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下

風波(下)

楚夫人不出面,別的人更沒有了說話的份,連素來最愛說話的秦氏也只是垂手站在那裡,不敢吐出半個字。月太君扔出花瓶,心裡的氣似乎也平了些,揮手對還在哭泣的二老爺道:“念你也是一片孝心,我也就不再追究,你回去吧。”

葉氏上前扶住二老爺,聞到他身上有股酒味,忙勸道:“老爺先回去吧。”二老爺已是心肝俱裂,自從崔老姨娘病了,就想進來瞧瞧偏生又礙着規矩,只能叮囑妻子照顧好姨娘。妻子又礙於身份限制,除了能請醫買藥外,牀頭侍疾這種事情是不能做的。

時時問着太醫知道這病已是快不成了,心裡徘徊許久,和妻子也商量過,想接老姨娘老姨娘出來自己院裡侍候兩日也算盡了做兒子的心,這種事雖不大合規矩卻合人情,別人家也有的。

誰知葉氏和月太君說了幾次,月太君只當做個不知道,二老爺心急如焚,心裡卻也還想着只怕還有起色。昨日女兒歸寧,叮囑她去瞧瞧老姨娘,女兒回來後置說了一句老姨娘只怕不成了。二老爺心裡更急,讓妻子再求到月太君跟前。

這裡也打掃好房屋,想着當了那麼多的人面前求情,月太君再拗的性子也會答應了的,老姨娘一輩子住在小跨院,臨老也讓她舒坦舒坦。誰知左等也不來,又等也不見。遣了下人來問,才曉得月太君這裡一直沒有散,這次不成就再沒有機會了,在屋裡團團轉了一番,拿起酒壺往嘴裡倒了酒,藉着酒勁這才往裡面闖。

葉氏怎麼攙得動他,二老爺還是那樣跪在月太君跟前:“母親,您既知道這是兒子的一片孝心,就求母親成全了兒子,報了這十個月的懷胎之恩把。”說着磕頭下去。見他不走還繼續苦求,月太君那剛熄滅的怒火又燃了起來,拍了下桌子就站了起來,手指着二老爺的鼻子:“你心疼她十個月的懷胎之苦,難道就不曉得我對你有四十年的養育之恩?”

二老爺還在那裡磕頭:“母親對兒子視若己出,兒子心裡自然明白,姨娘沒有幾天活頭,求母親給兒子儘儘這份心。”月太君說完話就又咳又喘,楚夫人忙上前來給月太君捶着,四太太端上杯茶,月太君喝了兩口覺得好些,那眼還是冷冷地瞧着二老爺一句話也不說。

楚夫人微微嘆了一嘆,臉上露出笑容:“婆婆,您瞧二叔叔也是一片至誠,您就賞他這個體面吧。”月太君轉臉就啐了楚夫人一口:“賞他體面?他糊塗,我還沒有老糊塗呢。”楚夫人自從嫁進趙家,月太君雖諸多挑剔,但少有被這種當面啐的,等當了婆婆就更沒有了。

這當着一屋子的弟媳兒媳侄媳侄女被啐了一口,臉騰一下紅了,但還是耐着性子地道:“婆婆,做媳婦的知道您有您的道理,不過年紀這麼大又做了官的兒子這樣跪着,婆婆難道不心疼嗎?”月太君喘息定了,眼還是冷冷地望着哭的傷心的二老爺:“他不心疼我,我又何必心疼他?”

說着月太君的淚也落下來了,用手指着二老爺開始數落:“你們聽聽,他這話難道是說我不慈不仁?我是餓着崔姨娘了,還是冷着崔姨娘了,還是沒給她尋醫問藥了?老大媳婦你說說,崔姨娘病這幾日,我難道就不聞不問?他今日要把崔姨娘接出去盡他的孝心,難道就不怕背後別人說我不仁不慈,都快七十的人了還容不下一個生了兒子的老姨娘?”

月太君說的激動,屋裡的人沒有一個敢走,都是垂手侍立,楚夫人既被點了名,少不得要賠笑道:“婆婆您先坐下,您和二叔說的都各有各的理,外面的人知道了,只會誇二叔孝順,婆婆您宅心仁厚的,哪有會說您不是的。”

月太君隨着四太太的攙扶坐了下去,那氣還是沒喘勻,楚夫人的話一落她就又開始數落,那淚掉的更兇:“幾個兒子,不管是不是我生的,我都爲你們操碎了心,結果呢?你三弟爲了個丫頭就離家投軍,還誓言再不迴轉,丟下個剛落草的娃娃還要你媳婦養。你呢,我都老了你給我來這麼一出?真是應了那句,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也貼不到身上。”

葉氏已跟着跪在二老爺身邊,楚夫人和四太太忙着給月太君捶背順氣。屋裡只有二老爺的哭聲,間或夾着月太君的傷心訴說,長輩們的恩怨小輩們不敢出聲,婉潞只覺得有汗從脊背上冒出來,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情。

看來今日月太君是不會答應了,楚夫人給葉氏做個眼色,葉氏小聲安慰道:“老爺,婆婆宅心仁厚,老姨娘那裡我也時時去照看,老爺您還是先回去吧。”二老爺已經哭的眼都紅了,任憑葉氏百般勸說,他一個字不改,只是重複那句,求母親成全。

葉氏心裡着急起來,月太君的脾氣人人都是曉得的,必要順着她,哄着她,就和個七八歲的娃娃一樣。現在逆了她的意思,她更不會答應。

果然月太君已經冷笑了:“好啊,你今兒還是要做孝子了,我倒想問問,忤逆嫡母是條什麼罪名?”急的葉氏也不管屋裡的人還那麼多,緊緊拉住二老爺的胳膊:“婆婆,致貽他不是忤逆您,等媳婦勸他回去。”月太君盯住趙致貽,臉上的笑還是那麼冷冰冰的:“我告訴你,你今兒要做孝子把崔氏從我房裡擡走,明兒我就把你全家攆出去,由得你們做孝子的做孝子。”趙致貽已經收淚,眼裡茫然一片地瞧着月太君,不光葉氏心驚,旁的人也全都驚了一下。

楚夫人剛想開口勸說,趙致貽已經大笑出聲,慌的葉氏什麼都不顧地緊緊抱住他:“老爺,你這是怎麼了?”趙致貽笑完看着月太君道:“兒子自從生下來,就只認母親爲娘,自認並無一點不到處,兒子孝敬母親已經四十餘年,姨娘她不過就幾天的活頭,兒子想孝敬她幾日也是人之常情,難道母親還認爲兒子忤逆不孝嗎?”

月太君豈是能聽的進這些話的,眉揚的高高的:“我不管那些有的沒的,橫豎你今日要把她接出去,明日我就攆你們全家出府。”說着月太君看着二老爺:“離開了定安侯府,我看你怎麼活?”

趙致貽深深吸了口氣:“若要逐兒子出府才能接出姨娘的話,兒子立刻就走。”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樣的程度,人人的面色都變了,月太君的眼眯起,剛要吐出好字,就聽到傳來平靜的聲音:“你們都是吃飽了沒事幹嗎?”

這聲音雖然平靜但蘊含着威嚴,老侯爺柱着柺棍滿面慍意進來,身後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美婢跟隨。這兩個美婢的顏色讓婉潞都不由多看兩眼,早聽說老侯爺過了六十大壽之後就精心挑選了四個十五歲的美婢放在房裡,一到十八就遣嫁出去,嫁妝豐厚,引得一羣不能給女兒備嫁妝的窮人都爭搶着把女兒送來。

坊間悄悄傳言老侯爺是不是在練什麼採陰補陽的功,不然怎會只要十五到十八的少女?也難怪會有這樣傳言,他年紀比月太君還大那麼兩歲,氣色比起月太君好的不是一點半點。

楚夫人忙迎上前行禮,老侯爺已用柺杖點着人了:“老大媳婦,你帶着她們都退下去,這麼多的人在這屋裡,難道還嫌鬧的笑話不夠?”楚夫人早有此意,只是礙於月太君脾氣不好,到時候退出去她又要生氣,急忙應了就帶着人退出去。

月太君見老侯爺出來,心裡的火氣只會更大,冷笑着道:“都不許出去,看看這個爲祖父的是怎樣的?”楚夫人的那隻腳都已經踏了出去,聽了這話又不好縮回來,只是看着老侯爺。

老侯爺把柺杖從左手傳到右手,面上的慍意更明顯:“你是老糊塗了嗎?這樣的事你還要讓大家都在這?”月太君坐在上面一動也不動,說出的話也是冷冰冰的:“我老糊塗?是你老糊塗了吧?你的兒子我辛辛苦苦養大了,給他娶了媳婦成了家,現在倒好,要把他自己的親孃接出去侍奉,這是打我的臉,你還護着他?”

老侯爺把柺杖重重往地上一跺:“夫人你也太過了,這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的事情,本來也沒幾天活頭,你讓他接出去又有什麼?”月太君蹭的跳起來,半點不似平日那老態龍鍾的老婦人,指着二老爺聲音已經變得尖利:“人之常情?他這樣算是求我,我倒沒見過這樣的人之常情?”

老侯爺的眼一閃,手裡的柺杖已經落到二老爺身上:“我打你這個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夫人是你的母親,你要求什麼直接說就是,這樣哭哭啼啼的,傳出去夫人還怎麼做人。”老侯爺的柺杖雖然舉的高高的,但落下去並不疼,二老爺也受了。

老侯爺收起柺杖對月太君道:“好了好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氣也生過了,就讓他把崔姨娘接出去照顧幾日,那總是懷他的人。”說完看一眼楚夫人:“怎麼還沒出去,難道我的話現在就沒人聽嗎?這樣在這裡,成什麼體統?”楚夫人忙把那隻腳也跨出門檻,這次倒沒聽到月太君的咆哮。

等出了院子,楚夫人才舒了口氣,人一鬆就覺得頭疼起來,用手按住兩太陽,疲憊至極地說:“大奶奶,你去處理那些事吧,我要回去躺躺。”見她面色不好,四太太忙道:“大嫂子可要找個好太醫瞧瞧?”秦氏和婉潞已上前扶住楚夫人,婉潞還用手給楚夫人順着氣,楚夫人緩了過來,臉上的笑容又是大家熟悉的:“不過是年紀漸大,精神不夠罷了,回屋躺躺就好。”

衆人這才各自散去,婉潞陪着楚夫人回她的屋子,想起方纔的那一幕,嫡庶之間的爭執,是從來都扯不清楚的,看着對楚夫人一臉關心的思敏,不曉得她心裡面會不會因了庶出而對嫡母有什麼怨言?

月太君見衆人都走了,臉上又露出冷笑:“打啊,你怎麼捨不得了,要教訓就給我重重的打,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的。”老侯爺一張臉瞬間又氣的通紅,那柺杖已經舉向月太君了:“你鬧夠了沒有,原來你五十年來的賢良淑德全是裝出來的。”

這話讓月太君的火氣點的更高,她眼裡的淚又掉了下來:“竟說我五十年的賢良淑德都是裝出來的?我嫁了你五十來年,從做媳婦就沒人說一個不字,孩子們不管是不是我生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樣,請先生也是一樣的,你的那些妾室,死了的陸姨娘曹姨娘秦姨娘,活着的崔姨娘王姨娘,哪個的居室鋪陳的和我的上房不是一樣的?身邊的丫鬟婆子哪裡少了她們的?”

見他們老夫妻已經吵起來,跪在地上的葉氏忙上前接住老侯爺的柺杖:“公公婆婆都消消氣,這事全是致貽不好,沒有思量周全,公公又何必動這麼大的火氣?”月太君哪裡肯聽勸,只是狠狠盯住老侯爺身邊那兩個垂眉的美婢:“就連這幾個丫頭,我可有少了你們半分?你再如此說,我倒要進宮找太后評評理,問她天下可有這樣的事情。”老侯爺也有些懊悔自己方纔那句話說的太重了,已經笑了出來:“夫人,這話確是我說錯了。”老侯爺的賠笑並沒讓月太君的怒氣消掉,那淚反而掉的更兇:“我現在都是做曾祖母的人了,服侍了你一輩子,倒落了這麼一句,還不如你的姨娘們了。”

老侯爺忙走拍着她的背:“夫人,你就擔待我不會說話吧,這樣哭哭啼啼,倒變成市井裡的無知婦人,難道你要和太后去告狀說,是一罈擱了幾十年的老醋今日打翻了不成?”月太君本來繃着的臉被他說的一笑,但還是多說一句:“我要真是個市井無知婦人,你的鬍子早被我拔下幾根了。”

老侯爺也笑了,接着招呼葉氏:“來把你婆婆扶了坐下。”葉氏見他們面色都和緩了,這才小心把月太君扶了坐下,老侯爺也坐在她身邊:“夫人,爲夫的今日就給你賠個不是,你念在老二平時孝順你,崔姨娘素來又小心謹慎的份上,何必和將死之人置氣,就讓老二把他姨娘接出去照顧幾天。”

這幾句軟話一說,月太君的心情才更舒暢一些,只是還板着臉不說話,老侯爺喊趙致貽:“老二,還不快謝過你母親。”趙致貽本就跪着,重新磕頭道:“兒子謝過母親,還望母親饒恕兒子酒後失德。”

月太君的臉色這才放平一些,葉氏也忙跪下,手裡捧着盞茶:“婆婆,這事全是做媳婦的不是,該勸着他早起不要喝酒纔是。”月太君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借酒裝瘋,但再攔着也沒有用,只是擡眼瞧了瞧,趙致貽又磕一個頭,月太君這才把茶接下。

老侯爺用手捻一捻鬍子:“都過去了,老二,你以後不可再像這次一樣頂撞你母親。”趙致貽又對老侯爺行一禮:“兒子知道。”

午間時候婉潞聽說了崔老姨娘從月太君院裡移進二老爺院裡,上午的事情趙思賢也知道了一些風聲,搖頭道:“其實這事本就是小事,爲什麼祖母會生那麼大的氣?”婉潞放下筷子,趙思賢奇怪地看她:“怎麼不吃了?”

婉潞瞧着自己的丈夫,開口問道:“五十年後,若我遇到這樣的事,我的氣也不會平的。”這話說的沒來由,趙思賢也不由把碗筷放下,看着自己的妻子。

下面終於進入重要的訓夫環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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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月太君這人,形成這樣的性格雖然說她本身性格也有缺陷,但和她的遭遇也有關係,除非是大智慧的人,一般人很少能看的很開。

說到這個,想起紅樓夢裡的賈母,她就是個經歷很多,有大智慧的女人,也是封建大家庭當家人的典型代表。但月太君我不想把她寫成這種典型人物,而是想寫一個有缺陷的,沉浸在自己過往無法自拔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