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準備了嗎?”秦初一對着躺在毯子上的我說道。
“嗯。”我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今天一大早,我和秦初一就趕到了魏先生家裡。爲了不再躺進那張電動嬰兒牀,我們提前帶了一條毯子過來。
莊遊所說的時間快到了,應該是指十二點。十二點一到,他的身體就會不受控制地開始攻擊別人。所以我們今天提早過來,就是爲了避開那個時間段。
做好一切準備之後,我匆匆趕赴這所房子的困夢之中,一覺醒來,已經出現在了莊遊的臥室裡,他依舊背靠着窗臺,正常的那隻手臂仍然在軟面抄上不停地寫着東西。
“莊遊!”我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聲,他立馬睜開了眼睛。
“是你!”他興奮不已,但由於另半邊的身體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依靠他的眼神向我傳達着興奮感,“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救我。”
“好了,抓緊時間,快把上一次沒說完的話講完,究竟發生什麼了。”
那天之後,莊遊半信半疑地將頭髮和紙條按照信中所寫準備好,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腦中的靈感如泉水一般不停地涌出。
他夜以繼日地書寫着,彷彿是握有神筆的馬良,筆下一個個鬼怪都描寫得活靈活現。他越些越是興奮,幾乎到了夜以繼日的程度。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緊鎖大門,不吃不喝像發了瘋一般瘋狂的寫作。
身體最終支持不住,他倒下了。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他很快陷入了昏迷,這個時候,他筆下那些恐怖之極的鬼怪開始出現在他的夢中,逐漸吞噬着他的身體。他的肉身已經被蠶食殆盡,只剩下殘存的意志仍舊留在了這個房子裡,和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鬼怪融爲一體。
“我無法停止寫作,只要停止。我的這半邊意志也會被鬼怪吞噬掉。”他無奈地說,“我從沒想過,自己竟然從一個創造怪物的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怪物。我甚至都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傷害過她。”
“你說的是你女朋友吧。”我道。
“對。她一直都十分支持我的寫作事業,安慰我總有一天會變好的。我卻受不了誘惑,最終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留着這半邊意識,就是想去找她,告訴他我錯了。”
“莊遊……”我打斷他。“她已經死了。”
屋子裡一陣沉默。這個結果他應該早就料到,只是自己不願意接受罷了。
嗶嗶,嗶嗶。
書桌上的電子錶突然開始報時,面前的莊遊又開始抽搐起來,我驚訝不已,立馬往後退
了好幾步。
我的準備工作還沒有完成。
“莊遊!發生什麼了!距離十二點還有很久啊!”我對着還沒有完全喪失意志的他大聲呼喊着,他自己也在極力控制着魔化的過程,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從他吐着白沫的嘴巴里說出來。
“不是十……二點……是每個……整點都會發生……”他脖子突然猛地向後仰,骨骼與骨骼之間摩擦的咯咯聲顯得格外刺耳。我連忙退到角落裡,繼續做着我的準備工作。
魔化開始得十分迅速。轉眼間莊遊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意識,瀝青色的怪物像是被起上了發條,猛地朝我撲來。我迅速躲閃到一旁,手中握着的紅線立馬繞在了之前我抱住的桌角上。怪物見狀轉頭朝我奔來,我向前一個前滾翻,順手在窗臺邊繞了一圈,避開了他的攻擊。
右手變得越來越透明瞭,我得抓緊時間。
三番四次地失手,怪物開始狂躁不止,終於使出了它的殺手鐗——朝我扔出那濃稠的黑色汁液。
我從口袋裡掏出最後一把香灰。朝着他的方向一口吹去。倏地一瞬間,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住了,細碎的粉末在空中突然被點燃,隱隱的藍光在空中一閃而過。黑色的汁液並沒有朝着預想的軌跡往我的手心飛來。而是碰到了一個無形的屏障,驟然停止向前,硬生生地被攔截,順着屏障的牆壁緩緩地滴在了地面上。
成功了。我暗喜。
今早來梧桐花園之前,我和秦初一特地就莊遊身體上的寄生物進行了分析。那是所有鬼怪融合之後形成的複合物,對於我體內的貘來說簡直就是濃縮食物。根本沒辦法一口吃光。經歷了這麼多次食夢,這幾乎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無法用“吃”來解決的問題。
所以我們的對策就是,稀釋它,把它一個一個從莊遊身上剝離。當然,他不可能乖乖地躺在地上任由我擺弄他的身體,所以我們決定學以致用,利用一個簡單的五芒星結界困住他,然後用貘巨大的吞噬力量把他身上的東西一個一個剝離。
但是首先,我得先奪過他手裡的軟面抄,只要他停止書寫,我的右手就可以恢復。
想到這裡,我看着面前站在紅線五星之中,已經狂躁不安的莊遊,立即撿起他掉落在地面上的軟面抄。
接着伸出左右中指上的戒指,用力一劃。只聽見“呲”的一聲,一股溫熱的血液從我已經恢復的掌心中噴涌而出,兇惡的嘴巴已經迫不及待地掙脫出來,暗紅色光芒下巨大的吸力開始抽吸着莊遊身上揹負的千妖百怪。
魔化的身體立即像熔化的黑色蠟燭,從上至下,每一張臉上每一個竅孔都開始流出濃稠的汁液。那些面容猙獰的鬼怪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尖銳的聲音充斥着整個房間,有如人間地獄一般悽慘。
隨着剝離的不斷進行,黑色厚重的身體終於熔化得差不多了。那些混沌之下,一個又一個怪異的身體,一邊發出尖銳的吼叫,一邊從沼澤泥潭之中爬出來。霎時之間,莊遊的半邊身體有如一個懷有巨大生物的臨盆孕婦,不停地向外生產斷肢殘骸的恐怖嬰兒。
分離整整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當莊遊的右半邊身體如左邊一樣恢復正常之後,他已經完全虛脫,身體一晃,毫無生氣地躺在了紅線五星的正中間。而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又一個形態醜陋的鬼魂。地面上滿是黑色的膿汁與鬼怪身上淌下的血液,兩者混雜在一起,頓時一片狼藉。
它們趴在莊遊的身體上,想要回到原本寄居的身體裡。奈何貘的力量十分巨大,它們都被迫吸附在結界的邊緣,尖銳地叫着,扭動着怪異的身姿。
“喂!”我朝着那羣從莊遊軟面抄之中誕生的怪物,猛地喊了一聲。
霎時。那些鬼怪都朝我看來。
“飯點到了。”我忍不住扯動臉皮冷笑,“嘭”地一聲,鬆開了手中的紅線。它突然失去了牽扯的力量,剛剛形成的五星結界一下子坍塌下去,呲牙咧嘴的鬼怪終於如願朝着我的方向撲來。
我學着記憶中驅魔師的樣子,腳跟緊緊地抓住地面,兩腿微微彎曲,低垂的臉龐惡狠狠地望着那羣遊離的生物,堅定地伸出了右手。
撕咬聲與掙扎聲頓時響徹房間,一個又一個身軀被吞入進我的體內。這一次的力量比上一次更加強大,無形的衝擊力用力把我向後方壓去,腳底與地面的摩擦,發出“吱吱”的響動。
暗紅色吞噬的光線下,剝離開來的生物很快便被一掃而空,我開始彎曲手指,想要關閉入口,但卻發現它依舊怒張着,絲毫沒有停止下來的意思。
“快停下啊!”我幾乎是對着自己吼道。
莊遊的身體在強大的吸力下漸漸像入口靠近,他失去了意識。自己根本無法抵抗。我突然感到體內的生物有如脫繮的野馬,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它現在是一定要吃了莊遊最後的意識不可。
不可以……
我奮力抵抗着強勁的壓力,突然看到地面上仍留有鬼怪留下的濃稠黑汁。來不及多想,奮力往前一撲,將右手狠狠地按在了那團黑汁之上。
一股連通心臟的搏動感瞬間在體內“咯噔”了一下,彷彿是有人拿除顫儀猛地朝着我的胸口按壓。我痛苦地皺縮在地面上,額頭的汗水淌進了眼睛裡,火辣辣的疼。
還好。入口關閉了。我舉起顫動的右手,看着那團黑汁之中,如同疤痕般的吞噬口從我的掌中橫切而過,十分刺目。鼻腔之中迅速涌出一股濃稠的血液,它是在警告我嗎。
我沒時間想那麼多,忍着痛翻身爬到莊遊的身邊。果然,隨着他停止寫作,莊遊的身體開始漸漸變淡,漸漸變得透明,就像當初的花小姐一般,正在緩緩消失。
“果然……”不知何時他已醒了過來,盯着眼前的天花板,發出微弱的聲音,“果然還是這樣最舒服啊……”
“你知道嗎,我曾經遇到過一件事。”他轉動着溼潤的眼睛,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將死之人有什麼特殊懷故的感覺,只知道他們有着比一般人更加深的執念。
“有一天,一直蝴蝶停到我的書桌上,她斷了翅,再次揮動翅膀的時候就再也飛不起來了。那時我還是一個默默寫書的人。”
“我把她輕輕扶起來,養在了房間裡,爲她寫了一篇《蝶》。假如有一天我成名了,我將用筆重新構築她飛翔的理想。”
“沒過多久,她的翅膀真的復原了。之後我便遇到了那個叫小蝶的姑娘。”
“我一直覺得那就是天意,小蝶就是她的化身,但成魔後,她們再也沒有出現。”莊遊輕飄飄地說完這些話,兩行眼淚已經在他的臉頰凝固。
字靈原本便是存在的,只要心誠,筆下的每一字都會具備靈魂。很久以前便有僧人夜抄佛經而遇無口女的故事。而過強的慾念與無法遏制的利益心,讓原本純潔的字靈失去了最後的依託,一切詛咒都是人心產生的。
“莊遊……”我不忍心打斷他,“忘了這一切,離開這裡吧。”
“我明白了。”說完,莊遊的身體一點一點消失,最後只留下我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我望着滿地狼藉,突然覺得少了什麼,但是卻又說不出來。
夢境結界是貘的最後一頓美食,隨着食夢,我回到了現實世界之中。秦初一併沒有站在我的身邊,而是兩手叉着腰,好奇地盯着窗外。
“嘿,你醒了啊。”他聽到動靜,忙轉身走過來。
“看什麼呢。”我擡起腦袋,也朝那個方向看去。
“誒,我剛剛看到一隻蝴蝶飛過去,你猜怎麼着,那蝴蝶竟然是紙折的,有意思吧。”他興奮地說道,“哦對了!我想起來了!花娘子是蝴蝶變的妖怪,哎我這記性。”
我點了點頭,趁着秦初一轉頭的時候,把藏在衣服裡的軟面抄往裡夾了夾。這本書上記錄着莊遊的各種鬼怪,以後只要貘飢餓了,我就把它拿出來繼續書寫。
這件事情不能讓秦初一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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