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夜在侍者的帶領下穿過別墅前方的庭園，邊走邊觀察庭園的佈局和麪前宮殿似的房屋，艾斯卡爾宅是實驗城少有的古老建築，大約有着近二百年的歷史，一直以來像文物一樣被保護着。別墅這東西在實驗城很罕見，這裡地皮實在緊張，連進入的人口都要嚴格限制，沒幾個人能公然在城區內佔用這麼大面積的土地。以鍾夜的財力，建造一幢別墅或許不算什麼，但他沒有權力在城裡買下這樣大的一塊地用作私人住宅。
別墅裡奢華而古老的裝潢對他而言也很新奇，他一路走一路看，站在大廳正中央向上望去，從這兒能一眼看到別墅內部雕飾華美的屋頂，巨大的吊燈上隱約有些斑駁的鏽跡，沉重得彷彿隨時會掉下來。他的面前是通向上層的寬闊樓梯，正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幅尺寸很大的油畫，油畫上的人像他總覺得眼熟，大概是艾斯卡爾家族的某一任家主。
“那是埃默森的祖父，艾斯卡爾家第十三代主人，莫頓·艾斯卡爾。”身後傳來他想念了很多天的聲音。
鍾夜頓了片刻才轉過身去，轉身的過程中他忽然意識到她說了什麼。
“莫頓？”他吃驚地問，“是那個莫頓？”
“就是實驗城的創始人莫頓。”修蕾說，“維爾納家和艾斯卡爾家是世交，我和埃默森從小就認識，我能成爲諾亞戰異系的學生會主席和這不無關係。”
鍾夜呆了幾秒。
莫頓在公衆面前從未提及過自己的家族，在新聞中出現時也從不在名字後面冠以姓氏，但他的姓氏不是秘密，只要是稍微關心政治的人都該知道他姓艾斯卡爾。但鍾夜是個例外，他甚至連莫頓的長相都差點記不清，又怎麼會知道他的姓氏？
他後知後覺地想，怪不得埃默森剛成年就繼承了朱雀區執政官的位子，怪不得艾斯卡爾家會擁有如此雄厚的財力、廣佈的人脈和超高的政策執行能力。
但這還不是他愣住的主要原因。
他記得修蕾從沒和他談起過有關諾亞學園的事，也從未提過她自己的姓氏是維爾納，修蕾的經歷他大部分是從陳頌那裡聽說的，如今她忽然主動提起這些，是不是察覺了什麼？
“你知道不少我的事情，還曾經試圖查我的檔案。”修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巴別塔都看在眼裡。”
“我……”鍾夜語塞，他有種做錯事的驚慌感。
但下一刻，修蕾卻毫無徵兆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動作十分自然，彷彿只是隨意爲之，那手指冰冷得讓他渾身一顫。
“我帶你到處逛逛，這幢別墅裡有不少難得一見的文物。”修蕾說，“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直接問我。”
修蕾居然主動牽他的手？鍾夜被這樣玄幻的現實衝擊到了，他的腦袋當機了兩三秒，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等他反應過來修蕾剛剛那句話的意思，更是整個人都被捲進了眩暈感之中，彷彿有座大鐘在耳邊敲響，令他的腦子嗡嗡嗡了半天。
這太難以置信了。
——
奧古斯特今天沒有出門，早晨的小會議過後他就一直在房間裡看書，午後也沒歇息。艾斯卡爾宅內有許多珍貴的舊書，埃默森平時看都不看，就放在那裡落灰，直到他住進來，這些書籍纔算重見了天日。
午後懶洋洋的陽光照在書頁上，很有幾分靜謐的氣氛，不知不覺他也有了倦意。
別墅房門的隔音效果很好，儘管如此，他還是隔着門板聽見了埃默森毫不收斂的聲音：“你讓他今晚住下來好了，別墅裡什麼都有，路那麼遠幹嘛要回去？”
周圍安靜的氣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敲門聲，埃默森直接推開了他的房門，修蕾站在門外抱歉地笑笑：“奧格，你打算在這裡住幾天？”
“一週。”奧古斯特放下手裡的書，“巴別塔那邊不能離開太久，調查的後續工作艾斯卡爾家族完全能夠勝任。”
“那當然。”埃默森靠在門框上，“奧格你這幾天也別忙了，就當放個假，整天忙忙叨叨會變成老頭子的。”
奧古斯特：“……”
修蕾掩脣咳了一聲：“總之今晚就放鬆一下吧，鍾夜也在，大家一起吃頓飯喝點酒。”
奧古斯特低下頭認真考慮了片刻，修蕾緊張地看着他，以爲他是太忙了在思考時間安排。
片刻後，他擡起頭來：“喝酒？你們兩個成年了嗎？”
修蕾、埃默森：“……”
“早就成年了好嗎！”沒等修蕾答話，埃默森咆哮着砰一聲撞上了門，他最討厭別人拿他當小孩子了！不就是身高矮了一點嗎！
門外稍微安靜了一會兒，門板又徐徐打開一條縫隙，修蕾探進來半個頭低聲說：“我們去準備晚餐了，拜拜。”
縱然是奧古斯特也忍不住笑出來：“一起去吧，很久沒下廚了。”
——
修蕾和埃默森在別墅廚師的指點下磕磕絆絆做出了兩道菜——黑莓蛋糕和油炸土豆球，令人驚訝的是奧古斯特和鍾夜竟然都很會做菜，兩人效率奇高並且配合默契，趕在晚餐之前準備出了一大桌子美食，涵蓋了中式的炒菜與西式的烘焙，無可挑剔，艾斯卡爾宅的廚師上任以來第一次被擠到一邊乾瞪眼。
別墅的主餐廳建造得太過宏偉，埃默森一般不喜歡去那裡吃飯，他吩咐將飯菜送去二樓的小餐廳，讓艾德加拿出一瓶家族窖藏多年的珍貴紅酒，親自給每個人斟上半杯酒，優雅地舉起高腳杯說：“這座別墅已經兩年沒有外人來過，今日新客人到訪，當然應該小聚一次以示歡迎，乾杯！”
四隻高腳杯輕輕相碰，發出清脆的叮咚聲。埃默森在外人面前始終端着架子，連吃頓飯都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但鍾夜不得不承認他身上有天生的貴族氣質，眸光瑰麗笑意雍容，一舉一動透出教養風度，配上秀麗的面孔，在燭光映照下完美到了妖異的程度。
怪不得總有人說朱雀區的執政官像吸血鬼，他和人們幻想中神秘而高貴的吸血鬼一模一樣。
就是矮了點……曾經差點被他打成炭燒捲餅的鐘夜如是想。
鍾夜原本還擔心自己難以融入這三個人的圈子，飯桌上的氣氛會尷尬，事實證明他過慮了。奧古斯特私下是個很體貼的人，一直跟他談着合作項目中無關緊要的事，談話內容既不顯得過於正式，也不會不合時宜，修蕾很少說話，倒是埃默森一直在她耳邊嘀嘀咕咕，也不知在扯些什麼。
氣氛很融洽，明明這三個人才是舊識，甚至可能有着過命的交情，但表面上看起來他們並無多深的牽扯，反倒是鍾夜跟奧古斯特很熟似的，一頓飯下來幾乎都是他們兩個在聊。
這必然是錯覺，這三個人一直在給別人造成這樣的錯覺，他們都是在實驗城舉足輕重的人物，卻故意裝作互不相熟的模樣，不約而同地製造假象來掩蓋他們之間珍貴的羈絆，這道假象的藩籬纔是外人真正難以逾越的屏障，這一點鐘夜看得很清楚。
幾杯紅酒下肚，埃默森神志混淆，變回了脾氣古怪的中二少年，他一叉子搶走修蕾盤子裡最後一塊火雞肉，教養風度一去不復返，口齒不清地說：“我們有多久沒一起吃過飯了？”
他說話時盯着紅酒的酒瓶，剩下的半瓶酒液映着燭光，折射出曖昧的紫紅色，沒人知道他在對誰說話。
奧古斯特和鍾夜的談話被他的自言自語打斷，同時轉頭看向他，埃默森渾然不覺，盯着酒瓶傻笑了一聲：“克洛德你這個混蛋。”
奧古斯特神情鎮靜，擱在桌上的手卻握緊了一下，很快鬆開。
“不要胡說八道了。”他說，“你跟鍾夜本人道個歉，上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怎麼樣？”
鍾夜忍不住擡頭看他一眼，這轉移話題的手法未免有點粗暴。
埃默森似乎纔回過神來，眯着眼看向鍾夜，嘿嘿笑着：“鍾少爺，以後大家都是自己人了，艾斯卡爾家族的形象宣傳就拜託你們鍾氏傳媒了，哈哈哈哈哈……”
鍾夜無語，他跟巴別塔的合作項目裡好像沒有給艾斯卡爾家族做宣傳這一項。
奧古斯特搖了搖頭，示意鍾夜不必理會他的話，埃默森將自己的餐盤刀叉往前一推，騰出一塊地方趴在桌子上，眼神迷離地說：“修蕾，奧格，晚安……”
“晚安，埃姆。”修蕾的聲音不大，卻蓋過了他沉入睡夢時的喃喃自語，即便如此，鍾夜還是能從口型推測出他說了什麼。
“晚安，克洛德。”
可怕的習慣一直延續下來，在他醉酒之後神志不清時暴露，鍾夜有了某種駭人的猜測，在他們這個成型於學園時代的小圈子裡，原本還有第四個人。
繼莫頓之後的實驗城第二任首席執政官——罪人克洛德·蘇瓦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