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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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射走後,陶墨仍留在書房練習。
眼見天色越來越晚,他還沒有出來用膳的意思,老陶忍不住敲門進屋。
郝果子看老陶進來,左手捶了捶磨墨磨得發麻的右臂,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少爺還不歇息?”老陶開口。
陶墨擡頭,茫然地看了看外頭天色,失笑道:“不知不覺,竟這麼晚了。”
老陶走到書桌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顧射爲陶墨寫的字帖。顧射寫的楷體,略似顏體,又比顏體多了幾分狂放不羈,端正之中帶着幾分隨性,泱泱大家之風。
相形之下,陶墨所寫的字卻只能讓人聯想起剛剛學字的幼兒。一筆一劃,歪歪扭扭,連下筆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論風骨。
陶墨握着筆,興味盎然,“我覺得好像有點感覺了,我想再練一會兒。”
老陶道:“要寫的一手好字非朝夕之功。少爺與其將一腔熱血皆付諸今晚,倒不如細水長流,日日下苦工。”
陶墨聽了,心中熱情頓消,擱下筆,連連稱是。
老陶見他聽了進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從書房出來,老陶眼角掃過地上擺得有些怪異樹枝,走過去,彎腰將他們撿起丟到一旁,轉身回屋。
屋中已有人等候。
老陶隨手關門,那人恭敬道:“盧長老。”
“嗯。有消息了?”
“晚風的確是黃廣德所殺。”那人道。
老陶道:“哦?爲何?”
那人道:“具體尚不可知,但似乎與旖雨有關。”
“又是他。”老陶厭惡地皺眉。
那人道:“當初旖雨贖身是偷偷摸摸的,聽說章包收了他兩倍的錢,才瞞着黃廣德將他放出去。黃廣德知道後,氣得當場發火,之後便頻頻打壓羣香樓,還屢次凌虐與旖雨交好的晚風。晚風不堪忍受,趁黃廣德赴宴之時偷跑了出來。黃廣德知道後,親自帶護院追擊,最終將他射殺。”
老陶道:“可還有其他動靜?”
那人道:“聽說黃廣德還不可歇手,在暗中調查旖雨的下落。”
老陶沉吟不語。
那人試探着問道:“是否需要屬下……”
“你知道黃廣德背後是誰嗎?”
那人一怔,道:“聽說黃廣德自稱顧相門生。”
“顧相?”老陶雙眉一蹙,隨即一展,“你幫我查查,他近來與顧相可有往來。”
“是。”那人領命後,乾脆地翻窗而出。
老陶在房中沉思了會兒,纔出門準備請陶墨一道去用膳。到了書房門口,卻發現房中燈火全暗,他隨手招來一名僕役。
僕役道:“大人出門了。”
老陶道:“可知去了何處?”
僕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大人最近每天這個時辰都會去顧府過夜。”
“我知道了。”老陶不動聲色地回房,從櫃子最底層慢慢翻出許久未用過的夜行衣。
回顧府的路上,陶墨心情複雜。
他不時望向自己的右手,腦海一幕又一幕地重複着手被抓住的那一刻,彷彿那上面還殘留着顧射掌心的溫度。
雖知顧射是無心爲之,但心情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一直以爲如顧射這樣淡漠的人定然不喜與人接觸,不想他竟不排斥自己。
陶墨下馬車,直奔廳堂。
顧射果然在堂中等他。
顧小甲見陶墨興沖沖地走進來,一屁股坐下就準備動筷,忍不住道:“手。”
陶墨手停在半空,茫然地看着他。
顧小甲道:“翻過來。”
陶墨乖乖地翻過手掌,掌心一片黑乎乎的墨汁印。他一愣,耳根微微發紅,適才一直注意手背,不曾注意掌心竟沾了墨汁。
顧小甲很快端來清水和皁角給他洗手。
陶墨感覺顧射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身上,不由一陣緊張,洗了幾遍,手上還有淡淡的墨痕。
“明日就好了。”顧射道。
“嗯。”陶墨胡亂地點點頭,飛速將手擦乾。
終於可以動筷。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陶墨發現今天紅燒肉竟然在自己的面前。他悄悄看了顧射一眼。
顧射淡然回望。
“謝謝。”他低聲道。說完之後,他又覺得這句話說得不該。萬一這盤紅燒肉並不是故意這樣放的,自己豈非顯得太過自作多情?
幸好顧射並未深究,只是淡淡道:“食不言。”
陶墨低頭吃飯。
飯桌很靜。
陶墨已經習慣小口吃飯,細嚼慢嚥了。顧射吃飯基本沒有聲音,神情也是淡淡的,基本一桌的菜他每一道都是淺嘗輒止,看不出喜惡。他觀察了好久,也看不出顧射的愛好。
用完膳,顧小甲照例擺好棋盤。
陶墨先落子。
顧射把玩棋子,倒不急着下,慢悠悠地問道:“字練得如何?”
陶墨有種被夫子詢問功課之感,偏偏這個夫子與往常的夫子都不同,讓他壓力倍增。他低聲道:“只練了五十張,寫得不好。”
顧射眼中閃過淡淡的訝異,隨即道:“下次將練好的字帶來。”
顧小甲瞪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眼前這個人明明長着公子的臉穿着公子的衣,舉手投足也都是公子的風采,可爲何他覺得此人如此陌生?他雖然沒見過陶墨寫字,但他被暗諷爲談陽縣第一目不識丁縣令並不是沒緣由的。這樣一個人的字,他光是想象,便覺得不堪入目。沒想到眼界極高的公子竟會主動要看,這莫非是情人眼底出西施?
……
顧小甲被自己腦海中下意識閃過的想法驚呆了。
陶墨?
公子?
這如何可能?
他拍着胸膛,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公子對陶墨只是一時興趣,覺得他投了緣,與西施毫無關係,情人就更不必說!他接受顧射對陶墨另眼相看是一回事,情之所鍾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他心中,顧射這樣的人便應當匹配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或是如卓文君這般才華出衆的奇女,再不濟,好歹也是個容貌出衆的絕世佳人。這陶墨……無論哪一樣都差太遠了。
郝果子見顧小甲站在一旁自顧自地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好奇地拍他肩膀道:“你在想什麼?”
顧小甲嚇了一跳,見是他,狠狠瞪他一眼,“你做什麼?”
“我是問你做什麼?”郝果子道,“還不走?”
“走走走,走什麼走?”顧小甲猛然上前一步,站在棋盤旁邊,炯炯有神地盯着陶墨瞧。
陶墨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尷尬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顧小甲道,“你只管下棋就是。管臉上有什麼做什麼?又不是女人,臉好不好看有什麼打緊?”
陶墨被他一陣搶白弄得更加莫名其妙,只好低頭繼續下棋。
郝果子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想拉他出去。
但顧小甲就是死活不肯移動半步。
兩人用力拉扯。
郝果子見顧小甲痛得雙眼含淚,下意識放手。顧小甲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撲在棋盤上。
幸虧還沒下幾步,只是撞得茶几猛烈晃動了下。
“你沒事吧?”陶墨忙起身扶他。
“沒事。”顧小甲垂着頭,不敢看顧射的臉色。
陶墨打圓場道:“不打緊,這幾步我都還記得。”他彎腰拾起棋子,重新擺好棋盤。
顧小甲偷偷看顧射,見他一臉莫測高深,心裡直打鼓。
陶墨看着手裡拿着白子遲遲不落的顧射,小聲提醒道:“該你了。”
顧射將子放回棋碗,道:“你先回去吧。”
陶墨心頭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勉強笑道:“好。你早點休息。”他起身看了眼顧小甲。
此時此刻,顧小甲到不希望陶墨走了。他有種預感,這次的下場會比睡廚房更悽慘。
等陶墨與郝果子腳步聲走遠,顧射輕輕地敲了敲茶几,“什麼事?”
顧小甲裝孫子,垂頭喪氣道:“我是不小心的。”
顧射敲茶几的力道一重。
顧小甲身體跟着一跳。
顧射沒說話,但無形的壓力幾乎將顧小甲壓得喘不過氣。
“我,我只是嫉妒公子對陶墨太好。”顧小甲始終不敢說自己剛纔的想法。除了怕顧射勃然大怒之外,他隱隱擔心顧射不勃然大怒。而後者的後果顯然比前者要恐怖得多。
顧射道:“哦?”
顧小甲見顧射似乎不像剛纔那麼生氣,以爲他接受了自己的藉口,忙道:“公子不但親自教陶墨寫字,還關心他的課業,比對我好多了。”
顧射沉吟道:“你真這麼覺得?”
顧小甲用力點頭。莫不是公子也察覺到自己這樣做不妥,想要回頭是岸?他喜滋滋地想。
顧射道:“只是這一處嗎?”
顧小甲努力想了想道:“公子還夾菜給他。”不過這個他羨慕不來,因爲顧射從未與他同桌進食。相府裡的規矩大,不像陶墨與郝果子,只要沒旁人,就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顧射道:“繼續。”
顧小甲以爲顧射正在自我反省,立刻將積壓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地全倒了出來。
包括清晨送陶墨去縣衙,幫他解圍,一聲不吭地收下桑小土等等。
這一講,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顧射默不吭聲地聽着,神情不鹹不淡。
顧小甲講得實在無話可說,才停下來,眼巴巴地看着顧射,就等他說,以後我會有分寸云云。
但等了半天,顧射依然沒有任何表示。
“公子?”他試探地喚道。
顧射緩緩道:“你覺得我對他好?”
“當然好。簡直是頂好,好得不得了。”顧小甲未察覺到顧射眼中淡到幾乎不可見的笑意,徑自道,“簡直是好得過了。”顧射的這種好在旁人看來也許沒什麼了不起,但是他在顧射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當然知道這種旁人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對顧射來講不止是另眼相看,簡直是推心置腹了。
顧射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道:“這就好了。”
……
顧小甲呆呆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半天沒回神。
儘管顧射講話向來別有深意,但從來沒有一句如這句這般……令人摸不着頭腦。
次日,陶墨一大早便準備去縣衙。
如今他去縣衙不僅僅是爲了處理公務,更是爲了用多一點的時間來練字。想到昨晚顧射讓他將練好的字拿來給他看,他心中就彷彿燃燒起一團團的火焰來,恨不得進展一日千里,立刻就寫出一幅令人稱道的好字來。
他出門得早,只有東半邊的天空隱隱有光亮。
郝果子打着哈欠將車趕來,卻看到陶墨的身邊站着蓬香。原本朦朦朧朧的睡意霎時驚醒。他幾乎是飛下馬車,衝到蓬香面前,惡聲惡氣道:“你來作甚?”
蓬香眼睛紅腫,不知是沒睡好還是哭得厲害,望向他們的眼神楚楚可憐,“我來求陶大人可憐可憐我家公子。”
郝果子道:“你家公子有手有腳,還有屋檐有馬車,有什麼值得人可憐的?”
蓬香道:“晚風公子過世對公子打擊太大。公子昨日哭了一夜,滴水未進,我怕他長此下去,身體會熬不住。”
郝果子冷笑道:“長此下去?那不如等你家公子長此下去熬不住了再說。”
陶墨朝他投去一個不贊同的眼神,對蓬香道:“人死不能復生,還請旖雨公子節哀順變。我與他雖然是故交,但是,彼此相知甚少,怕也使不上什麼力。只能請你多多照看了。”
“不!公子對大人一往情深,若是大人出馬,定然能令公子撥雲見日的!”蓬香死死地抓住陶墨的袖子,那架勢彷彿陶墨開口說不,他便立刻跪下來。
陶墨爲難地皺眉。
郝果子看不下去,狠狠地將他的手拉開,“你家公子真要是這麼脆弱,早在羣香樓熬不住幾百回了!我看他就是沒事變着法兒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