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趙家二太太葉氏今年不到四十歲,頭上一色銀飾,月白色襖外面穿的是湖藍色緞袍,儀態端莊站在那裡,連黑色馬面裙的裙邊都不動一動。身後的丫鬟婆子也恭敬垂手而立,倒是葉氏身後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少年不時擡頭看看。
這是平家在家鄉的老宅,四進三間的院子。當年第一代侯爺封侯之後,在家鄉另行修建的,按了制度,該修成七間正屋纔是,這侯爺雖極懼內,卻是個清楚的人,對匠人道:“我的爵位不過傳三代而已,三代之後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此時修了七間正屋,到時難道還要後人拆我的屋不成?”
這老宅正屋就只修了三間,既無雕樑畫棟,也沒油彩粉刷,簡單普通,除了木料用的特別結實之外,和這一路行來的殷實人家沒什麼區別。趙七爺打量一番,想起方纔一路進莊時候聽到的一些風言風語,不由小聲說道:“這平氏家教甚嚴,怎會家運衰敗如此?”
葉氏的頭微微一點,方纔進來時候,門上連匾額都沒懸,等進的二門,眼前這一切和當日京城裡那氣宇巍峨的敕造靖安侯府是天差地別。
剛要說話已看見門裡走出一叢人來,葉氏的身子微微往前傾,臉上笑容已經閃現,細細打量着這頭一遭見面的平太太。
柳眉鳳眼,一張臉雖不是有福氣的蛋臉,卻也透着圓潤,雖說這幾日臉頰瘦了些許,眼下又多了些黑色,也是個好顏色的婦人。葉氏心裡下了評判,朱氏已走到跟前萬福下去:“不曉得親家太太來此,有失遠迎。”葉氏忙伸手拉住她:“算來也是幾輩子的老親,比不得旁人。”
朱氏只覺得觸手滑潤,身子已然站定,十分自然地攜住她的手:“親家太太的行李在哪裡,還是我遣管家出去搬進客房。”葉氏已笑道:“多謝親家太太,去年我們二姑娘就嫁到離此不遠的陳家,已經有了喜信,我這次來就住在那裡。”趙二姑娘就是二太太的長女,去年她嫁進陳家時候平家也去送禮,平時也有走動,這次平老爺沒了,趙二姑娘的婆婆也來吊過喪。
聽了這話,朱氏又給她道喜,兩人寒暄過後,趙七爺這才上前行禮,朱氏雖猜到他是誰,依舊後退一步預備還禮下去。
葉氏忙伸手拉住她,含笑道:“親家太太何須多禮,我想着這孩子年輕,也要到靈前磕頭上香的,索性就帶了進來,你受他的禮是該當的,哪能還禮呢?”朱氏的還禮不過是做個樣子,葉氏既這樣說,也就站直身子坦然受了一禮。
趙七爺既負了磕頭上香的任務,自然被領到靈堂完了這事。婉潞已知道趙七爺要進來,早迴避到孝幔後。趙七爺行禮如儀,聽到贊禮生在那裡唱喪家答拜時候,眼不由看向孝幔背後,只能見到一個少女的側影在孝幔上出現,身子俯下向自己所在方向行禮。
也不知她長的什麼樣子,這次出來時候,還曾和六哥說過,要先去瞧瞧嫂子,看是不是那種悍婦?六哥雖含笑說自己怎麼這麼喜歡開玩笑,但他眼角眉梢帶出的期盼是能看到的。這重重孝幔,別說看清相貌,連身形如何都看不清楚。
這裡的事情完了,趙七爺才重新被領到廳上,對朱氏重新見禮,續宗也要帶到上面給葉氏見禮。各自行過禮,送過表禮,續宗雖年紀小,也要做了主人的事情,帶着趙七爺下去。
婉潞這才從靈堂出來給葉氏見禮,方纔續宗上來時候,葉氏細細瞧着,見他年紀雖小,禮數也還周到,答的話也算得體,論起年歲,這樣大的娃娃就能如此,也算朱氏教導有方。只是不曉得婉潞被教導的如何?
繼母要刻薄繼子女,在這樣人家自然不會像小戶人家那樣打罵不給吃的,只要在平日的教導裡放縱不管,甚至找人來引誘孩子,等出了個敗子時候,再逐出家門,那時也沒人會說這人管教不當。
若是女子,就什麼都不教,等到長大時候再由人來引誘,到時隱隱露出些口風,多有男子因爲這種事情就逼令自盡的。 等見了婉潞,見她面容雖有些憔悴,但禮儀一絲不差,說的話也大大方方,沒有一絲怯意,葉氏這才鬆一口氣,對朱氏不免高看一眼。說的話也比方纔親熱些:“親家太太這樣的,倒是難得。”
朱氏自見到葉氏那一刻起,見她氣度雍容,說話做事一絲不漏,和自己曾應酬過的那些富家太太有些不同,心裡還在想着怎麼應酬她,聽到她這句讚的,不由看向婉潞,婉潞端莊坐在下面,見她看向自己,身姿還是一動不動。
朱氏這纔開口,話裡卻有些嘆息:“也沒什麼難得不難得,我即能把自己子女當心頭肉,又怎會把別人的孩子當草呢?”
葉氏沒料到朱氏說話這樣直白,微微愣住:“道理簡單,知道的人可就不多了。”兩人又寒暄幾句,朱氏見葉氏時時有話欲說的樣子,吩咐婉潞下去預備點心,等只剩她們兩人,朱氏這才笑道:“我是個鄉下的粗人,不會轉那些彎,親家太太有什麼話只管說。”
葉氏見她這樣說,也沒打轉彎:“這件事,論起來是不該說的,只是六侄子年已十八,本說的是明年過門,這下出了這事,按了禮呢,侄媳婦是該守喪三年的。”
見她說話曲裡拐彎的,朱氏心裡已經猜到一些,那眉頭不由一皺,葉氏說完停下,本想等着朱氏問自己再開口說出來意,可是朱氏坐着不動像沒這回事一樣,只得硬着頭皮開口道:“我們老太太心疼孫子,自然也心疼這沒過門的孫媳婦,想着你是個繼母,怕侄媳婦在這家裡,受了什麼委屈也沒地說去,索性就想照了習俗,三七之後,百日之內,把孫媳婦娶過門。”
果然如此,朱氏的眼往葉氏身上一看,一個字也不說,葉氏心內嘆口氣,這事本是自家做的不是,只是婆婆這些年來,越發牛性了,平家報喪的信一到,婆婆知道了,不是吩咐人過來弔喪,而是找來大嫂商量要退了平家的親,另娶高門。
說這種克了父母的媳婦有什麼可要的,大嫂差點都被說動,這才只派了兩個管家過來,若不是下人嘴不嚴,被公公知道,大動肝火,罵了大嫂幾句婦人之見。只怕此時自家派來的,就是來說退親的人了。
婆婆見退親不成,索性要照了習俗,娶婉潞過門,這娶荒親的是有,但多是窮人家出不起嫁妝,或者家裡少了主中饋的人的時候才用的權宜之計。平常時候,別說這種富貴人家,就是稍殷實點的人家也不做這種事情。
只是誰也勸不住老太太,公公那裡又不敢再打擾,大嫂要管家,四嬸要照顧兩個還小的孩子,最後這差事就落到自己身上。
見朱氏臉上陰晴不定,葉氏定定心又道:“雖說是權宜之計,但這邊也想好了,只是當日辦喜事的時候穿了紅,等三朝過後,就可換了素服。”
朱氏冷笑着看向葉氏:“二太太,我倒想問問,我平家現在是到沒飯吃的時候了嗎?”葉氏見她話裡又責備之意,剛要開口解釋,朱氏的第二句話又來了:“還是貴府少了主中饋的人,等着我女兒前去主中饋?”
這下葉氏的臉色不好看了,趙家上頭有老太太,中間三位太太,下面孫子輩的,從大爺到五爺都已娶親,能主中饋的,算着有十來個呢。朱氏的眉一揚:“那我倒想問問,既不是我平家窮到沒飯吃,也不是你趙家少了主中饋的人,熱孝之內就要女兒嫁過去,這是什麼主意?”
葉氏聽她話裡雖帶有責備之意,但還是能說的轉的,忙道:“親家太太,我知道你受不住,只是你也知道,我們老太太心疼孫媳婦……”話才說了一半,窗外已經傳來一個聲音:“孝期內脫白着紅,我沒學過這個,也不曉得哪家長輩心疼孫媳婦是這樣的。”
聽出這話裡口氣不好,朱氏忙站起身,婉潞已經走了進來,雙眼紅紅的,朱氏上前拉住她:“大姑娘,怎麼說也是你婆家長輩,你怎可如此無禮?”
婉潞眼裡掉下淚,雙膝一彎就給葉氏跪下,如此大禮,葉氏怎麼肯受,伸手就要拉她。婉潞已經含悲訴說起來:“二太太,我曉得平家此時敗落,貴府看不起也是有的,只是我平家就算窮的沒飯吃,人子之孝不敢忘的,還請二太太回去給老太太說,要退親就退,怎可這樣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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