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特沒有回答，只靜靜看了埃默森一眼，回頭對身後的專員說：“帶走。”
兩名專員迅速上前，左右架住了埃默森，不由分說將他拖走，埃默森掙扎未果，又不敢在巴別塔專員面前動用異能，最終胡亂踢着腿喊：“喂！奧格你別翻臉不認人啊！修蕾修蕾修蕾救我——”
兩名專員將他塞進車裡，關上了車門，那輛車很快開走。
現場除了巴別塔成員之外只剩下修蕾一個人，氣氛稍顯詭異。修蕾手上覆古華麗的長管左輪溶入空氣一般漸漸消失，她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奧古斯特身上移開，掏出了兜裡的手機。
剛纔手機震動了幾下，不出意料，又是那個來自伊甸園的未知號碼發來的短信。
“哎呀，失控了，不過這點程度應該打不傷你們。”
“奧古斯特總是來得很及時呢。”
“剛纔那個怪物是克洛德的傑作喲，修蕾你還記得他吧？”
一共三條，發送間隔都是一兩分鐘，幸災樂禍的語氣勾勒出一張陰險賊笑的臉。
修蕾向四周看了看，這條小街上似乎沒裝攝像頭，就算裝了也難以嚴密監控黑衣怪一路的動向，他大概是用了什麼方法，通過怪物本身的視野觀察着外界，又或者他本人就在附近，一直在暗暗監視着這一切。
“你認識克洛德？”修蕾回了一條消息。
這時候奧古斯特走了過來，身體有意無意地擋住了那灘爛泥般的屍身，他身後幾名專員正在處理現場，裹屍袋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修蕾餘光能瞥見奧古斯特的大衣下襬，他已經站在了自己面前。
修蕾不得不擡起頭看他，奧古斯特身材很高，大概比鍾夜還要高出半個頭，盯着他時間久了甚至會覺得脖子酸。
“奧格。”修蕾主動打招呼。
奧古斯特點頭：“埃默森這些天都在你那裡？”
“是。”修蕾低下頭，“他也沒做什麼……”
奧古斯特說：“我不會關他太久的。”
這時修蕾的手機又震了一下，是那人的回信：“克洛德是我的仇人，這就是我一定要跟你合作的原因。”
修蕾看着屏幕，奧古斯特及時偏開頭。
“修蕾，加入伊甸園，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如同廣告詞一般的殷切勸說令修蕾失笑了一下，她收起手機沒再回信。
“沒事吧？”奧古斯特這才重新看向她。
“沒事。”修蕾沉默片刻，“你來得這麼及時，是派人跟蹤了埃姆？”
奧古斯特：“我一直盯着他，怕他再惹出什麼麻煩，沒想到正碰上伊甸園作案。”
“你怎麼知道是伊甸園？”
“最近跟你過不去的也只有伊甸園。”奧古斯特說，“你剛纔收到的是他們發來的短信？”
“沒錯。”修蕾簡單回答。
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沒辦法像從前那樣和奧古斯特交談。
過去在諾亞他們始終是平等關係，年齡差距沒有帶來太多隔閡，她和埃默森早已習慣了將奧古斯特當成平輩的朋友。
但這分別的一年時間強行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埃默森那傢伙倒是無所謂，別說一年不見，就算是十年不見他也未見得會有什麼大長進。但奧古斯特不同，他心思縝密，情緒埋藏很深，修蕾經常看不透他，何況自從他成爲首席執政官，在公衆面前通常是一副威嚴冷漠的形象，可靠是可靠，卻有種拒人千里的疏離感。
修蕾不太確定他還是不是自己記憶中的奧古斯特，這一年間不算頻繁的手機聯絡沒能打消她的疑慮，儘管很想表現得正常一點，但她無法掩飾忐忑的心情。
如果說她在這個世上只怕一個人，那個人一定就是奧古斯特。這種感情倒並非畏懼，而是尊重中夾雜着愧疚和不安。
奧古斯特沒有多問短信的事，他用那雙深灰色的眼睛盯着修蕾看了很久，問了一個問題：“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覺得你好像有點怕我？”
修蕾有些僵硬地直視他雙眼，這種時候不能逃避他的目光，那樣太不尊重人了。
“不是錯覺。”她說。
奧古斯特有一瞬間的錯愕。
“爲什麼？”他問。
修蕾沒能堅持太久，默默移開了目光，生硬地轉移話題：“你打算把埃姆關多久？”
她執意不回答，奧古斯特也拿她沒辦法，沉吟了幾秒低聲說：“他隨時可以出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修蕾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你最近欠我的人情有點多。”奧古斯特說，“上次幫你糊弄警察的事就算了，這次冒出來的怪物如果處理不及時被人看到，不知會造成多大恐慌。”
修蕾的表情好像不認識他似的。
“埃默森的確違反了實驗城異能者管理條例，我應該收押他三個月。”奧古斯特繼續說，“如果你求情，我明天就可以放他出來，但你必須答應我的條件。”
修蕾還不至於爲了埃默森三個月的自由而答應什麼苛刻的條件，她只是覺得今天的奧古斯特很奇怪，居然跟她講起了人情交易，而且關於他所說的條件，修蕾也有點好奇。
“什麼條件？”
“來一趟巴別塔，伊甸園最近太過活躍，我們一起商量一下對策。”奧古斯特說。
“就這樣？”修蕾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這樣。”奧古斯特深灰色的眼睛裡浮起笑意，“順便說說你到底爲什麼怕我。”
修蕾忽然間明白了他的用意，他這是在委婉地告訴她一件事：他還是從前的奧古斯特，完全沒什麼值得害怕的。
“今天時間太晚了。”他看了看錶，“明天早晨你準備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派人去接你。”
“好。”不同於在埃默森面前表現出的堅決逃避態度，修蕾這次很乾脆就答應了。
巴別塔專員已將現場處理完畢，拖着裹屍袋回到了車上，衝鋒/槍留下的彈殼彈痕也全部清理乾淨，周圍看上去與事發之前沒什麼不同。街道仍然封鎖着，幾名專員站在路口等待着奧古斯特，他卻一點都不着急，仍然看向修蕾：“需要送你回去嗎？”
“不用，我走着就回去了。”修蕾忙說。
“好吧。”奧古斯特點了一下頭，擡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稍微揮動了一下算作告別：“路上小心。”
——
第二天上午，修蕾乘坐巴別塔的制式公務車前往中心區。
在實驗城，中心區的面積是五區之中最小的，其中的設施以寄宿學校、政務機構和便民商圈爲主，也有少數住宅，人口不多，早晚流動性也不強，因此堵車的情況很少發生。每當交通高峰期，外圍四區主幹道堵成一鍋粥，唯有中心區遺世獨立。
巴別塔共計一百一十八層，是實驗城最高的建築，爲了整體景觀的和諧，實驗城外圍建築限高，一般不允許超過六十層，每一分區可以有一座六十層以上的標誌性建築，但其高度不能超過巴別塔。
修蕾坐在四十二層的會客廳中，這個房間大概佔用了兩三層的高度，空間非常廣闊，地上鋪着深色的地毯，傢俱只有黑白兩色，色塊簡潔明瞭。
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綠茶，難喝得要死，淡得幾乎沒味道，還有點苦，一枚孤零零的茶根漂浮在茶水錶面，如同立起帆的小破船，修蕾盯着它發愁。
“怎麼了？”
奧古斯特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靴子踩在地毯上幾乎沒發出聲音，沏茶的專員朝他鞠了一躬，關門退出去。
“不好喝吧？”他坐在了修蕾對面，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一眼，“讓他們給你送杯果汁來？”
“不用了。”修蕾說，“這纔是符合你風格的飲料。”
奧古斯特稍微笑了一下。
“今天要商量伊甸園的事？”修蕾試探着問。
“沒錯，但這件事可以等埃默森到了再說。”奧古斯特調整了坐姿，身體稍稍後傾靠在椅背上，以免給她帶來壓力：“先說明白，你究竟爲什麼怕我？”
儘管他已經做出這樣的努力，但修蕾聽到他的話後身體還是僵直了。奧古斯特慢慢垂眸，心裡感到幾分無力。
他和修蕾、埃默森認識的時間實在已經夠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該走到如今這樣僵持的地步。過去的奧古斯特只是偶爾感到自己可能是個無趣的人，畢竟他的個性偏向於嚴肅，年齡也大了十二三歲，不大可能與年輕人的步調一致，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相處。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兩人畏懼的對象。
不失落是不可能的。自從接任首席執政官的那一日起他就有了相應的覺悟，一個可靠的上位者必須被敬畏，敬畏也就意味着懼怕，這一年來他一直做得很好，在實驗城居民的眼中，他已經是個值得信賴的領袖，當然，也是個令人望塵莫及的存在。
但修蕾和埃默森畢竟是最接近他生活的人，奧古斯特只想作爲一個普通人與他們相處。
如今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了。
正當他想着這些的時候，修蕾忽然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對他鞠了一個三十度的躬。
奧古斯特驚訝得忘記了動作。
好半天他才站起來，驚疑不定地看着她。
“奧格。”修蕾對上他的視線，神情複雜，“一年前我就該向你道歉了。”
奧古斯特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從她的神情中悟到了什麼。
“你是指首席執政官？”
修蕾點頭，視線移向他身後的窗口。
窗外是實驗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與川流不息的車羣，天氣晴朗，能看到東方青龍區高出樓羣的白色鐘塔。這座城市井然有序，流淌着生生不息的血液，一年前在巴別塔發生的事變沒能在它身上留下任何混亂的痕跡。
這一切都是因爲有奧古斯特在，是他及時站出來，挽救了這座城市的危局。
過了很久，奧古斯特纔出聲：
“我沒想到你會對這件事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