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眼一掃,四老爺忙把還沒看的帖子遞到她手裡,站起身道:“我本以爲六弟妹尋我們是有事情,誰知道是你們娘兒們要一會,這纔沒叫你。”
四太太接過帖子,她本是鄉下一個不知書的姑娘,雖說現在有了銀子田地下人,被人稱太太,也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打開那帖子裝模作樣地看起來,見四老爺的眼還盯着放在桌上的那二兩銀子,剛要說出的酸話又咽了回去,伸手把那二兩銀子拿到手心裡緊緊握住,狠狠地白四老爺:“你看這二兩銀子做甚,難道是想拿着給什麼相好?”
她一發慈威,四老爺就站不住了,腿有些打抖地對婆娘賠笑道:“你看,六弟妹家裡那麼多的銀子,既尋你,定是有事央你,這二兩銀子只怕少了些?”他話一說完,四太太的笑容頓時收了,把拳頭伸到楊媽媽面前:“六嬸子有什麼事,差個人說一聲就是,我們本是窮親戚,沒那麼大的臉面,何必又送銀子又下帖子,說出去,別人不說六嬸子客氣,倒說我們輕狂。”
她說的陰陽怪氣,一臉看不上這二兩銀子的模樣,楊媽媽瞥一眼她那攥的緊緊的拳頭,臉上神色越發恭敬:“四太太,太太本是要親自過來拜訪的,只是她一個守喪的寡婦,不敢輕易出門,這才遣小的拿帖子過來,這二兩銀子不過是折的脂粉錢罷了,還請四太太休嫌輕鮮。”
這幾句好話說的四太太臉上的笑容更甜了些,把那拳頭收了回來:“也罷,既是六嬸子給的,我就先收下。”說着又拿起帖子瞧,楊媽媽是曉得她不識字的,裝作個不知道,提醒她道:“明日巳時末,太太在家裡備了桌飯,還請四太太到時過去。”
大宅裡的飯,可是比四太太家的好多了,有銀子有好飯,說不定還能趁不注意的時候,溜幾個細瓷碗碟回來,更主要的是,四太太看一眼那張帖子,嫁進平家數年的朱氏主動對自己低頭了。
臉上的喜色無法改住,都是平家媳婦,憑什麼她能住大宅,使奴喚婢,自己就要住這小房子,手下只有一個鼻涕滿臉的小丫頭?四太太想起朱氏那不冷不熱的樣子,拿過那張帖子,眼一眯,她沒了丈夫還不是要靠族裡,明日定是要讓自己說好話的,到時定要多多敲些銀子纔是。
楊媽媽瞧着四太太的神色變化,恭敬地再行一禮:“小的就先回去,還請四太太明日準時來。”四太太揮一揮手:“一定一定。”
楊媽媽退出屋子,聽到身後傳來的四老爺夫妻得意笑聲,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這時候得意,明日就該你哭了。
剛過了巳時,楊媽媽就來報四太太到了,朱氏點點頭,走出屋去迎她,剛走出院子門口,就聽到四太太的招呼聲:“六嬸嬸,你又何必遣人去接,這不是我自己家嗎?進來就行了。”
朱氏見跟在四太太身後的是楚二嫂,一臉的不高興,定是四太太推開她就進了門,朱氏示意楚二嫂回去,這才笑着對四太太:“四嫂子記得不差,這從門到這裡,也要拐那麼幾個彎呢,沒人接我怕四嫂子走錯路了。”
四太太今兒穿的不差,玉色八團披風,醬色改機綢做的馬面裙,還能看見裡面穿的桃紅小襖,領口扣的密不透風,走了這麼一會,四太太已經熱的拿帕子扇風,聽到朱氏這話,用帕子改捂住嘴笑起來:“六嬸子可真會說笑話。”
朱氏神色都不動,招呼她進了屋,倒上茶,既進了這樣屋子,四太太也要裝個斯文樣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嘴裡還不忘說話,那眼可是嘀哩咕嚕地亂轉。
朱氏的屋子自平老爺去世之後,很多擺設都不見了,百寶格上,梳妝檯上,窗臺之上,都顯得空空蕩蕩,只有尊玉雕的壽星和一對鈞窯的聯珠瓶。
四太太的眼看向百寶格下方,那裡原本擺着一個三寸見方的釉裡紅磁盤,是原來李氏的愛物,當年李氏去世的時候四太太曾想把這磁盤溜回家裡,只是那時人雖忙亂,到處都是眼睛,瞅不得空,現在也早被收起來了。
四太太只不相信朱氏把這些都收起來了,還當是騙人的說話,說不定是讓她帶回孃家去了,聽到朱氏招呼自己喝茶,纔想起今日來的目的,眼裡擠出幾滴淚水:“六嬸嬸,自從六叔叔沒了,你一個孤孀人家帶着兒女,日子怕是難捱,我們既是一家人,以後要常;來往纔好,而不是像原先一般,進你這裡還要人通報。”
朱氏發上只戴了一支點翠金釵,上面的珠串已經被拆掉了,身上也是素服,脂粉未施的她看起來平和許多,聽了這話,淡淡一笑:“四嫂這話說的,我們本是一家人,本該多來往的。”四太太心裡一喜,果然這女人沒了丈夫,說話就沒有原先那麼硬氣了,不自覺地把身子挺的筆直,要擺出個長嫂的樣子來:“六弟妹,你進平家的日子淺,原本和我們不親熱些也是常事,以後就好了,我們要多來往。”
她話雖這樣說,只是那眼還是往房裡的擺設上看去,雖說擺設已經撤掉很多,這桌子椅子還有上面擺着的細瓷,都是自己用不起的好東西,心裡這樣想着,四太太的眼一溜,手裡的茶早喝完了,卻一直沒放下,想趁不注意的時候籠進袖子裡面去。
她在這想着自己的事,渾然不覺朱氏臉上已經露出嘲諷的笑,這麼些年毫無長進,兩口子只顧着算計別人家,全不去想經營家事,不然當初侯府助他們的銀子田地,好好經營,這麼十多年下來也早成富戶,算來算去,真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
這話朱氏只在心頭想,臉上的神色微一變化:“四嫂子說的是,只是今兒請四嫂子過來,不光是敘家常,還想請教四嫂子幾件事。”請教兩個字從朱氏嘴裡吐出來,聽在四太太耳裡,就如冬日喝了壺暖茶一樣,從裡到外的熨帖,那身子坐的更直了:“六嬸嬸,我雖年紀比你長了幾歲,也不敢當請教二字。”
朱氏輕笑:“四嫂子方纔說我們是一家人,我想託四嫂幫我問問,近來我聽的有人在背後說大姑娘壞話,宣揚她不孝順,要知道壞事出千里,若這話傳到趙親家耳裡,一怒之下和我們大姑娘退了婚,到時候倒黴的可不只有我們一家子吧?”
四太太手一抖,朱氏面色平靜:“平家祖上爲侯,此時卻是平民,仗了趙親家的勢,縣裡的官來收糧派差時,還高擡一下手,到時若我們大姑娘真被退了親,那時可沒有人肯擡手,只怕一年的嚼裹都顧不上來,我就不曉得,誰在背後散這種謠言?”
四老爺在續宗跟前說婉潞不孝順,這本就是商量好的,只想着挑撥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沒想到那麼長遠,從心裡說,四太太也不想婉潞被退婚,不然以後怎麼顯擺自己的侄女要嫁進趙家,聽了這話,四太太臉上的笑變得尷尬:“六嬸嬸,京城離這裡總有兩百來裡,這話怎麼會傳到侯府去?”
朱氏微微一嘆,說出的話可沒方纔那麼溫柔:“四嫂你忘了嗎?城裡的陳家娶的就是侯府的二小姐,算起來還是田鄰,到時這話說的多了,難保?”四太太方纔是熱的話,這時就開始冒冷汗了,朱氏見火候差不多,這才又道:“我想着我一個寡婦,不好出門打聽這些事,這才請四嫂過來,好幫我在外面打聽,誰要再說大姑娘的壞話,四嫂心疼侄女,到時候定饒不了他,是不是?”
朱氏笑的懇切,四太太倒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見她額頭全是汗,朱氏端起手中的茶沾一沾脣,接着就放下:“好嫂子,你方纔還說我們是一家人,怎麼這時候又一言不發,難道說嫌我這個託付太重?你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大姑娘死去孃的份上,聽說當日你和她最好,也要多疼我們大姑娘些,嫂子你說是不是?”
朱氏一口一個嫂子,叫的四太太如坐鍼氈,等再提起婉潞的娘,四太太的臉已經不光是冒汗了,而是一片火紅。當初剛回來的時候,四太太對李氏也是趕着一盆火地親熱,從李氏手上哄了不少的東西,等日子難過了,頭一個翻臉的就是這位四太太。
朱氏過門,四太太又想故技重施,誰知得了個朱氏的不求不睬。四太太若在不曉得的人面前,也敢說聲我和原先的六嬸嬸最好,可在朱氏跟前,明知道朱氏曉得一切,又被朱氏提着名的說,四太太那張在別人面前說過數次自己和李氏最好的嘴,怎麼也張不開了。
朱氏微微一笑:“嫂子,你和大姑娘地下的孃親如姐妹這樣的話,一年總要聽個四五回的,難道現在你侄女受了欺負,你就不肯看在亡人面上心疼她一二,堵了那些說話人的嘴?”四太太張口結舌,剛要說話耳邊已傳來婉潞的聲音:“太太,這絲線我已分好了,太太看放在哪裡?”
裡間屋的簾子揭開,婉潞從裡面走出來,手裡還拿着一副針線,身後還跟着春燕丫頭抱着一個小簸籮,看到婉潞出來,四太太更是坐不住,偏生朱氏還笑着說:“大姑娘,那屏風先放着,我這才和你四伯母說呢,說還要多託她幫忙,給你在外面辯白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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