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情難了(1)

管寧道:"北京,你去過北京嗎?那可真是一處好地方,雖然風沙吹在你身上卻會使你感到溫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輕輕撫弄着你的頭髮似的。"此刻他心中滿是柔情蜜意,是以說出話來,言詞也像是詩句一樣。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語:"慈母的手在撫弄着你的頭髮!呀……這是多麼美呀!可是……唉,我連這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管寧心絃一震,暗道:"我怎地如此糊塗,偏偏揭起人家心中的傷心之事。"卻見凌影悽然一笑,又道:"我早就聽人說過北京,可是總沒有機會,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後……然後我們再一起出來,來做你應該做而還沒有做的事。"一面說着,一面她卻不禁垂下了頭,一朵紅雲便又自她頰邊升起。

管寧只覺心中一甜,將自已的手掌握得更緊了些,輕輕問道:"真的?凌影的頭垂得更低了,此刻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嬌縱刁蠻的樣子,她低低地垂着頭,望着自己的腳尖,輕輕回答:"你知道我不會騙你的,爲什麼還要問我?"於是,又是一陣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陣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們心裡都沒有去想別的事,但是昏迷着的白袍書生突地沉重地喘息一聲,這一聲喘息卻將他們又驚回現實。

而憂鬱的凌影,此刻競突又輕輕笑了起來,她眼睛明亮地眨動一下,似乎已忘記了自己悲慘的身世,笑着說道:對了,到了河北,我還可帶你去找一個奇人,這位奇人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是武林中有名的神醫,你朋友中的什麼毒,他也許能夠看出來,甚至能夠替他解毒也說不定——"她語聲微頓,一笑又道:"當然我們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的爹爹媽媽,讓他們不要爲你擔心。"此刻,她就像是個溫柔的妻子似的,處處爲他打算着。

管寧心中縱有千萬件困惑難解之事,在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爲之渾然忘去,而換成無比幸福的憧憬。

於是他亦自柔聲說道:"我們可以叫輛大車,將他放在車上,然後,我們一人騎一匹馬,因爲只有騎在馬上,纔可以看到沿途的美麗風景——"說到這裡,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來的"囊兒",突地想起了"囊兒"那一雙活潑而頑皮的眼睛,便不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可惜的是,你沒有看到囊兒,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凌影瞭解他的悲傷,也瞭解真正的悲傷,不是任何言語能夠化解得開的,便默默地傾聽着他的話。傾聽着他敘述"囊兒"的可愛。於是,你也瞭解到人在傾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多麼可愛的時候,他心裡該有一份多麼沉重的悲哀。他們一起走到牀頭,俯視着猶自昏迷未醒的白袍書生,這一對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爲自己的幸福高興的時候,卻並未忘記別人的悲傷,他們都知道此刻躺在牀上的人,不但有着一身驚人的武功,還一定有着一段驚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只能無助地躺在牀上,像是一個平凡的人一樣,因此,他們對他,便有了一份濃厚的同情心,雖然他們全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驚人,往事驚人,而竟是當今武林中最最驚人的人物。人事多麼奇妙,他們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誰,只怕他不會再有這份濃厚的同情心。北京城,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個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飲大食的豪傑之士一樣,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卻熱得怕人。管寧回到北京城的時候,秋天已經過去,漫天的雪花,正替這座千古的名城酒上了一層銀白的外衣。雖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他們夾雜在匆忙的行人裡,讓馬蹄悠閒地踏在積血的宮道上,因爲他們知道,北京城已將到了,又何須再匆忙。穿着價值千金的貂襲,騎千里選一的駿馬,伴着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鄉在望,呀——管寧此刻真是率福的人,路上的人,誰不側目羨慕地向這翩翩公子望上兩眼。而凌影呢?雖然是冬天,雖然歐送着漫天雪花的北風,映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卻像是在春天一樣,因此她檀脣烘日,媚體迎風,含嬌細話,乍笑還嗔,也像在春風中一樣。車輪滾過已將凝結成冰的積雪,輾起一道細碎的冰花。馬蹄踏在雪地上,蹄聲中像是充滿喜悅之意,突地——凌影嬌呼一聲:"北京城到了!"管寧擡起頭,北京城雄偉的城牆,已遙遙在望,於是,便也喜悅地低呼一聲:"北京城到了!"這漫長的旅途中,他雖然受了他一生中從未享過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夢迴,小窗凝睇價值的時候,他還是未能忘去四明山莊中那一段血漬淋淋的悽慘之事,所以他小心地將那串"如意青錢"中的青錢摘下一枚,於是——他開始更深的瞭解,武學一道的深奧,絕不是自己能夠夢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學的武功,在武學中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這枚青錢的柔絹,絹上面寫滿了天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內功奧秘,夜深之中,他像是臨考前的秀才似的,整夜地研究着這種奧妙心法的時候,便沒有什麼困難。

一天,兩天……

白天車行不斷,旅途甚爲勞碌,晚上他卻徹夜不眠,研習着武林中至深至奧的內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如此勞碌,精神不但絲毫沒有睏倦,反而比以前更煥發。直到天氣很冷的時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單薄地深夜獨坐,也沒感覺到寒意。

因此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沒有白費,也知道這串"如意青錢"之所以能夠被天下武林中人視爲至寶,不惜以性命交換的原因了。

但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要向一中終日廝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愛的人隱藏-件秘密,卻又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把這件秘密說出來,說給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爲他心底有一份自己不願解釋的恐懼,他生怕這串"如意青錢"會在他和凌影之間造成一道陰影,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上,曾經用了許多方法向許多武林中人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的結果全都一樣,那就是多年以來"如意青錢"是不樣之物的傳言,已在江湖中流傳很廣。

何況縱非如此,他也覺得不該將這件秘密說出來,因爲她依然是自己最最親的人,可是這-串"如意青錢",認真說來,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決心,遲早一日,自己總該將它交回原主——公孫左足,他有時甚至會責備自己不該獨自研習這"如意青錢"上的武功,但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卻又使得他爲自己解釋:"這串如意青錢是在我交還給公孫左足之後,又被他拋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此刻,他望着北京城雄錦巍峨的城牆,一時又忘去了這許多令他煩惱的事,他心中喜悅地感嘆一聲,暗自付道:"遊子,終於回到家了!"擡目望去,北京城不正像已張開手臂,在迎接他的歸來嗎?

鬥進入城門,凌影不禁又爲之喜悅地嬌晚一聲,滿天的發花下,一條寬闊平直的道路,筆直地鋪向遠方,道路兩旁的樹木雖已凋落,但密校縱幹,依稀仍可想見春夏之時,濃蔭匝地、夾道成蔭的盛景。

樹幹後面,有依次櫛比的店家,店門前多半持着一層厚重的棉布門簾,-個手裡捧着一壺水煙、滿頭白髮如銀的老人,推着一輛上面放着-一個紅色火爐的手車,悠閒地倚在縱結的樹幹上,吸着一口水煙,便唬亮地喊一聲"烤白薯——"嘹亮的喊聲,在寒風中傳出老遠,讓聽的人都不自覺地享受到一份熱烘烘的暖意。

這是一座多麼純樸、多麼美麗的城市,久慣於江湖風物的凌影,驟然見着這城市,心胸中的熱血,不禁也隨着這老人真純簡單的喊聲飛揚了起來,飛揚在漫天寒風的雪花裡。

這就是任何一個人初到北京的感覺,而千百年來,這份感覺也從未有過差異,就只是這匆匆一瞥,就只這一句純樸的呼聲,就只這一純樸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對北京留下一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一輛四面嚴蓋着風篷的四馬大車,從一條斜路上急馳而來,趕車的車伕一身青布短棉襖,精神抖擻地揮動着馬鞭,突地一眼瞥見管寧,口中便立刻"得兒"呼哨一聲,左手一勒馬疆,馬車候地停住,他張開大口哈哈直樂,一面大聲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來啦?這不是快有兩年了嗎?噢!兩年可真不短呀,難爲你老還記得北京城,還記得回來!"管寧勒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卻是:"兩年來,北京城還沒有忘了我。"揚鞭一笑,朗聲說道:"飛車老三,難爲你還記得我——"話聲未了,馬車的風篷一揚,車窗大開,從窗中探出個滿頭珠翠的螓首來,數道拋波,一起盯在管寧臉上,齊地嬌聲喚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來了呀?可真把我們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捲簾子衚衕的齊三少爺還都在提着您哪!這些日子,您是到哪兒了呀,也不寫封信回來給我們,您看,您都瘦了,外面雖然好,可總比不上家裡呀!"燕語鶯聲,頓時亂做一處,遠遠立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裡,聽在耳裡,心中真不是什麼滋味,幸好沒有多久,趕車的飛車老三揚鞭一呼,這輛四馬大車便又帶滿車麗人絕塵而去。

於是,等管寧再趕馬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便不禁望眼微嗔,柳眉重掣地嬌嗔道:"難怪你那麼着急地要回北京城來,原來有這麼多人等你。"突地語聲一變,尖着嗓子道:"你看看你,這麼瘦,要是不再回來呀,就要變成瘦猴子了。"說到後來,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爲她此時雖有妒意卻不是善妒的潑婦,因之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溫馨的笑聲中,他們又穿過許多街道,在這些街道上。

不時有人向管寧打着招呼,有的快馬揚鞭,錦衣狐襲的九城俠少,聽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馬趕來,候在道旁,含笑敘闊,也有的輕袍緩帶,溫文爾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對面相逢,便也駐足向人寒暄道:"管兄近來可有什麼佳作?"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寧真正的歡笑,她開始知道他是屬於北京城的,這正如北京城也屬於他的一樣。

終於,他們走人一條寬闊的衚衕裡。

衚衕的南方,是兩扇紅漆的大門,大門口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像是終都沒有移動似的,默默地相對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動,暗付道:"這就是他的家吧!"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時,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地,她心中卻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心高氣傲的少女走過許多地方,會過許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這種感覺,此刻卻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她躇躊地停下馬來,低聲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個地方等你。"管寧一楞,再也想不到此刻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訥訥說道:"這又何苦,這又何苦……我在家裡最多耽擱三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訪那位武林名醫,你……不是和我說好了嗎?"凌影微勒繮繩,心裡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緩伸出手,扶着身旁的車轅,這輛車裡正靜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記憶的白袍書生,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

管寧一手撫摸着前額,一手接着談青色的馬繮,他胯下的良駒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着。

驀地——

硃紅的大門旁一道側門"呀"地開了,門內傳出一陣嬌柔的笑語,隨之走出三五個手挽竹籃、紫緞短襖、青巾包頭的妙齡少女來,一眼望見管寧,齊地嬌喚一聲,脫口叫道:"少爺回來了。"其中一個頭挽雙髻的管事丫環,抿嘴一笑,聲音突地轉低,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聽見:"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個多月。"管寧微微一笑,飛身下了馬,走到凌影馬前,一手挽起嚼環,再也不說一句話,向大門走了過去,馬上凌影微啓櫻脣,像是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馬上,打量着從門內走出的這些少女。

而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們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會做人家牽馬的馬伕。

"這位姑娘是誰呢?"

大家心裡都在這麼想,管寧也從她們吃驚面色中,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乾咳一聲,故意板起臉來,沉聲喝道:"還不快去開門呢?"少女們齊弓腰一"福",雜亂地跑進去,跑到門口,忍不住爆發起一陣笑聲,似乎有人在笑着說道:"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位媳婦人,喝,那可真漂亮着哪。"於是硃紅的大門開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宅,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伕,就都一窩蜂似的迎了出來。

身世孤苦、長於深山的凌影,出道雖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但所接觸的,不是刀頭舔血的草澤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俠士,這些人縱然腰纏萬貫,但又怎有和這種世澤綿長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觸到這些豪富世家的富貴氣象,心中難免有些煌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隻小鹿在她心中亂闖似的。

但是,她面上卻絕不將這種煌然失措的感覺露出來,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着這些家奴七手八腳地接着行李,七口八舌地問着平安,有的伸長脖子往那輛大車中探視,一面問道:"公子,車子裡面是不是你的朋友?"有的卻將目光四掃,問道:囊兒呢?這小頑皮到哪兒去了?"這一句問話,使得管寧從驟回故宅,歡會故人的歡樂中驚醒過來。他心頭一震,倏然憶起囊兒臨死前的悽慘笑容,他臨死前向自己的說話,低頭膀然半晌,沉聲道:"杜姑娘呢?"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發先回家來的管福,聞言似乎一楞,半晌方自回過意來,低頭黯然半晌,賠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說的是文香吧?"他在奇怪公子怎會將一個內宅的丫環稱爲"姑娘",他卻不知道管寧心感囊兒對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將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況從那次事後,他已看出這姐弟兩人屈身爲奴,必定有一段隱情,面他們姐弟雖然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卻也必定有一段不見的來歷。

管寧微微頗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卻聽管福又道:"方纔公子回來的時候,文香也跑了出來,站在那邊屋檐下面,朝這邊來,不知怎地,突然掩着臉跑到後面去了,大概是突然頭痛了吧?"管寧嗯了一聲,心中卻不禁大奇,忖道:"她這又是爲什麼?難道她已知道囊兒的凶訊?但是,這似乎沒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該詢問纔是。"他心中又開始興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內宅有人傳出老夫人的話,讓他立刻進去的時候,他便只得暫時將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親的垂詢,使得他飽經風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滌了一遍。

這一雙富壽雙全的老人,雖然驚異自己的愛子怎會帶回一個少女,但是他們的心已被愛子歸家的欣慰充滿,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只是不斷地用慈藹聲說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這麼久了,這些日子來,你看到些什麼?經歷些什麼?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輕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親在不遠遊,你難道都忘了嗎?"管寧垂首答應着,將自已所見所聞,選擇了一些歡悅的事說了出來,他當然不會說起"四明山莊"中的事,更不會說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見過雙親,安排好白袍書生的養傷之處,又將凌影帶到後園中一棟精緻的書房,讓她洗一統多日的風塵勞頓。

然後他回到書房,找了個懂事丫環,叫她把"杜姑娘"找來。

他不安地在房中跟着步子,不知道該用什麼話說出囊兒的凶訊,又想起囊兒臨死之際,還沒有說完的話,不禁暗自尋思:"他還有什麼要我做呢!不論是什麼事,這縱然赴湯蹈火,也得替他做到。·……喚人的丫環回來,卻沒有帶回"杜姑娘",皺着眉說道:"她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人關起房門在房裡,我說公子叫她,她理也不理。"言下對這位"杜姑娘"大有責備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爐去痛罵她一頓纔對心思。

管寧心中卻爲之一懍,考慮一會,毅然道:帶我到她那裡去。"公子要親自到丫環的房間,在這裡富豪世家之中確是聞所末聞,說話中,管寧自己走到她門口的時候,腳步也不禁爲之躊躇起來,但心念一轉,又長嘆一聲,付道:"管寧呀管寧,你在囊兒臨死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什麼話,他爲你喪失了生命,你卻連這些許嫌疑都要避諱……"一念至此,他揮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頭,大步走到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莊容站在門外,沉聲說道:"杜姑娘,是我來了。"門內一個嬌柔的聲音,低沉着說道:進來!"管寧又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房門艱難地擡起腳步,走了進去,著不是他生具至性,對"義"之一字遠比"禮"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沒有勇氣跨人這間房門一步。巨大的陰影,是黯暗的,管寧目光一轉,只見這"杜姑娘"正當門而立,雲鬢鬆亂,屋目之中,隱含淚光,身上競穿的是一身黑緞勁裝,滿面悽惋悲憤之色,一言不發地望着自已。他不禁爲之一楞,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緩緩道:公子光臨,有何吩咐?還請公子快些說出來,否則……婢子麼不敢屈留公子大駕!"語聲雖然嬌柔,卻是冰冷的,管寧無奈何地苦笑一下沉聲道:"在下前來,確是有些事要告訴姑娘……"他語聲微頓,卻見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完全沒有讓自已進去的意思,便只得長嘆一聲,硬着頭皮,將自已如何上了"四明山莊",如何遇着那等奇詭之事以及"囊兒"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他已是滿身大汗,自覺自己平生說話,從未有過此刻更費力的。

這"杜姑娘"卻仍然呆立着,一雙明眸,失神地望着門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裡卻不知在想什麼?

管寧不禁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這少女聽了自己的話,原該失聲痛哭的,此刻爲何大反常態?

哪知他心中怔仲不已,哪知這少女競突地慘呼一聲,轉身撲到牀邊一個小几前面,口中不斷地低聲自語:"爹爹,不孝的女兒,對不住你老人家……對不住你老人家……"聲音悽慘悲憤,有如九冬猿啼。

管寧呆呆地楞了一會,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道:"姑娘……姑娘……"可是下面的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麼。

緩步走了兩步,他目光一轉,心中突又一徵,那牀邊的小几上,竟放着一個尺許長的白木靈位,赫然寫道:"金丸鐵劍,杜守倉總鏢頭之靈"!而靈位前面,卻放着一盤金光閃爍的彈丸和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

黯淡的微光,照着這張靈位,這金丸,這鐵劍,也照着悲悽號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這充滿哀痛之意的房間,更平添了幾許淒涼,森冷之氣,管寧只覺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伸手一抹淚痕,沉聲低語道:"姑娘,囊兒雖死……唉,姑娘如有深仇,小可雖然不才,卻……"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但他此刻已經知道,這姐弟兩人的身上必定隱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決心,要替他們將這段深仇報了。

哪知道少女哭聲突地一頓,雹然站起身來,拿起几上的長劍,筆直地送到管寧面前,管寧失神地望着劍尖在自己面前顫動,也感覺到面前的森森劍氣,但卻絲毫沒有移動一下,因爲這少女此刻縱然要將他一劍殺死,他也不會閃避的。

暗影之中,只見這少女軒眉似劍,蹬目如鈴,目光中滿是悲憤怨毒之色,管寧不禁長嘆一聲,緩緩地道:"令弟雖非在下所殺,但卻實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爲令弟復仇,唉——就請將在下一舉殺卻,在下亦是死而無怨。"他自忖這少女悲憤之中,此舉必是已將褒兒慘死的責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語聲方了,眼前劍光突地一閃,這少女手腕一抖,長劍凌空一轉,打了個圈,突然伸出拇、食兩指,電也似的捏住劍尖,這長劍變成劍柄在前,劍尖在後,管寧怔了一怔,只見這少女冷"哼"一聲,卻將劍柄塞在自己手裡,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來苦命,幸蒙公子收留,纔算有了託身之處,愛兒慘死,這隻怪我不能維護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她語句雖然說得極爲悽婉,但語聲卻是冰冷生硬的,語氣中亦滿含憤意,管寧不禁又爲之一呆,他從未聽過有人竟會用這樣的語聲、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聽她語聲微頓,競又冷笑一聲,道:"只是杜宇卻要斗膽請問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究竟是怎樣死的?若是公子不願回答,只管將杜宇也一併殺死好了,犯不着……犯不着……"說到此處,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竟不能再說下去。

管寧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沉吟半晌,沉聲道:"令弟死因,方纔在下己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負疚良多,對姑娘所說,怎會有半宇虛言,姑娘若是——"他話猶未了,這少女杜宇卻競又冷笑接口道:"公於是聰明人,可是卻未免將別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幫着她將我們杜家的人都斬草除根,那麼……那麼又何必留下我一個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稈情願地死在公子手上……"手腕一擰,管寧連退兩步,讓開她筆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劍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貝她面上淚痕未乾,啜泣未止,但卻又強自將這份悲哀隱藏在冷笑中,她爲什麼會有這種神態呢?管寧只覺自己心中思潮糾結,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問自己:"她是誰?爲什麼要將杜家的人軒草除根!"擡目望去,杜宇也正瞬也不瞬望着自己,她的一雙秋波中,競像是纏結着好幾許難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長嘆一聲,沉聲說道:姑娘所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在下卻知道其中必定有一段隱情,姑娘也定有一些誤會,姑娘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出來,只要在下有能盡力之處,唉——剛剛在下已說過,便是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辭的。"杜宇星眸微閃,卻仍直視在管寧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良久良久——她方自緩緩地說:"囊兒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來的女子殺死的?"語聲之緩慢沉重,生像是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花了她許多氣刀。

管寧心中卻不禁爲之一震,脫口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麼?"杜宇目光一轉,又復充滿怨毒之色,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她叫凌影——"語聲一頓,瞪目又道:"是不是?""凌影",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聽入管寧之耳,管寧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只覺杜宇在說這名字的時候語氣之中怨毒之意,沉重濃厚,難以描述,心中大驚付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這第一個"她"指的是杜宇,第二個"她"字,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難道她與她之間,競有着什麼仇恨不成?"目光拾處,只見杜宇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字地接着又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殺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殺死囊兒的人——是不是?"這三句話說得語氣越發沉重緩慢,管寧聽來,只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鐵錘一般擊在自己心上,只聽她冷冷再說了一遍……

"令弟確非她所殺……令弟怎會是她所殺……她怎麼殺死囊兒……"此刻他心中亂如麻,一句意義相同的話,競反來複去地說了三次。杜宇突地悽然一笑,無限悽惋地說道:你又何必再爲她隱瞞,我親眼見她殺死了爹爹,雖非親眼見她殺死囊兒,但——"管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誤會更深,乾咳一聲,截斷了杜宇的話,一挺胸膛,朗聲說道:管寧幼讀聖賢之書,平生自問從未說過一句欺人之話,姑娘若信得過管寧,便請相信令弟確非她所殺死——"杜宇微微一楞,只覺面前這少年語氣之中,正義凜然,教人無從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目光一垂,管寧堅定地點了點頭,又自接道:"至於令尊之死——唉,她年紀尚輕,出道江湖也沒多久,只怕姑娘誤認也末可,根本不知其中的事,說話便也不能確定。"杜宇雙目一擡,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復瑩然,猛聽"嗆啷"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在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爲陰暗,她呆呆地停立半晌,忽地連退數步,撲地坐到牀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悽然一嘆,緩緩說道:"七年前一個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將紫藤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風裡也混合着花香瓜香的氣味。"管寧出神地聽着,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爲什麼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便卻只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爲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只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着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人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見她斜斜倚在牀沿的身軀,像是一條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個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着瓜,靜聽着爹爹爲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着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她一聲長嘆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只覺心頭一顫,棍不得立即奪門而出,不要再聽她下面的話,因爲他知道她下面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面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嘆之後,便立刻接着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面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脣,才接着說道:"那個女人竟說要爹爹挾些……快些去死,我心裡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裡動都沒有動,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她眼險一合,想是在追溯着當時的情景,又像是要忍着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份沉重的意昧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面摸我的頭,一面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她語聲一頓,悽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已爲什麼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涵着多少悲憤哩。

只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說,院子外面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裡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只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着一樣顏色的衣裳,我一直望着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只聽杜宇一口氣接道:"爹爹一見這兩人,摸在我頭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厲害了,但仍然厲聲道:翠袖夫人,來此何干?那年紀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從懷裡拿了個黑黑的鐵彈出來,砰地拋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說道我叫凌影!爹爹見了鐵彈,聽了這名字,突然一言不發地將我舉了起來,往外面一拋,我又驚又伯,大叫了起來,身不由主地被爹爹拋到牆外。"管寧忍不住驚呀一聲,杜宇又道:"爹爹這一拋之力,拿捏得極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練過些武功,是以這一跋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來,哪知道又是咯地一聲,囊兒也被拋了出來,被拋在地上,那時他年紀極小,只學了些基本功夫,這一跋卻跌得不輕,馬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而院子裡卻已響起爹爹媽媽的叱喝聲,和那個女子的冷笑聲,我想跳進牆去,但囊兒怕得很厲害,我那時心裡亂得不知怎麼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兒叫他不要哭,然後就拉着他一起跳進院子裡。"此刻她說話的語聲仍極緩,但卻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到這裡,管寧只道她還要說下去,哪知她一頓,隔了許久,卻又失聲哭了起米,然而,她縱然不說,管寧卻已知道她還沒有說完故事。

一時之間,他木然而立,只覺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動彈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

夜色已臨——

這富豪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燈火,只有這角落,卻仍然是陰暗,而那白楊木製的靈牌,在這腕暗的光線中,卻更爲觸目。

這觸目的靈牌,在管寧眼中,像是一個穿着白袍的鬼魅精靈似的,不停地晃動,不斷地擴大,縱然他閉起眼睛,它卻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聲,生像是變成了囊兒垂死的低訴——此刻他也瞭解囊兒垂死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囊兒要說的是,要自己爲他爹爹復仇,不禁迷茫地低唱道:"他爲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絕他死前的請求呢?何況……何況我已立誓答應了他。"但是,這仇人,卻是曾經給了他無數溫情,無限關懷,無比體貼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們之間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會毫不考慮選擇自己,而此刻,爲着道義爲着恩情,爲着世間一種道德的規範,他應該去殺死她嗎?他!應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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