目光遙遙望在院中一片被寒風捲起的黃妙上,這雖已暮年,雄心卻仍末老的老人,似乎在這片黃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闖蕩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概,不能自已。

雪雖住,風卻大了,一劍震九城門下刻苦練武的弟子,在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棄自己練武的機會,捧着幾筐細砂,撤在積雪已打掃乾淨的廣場。

於是寒風已捲起廣場上的黃沙,而黃抄又激起了這老人的舊夢。黃沙,黃沙——在這裡風沙之多,風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聞天下的北京城裡的道路上所飛揚的,除了白雪,便是黃沙。

而此刻一聲尖銳的馬鞭呼哨過來,由城內急馳出城的一輛烏篷大車後,所激起的卻是混合着白雪和黃沙的飛塵。

車輛滾滾,車聲磷磷,揚起的鞭梢再一次劃過凜冽的寒風,馬車出了北京城。

趕車的車伕,一身厚重臃腫的粗布棉襖,一頂斑痕污漬的破氈帽,氈帽的邊沿,掩佐他寬闊的前額,厚重的棉襖,囊起了他顧長的身軀,但是一陣風吹過,他張開眼睛,目中的光采,卻是清澈而晶瑩的,這種目光和他的裝束,顯然是一種不能調和的對比,只是碌碌寒風道上的行人,誰也不會注意到罷了。

從城裡到城外,沒有一個人會對這卑微的車伕看上一眼,於是他笑了,笑的時候,露出他一排潔白如玉的牙齒。

他是誰?

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便是爲了避入耳目,掩飾行藏的世家公子,九城才子,瀟灑倜儻的管寧。

辭別了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他心裡便少了一份沉重段負擔,對那豪情如昔的老人,他有着極大的信任之心,因之他放心地離開了家,開始了他闖蕩江湖的征途。

此刻,迎着撲面而來的寒風,他再也不回頭去看那北京城雄偉的城牆一眼,對於這淳樸的古城,他心裡有着太多依戀,因之他不忍回頭去看,也不敢回頭去看,生怕太多段留戀借別之情,會消磨去他揚鞭快意,闖蕩四方的壯志雄心。

"上一次離開北京城的時候——"顯然上次離開北京城的情景,他此刻仍歷歷在目,但是,他卻不敢再往下想了,因爲,那樣他又會想起囊兒,想起杜宇,想起和杜宇有着一段難以化解的恩怨的凌影,想起她那翠綠色的婷婷身影,想起她嬌因上如花的笑容,想起她在上一次寂寞的旅程上所給予自己的溫情低語。

他知道,這一切又將帶給他一份難以難消、銘心刻骨的相思之口。

繮繩一放,車行更急,他口中隨意地低詠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我該先上妙峰山上去,尋得那位一代神醫,解去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身上的毒,唉——那翠袖護心丹的確神奇,競能使得一個毒入膏肓的人,毒雖末解,仍然昏迷,卻始終不死,看來此人再過百十年還未獲得解毒之藥,卻也未必會死哩!"他開始覺得世界之大,事物之奇,確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揣測,自己自幼及長,讀書何止萬卷,所得的教訓經驗,都不及在四明山中的短短一日,一念既生,百感隨至,從這"翠袖護心丹",他方自長嘆-聲,暗中再次低詠:"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詠聲未了,前面突地傳來玲冷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還不讓開!"管寧斜眉一轉,擡目望去,只見前面一輛車,亦自揚鞭急馳而來,跟看便要和自己的馬車撞在一起。

他心中雖然一驚,卻仍不禁爲之怒氣大作,暗付道:"這車伕怎地如此無禮,開口便罵人奴才,哼哼,自已是個奴才,卻罵人奴才,這豈非荒唐之極。"他自幼錦衣玉食,被人駕做奴才,這倒是平生首次,再加上罵他的人也是個趕車的車伕,當下不由氣往上衝,亦自怒喝道:"你難道不會讓開,哼——真是個瞎了眼的奴才。"兩人車行都急,就在他還罵一聲的時候,馬首忽昂,兩邊趕車的人心中齊地一鐐,力帶繮繩,兩輛馬車同時向一邊傾,衝出數尺,方自停住,卻已幾乎落得個車低馬翻了。

管寧微一定神,自覺拔着繮繩的手掌,掌心已滿是冷汗,若非他此刻功力已然大進,腕力異於常人,此刻結果真是不堪設想了。

另一輛大車趕車的車伕,似乎也自驚魂方定,忽地跳下車來,大步走到管寧的車前怒喝道:"你這奴才,莫非瘋了不成。"喝聲未了,手腕突地一揚,"呼"地一聲,揚起手中的馬鞭,筆直向管寧頭胎掄去。

管寧大怒之下,軒眉怒喝道:"你這是找死!"腰身微擰,左手屈指如風,電也似地往鞭梢抓去。他學劍本已稍有根基,再加上數日的苦苦研習,所習的又是妙絕天下,武林中至商的內功心法,雖苦於無人指點,而密笈上載的武功招式又太過玄妙?是以未將遇敵交手時應掌握的招式學會,但是其目力之明、出手之快,卻已非普通的一般江湖武功,能望其項背的了。

再加上他中有絕頂的天資,此刻意與神會,不但出手極快,而且攫鞭的部位、時間,亦自拿捏得恰到好處,哪知——在這趕車的車伕手中的一條馬鞭,鞭梢有如生了眼睛一般,管寧方自出手,鞭梢突然一曲,"呼"地一聲,競變了個方向,掄了過去,風聲激盪,手勢如電,竟是掄向管寧身畔的"玄珠"大穴。

若是換了數日之前,管寧立時便得傷在這一鞭之下,而此刻他也不禁爲之大吃一驚,左手手腕一反,一轉,食中兩指,突地伸得筆直,並指如剪,電也似的向掄到自己耳這一招由心而發,雖然看來乎平無奇,但其中變化之快,部位之準,在內家高手之中,卻已彌足驚人,普通的武林高手,便是苦練一生,恐怕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施出這種"平乎無奇"的招式來。

大怒揮鞭的馬車車伕,此刻似也吃了一驚,鞭梢一垂,斜斜落下。

這數招的施出及變化,俱都快如閃電,而彼此心中,卻齊地大爲吃驚,在動手前,誰也不會想到對方一個趕車的車伕手中,會施出如此精妙的招式來。

管寧大喝一聲,撲下車去,方待喝罵,目光擡處……

那也是穿着一身厚重臃腫的棉襖,也是戴着一頂斑痕污潰氈帽的車伕,鞭梢方纔垂下,又待揚起,目光擡處——兩人目光齊地一擡,看着對方面目,競齊地呆呆怔住了,口中的罵,不再罵出,手中的鞭,也不再揚起。

因爲,被此目光接觸到,都是一雙晶瑩清澈的眼睛,而他們各自心中,更是誰也沒有想到對方是一個如此英俊挺秀的男子。

兩人目光相對,各處心中,都生出驚奇之感,愕了半晌,管寧輕咳一聲,沉聲道:閣下行路怎地如此匆忙,幸好此番是我,若是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何況,在這輛車上,坐的還是個傷病之人!"他到底閱歷太淺,而且自幼的教育,使得他的言語談吐,都有了一種不可變移的風格,而此刻說起話來,便也如此斯文,他卻末想到此刻喬裝的身份,在一趕車的車伕口中,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對面站着的那"車伕",目光之中,似乎微微閃過一絲笑意但也沉聲道:"閣下如此匆忙,幸好此番遇着的是我,若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他竟然將管寧方纔所說的話,一字不移地照方抓藥的說了一遍,說話的神態語氣,也學得跟管寧完全一模一樣。

管寧劍眉一揚,心中雖然很是氣惱,卻又不禁有些好笑,暗自忖道:"是呀,我又何嘗不是太匆忙了些!"他見對方的面目,便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再加上他本非蠻不講理的人,此刻一念至此,心中怒火便漸漸平消,哪知那少年車伕的鞭梢向後一指,接着又道:"何況,在我的那輛車子裡坐的,又何嘗不是傷病之人呢!"此刻兩人心中,各自都已知道對方絕非趕車的車伕,到底是爲什麼呢?

管寧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忖道:"我麻煩已經夠多,自家的事還未料理得清,又來管別人的閒事作啥,何況他也沒有撞着我,我也沒有撞着他!"一念至此,他抱拳一揖,朗聲道:"既是如此,閣下自管請便。"轉身一技馬車的留頭,便待自去。

哪知那少年車伕突地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前,拎冷道:"慢走,饅走。"管寧大奇,詫聲問道:"還待怎的?"

少年車伕一手拾起鞭柄,一手招着鞭梢,緩緩說道:"閣下先且暫留,等在下看着車中病人有沒有受到驚嚇,若是沒有,閣下自去,若在下車中的病人受了驚嚇而病勢轉劇的話……"這少年車伕說起話來雖然口口聲聲懼是"閣下","在下"像是十分客氣,但言語之中,卻又咄咄迫人。

他話猶未了,管寧已自勃然變色,忽道:"否則又當怎的?"少年車伕冷冷一笑道:"否則閣下要走,只怕沒有如此容易了。"管寧目光一轉,忽地仰天長笑起來,那少年車伕神不變,冷冷又道:"閣下如此狂笑,卻不——"管寧笑聲一頓,截斷了他的話,朗聲道:"在下如果驚嚇了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便要被閣下如何如何,那麼,在下卻有一事無法明瞭,要請教閣下了。"少年車伕劍眉微挑,冷玲道:"怎地?"

這兩人初遇之時,各中自待身份,誰也沒有將對方放在眼裡,及至此過手三招,目光相遇,發現對方竟是個少年英雄,難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但此刻兩人心中,卻已各含怒意,說起話來,便又復針鋒相對起來。

管寧左手微擡,將頭上氈帽的邊沿輕輕向上一推,朗聲又道:"在下車中時傷病之人,若是受到閣下的驚嚇,又當怎地?"少年車伕嘴角微撇,清逸俊秀的面目之上,立刻露出一股冷傲、輕蔑之意,雙手一負,兩目望天,冷冷笑道:"只怕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再加上百個千個,也比不上在下車中傷病之人的一根毫毛,閣下如果真的使此人病勢因驚嚇而加劇,又如此耽誤在下的時間,撇開在下不說,只怕瑩勞天下,莽莽江湖中的豪強之士,誰也不會放過閣下,那麼——哼哼,閣下如要再夜江湖中尋個立足地,真的是難上加難。"管寧雙目一張,作色怒道:"世人皆有一命,人人都該平等,又何嘗有什麼貴賤之分,何況——"他亦自冷哼一聲,雙手一負,兩目望天,接道:"在下車中的這拉傷病之人,在江湖中的聲名地位,只怕比閣下車中的那位還要高上三分,那麼——閣下,如果掠嚇了此人,耽誤了時間,使又當怎地?"兩人口中,言詞用字,雖仍極爲客氣,但彼此語氣中的鋒銳之勢,卻又隨之加強,管寧說聲一了,那車伕似乎楞了一楞,垂下目光,上下左右地在管寧身上凝注一遍,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狂笑着道:"好極,好極,閣下這番話,在下行走江湖,倒的確是第一次聽見,十數年來,江湖中的狂徒,的確也有過不少,但卻還從未有過一人,敢妄然說什麼人聲名地位,比天下污——"他一邊狂笑,一邊嘲汕,說到這裡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瞥處,冷然望着管寧,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閣下可知在那輛車中的傷病之人,究竟是什麼人物嗎?"管寧自第一次見着那白袍書生,便覺此人絕非常人,後來見到那些武林中人,遇着此人,亦大有驚嚇畏懼之態,再加上聽到這些人說出的話,便可斷定下這白袍書生的來歷不見,是以他方纔方自說出那番話來。但經這少年車伕如此一說,管寧心中的信念卻不禁爲之動搖起來,暗忖道:"這少年車伕神態軒昂,面目英挺,武功又似極高,看來並非是碌碌之子,但他對車中那人,卻又如此推崇,如此揣測,車中那傷病之人,或許真是武林中泰斗一流人物亦未可知?"管寧對武林中人物,本來一無所知,就連"四明紅袍、黃山翠袖、羅浮綵衣、武當藍襟——"這些早已震動天下的名字,直至四明山中那慘案發生之前,他也沒有聽過,是以他此刻心中便難免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方纔的說話大膽斷言,真的變成了這少年車伕所嘲訕的"狂夫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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