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衆生百態

鎮子上已經傳開了,雲家三小姐雲錦書喜歡的人兒,竟是紅塵醉的那一位花魁——李月樓!

這樣的消息,頓時引爆了整個鎮子。

南陵人傳統守舊,卻不代表着他們不喜歡八卦,閒時飯後論些鎮上的新鮮事,纔算是在這鎮上過活嘛!

更關鍵的是,此事涉及的二位人兒,可向來都是鎮上的焦點人物啊!李月樓自不必說,南陵風月魁首,不僅生得溫婉可人,還有着無與倫比的音律造詣。據聞,李月樓的字畫亦是一絕,起碼不會輸於鎮上的所謂名家。而云三小姐,生性活潑刁蠻,鎮上其他家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可沒少被她捉弄。當然,關注度高,還是主要因爲她實在是太漂亮了,每每一出面,便能引去一片人的眼珠子。

而這兩人先相戀,無疑是極具話題量的。頓時,無數種版本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傳的滿天飛,其中還不乏一些少兒不宜的文書描述,實在令見者面紅,暗罵幾聲不知廉恥,卻又忍不住打開再看幾眼的那種。

但有一種情況,不知道是否可被稱之爲怪異。鎮子上對此事涉及的女子相戀之事的輿論方向,清一色的是不支持。或者更中肯些的描述,應該叫唾棄。寫故事的歸寫故事的,看故事的歸看故事的,講故事的歸講故事的,聽故事的歸聽故事的。即使其中人物就是鎮上之人,但這在他們眼中,已經成了個故事,一個可以對其中人和事隨意品頭論足的故事。

不知這種情況,是因爲南陵人過於傳統保守呢?還是有着什麼其他不爲人知的原因?

這是個謎。

或許……也不是?

林林總總,到蘇璃所在的現如今,也只是個故事,甚至是個可以被當做戲曲劇本編排的故事。故事裡或是故事外,它都是如今看來的新的故事的一部分,這個故事的真假,還有意義麼?它只是個故事罷了,反正也沒有人在乎。

但放在故事裡的當時,有人很在乎。那是,剛回到鎮外的李月樓。

不過,她也並非她的本來形象,與雲錦書離去那一日的妝容也有不一樣。確切的說,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面色有着一點點的蒼白,束髮也不再一絲不苟,看起來凌亂了許多。

城外的畫像已經撕去,畢竟對於雲家來說,此事算是差不多過去了,反正雲錦書也回到了雲家。所以,李月樓這麼一張並不很貌美的臉,也並不怎麼惹人注意,更何況她現如今的形象也與當時有所區別。

李月樓的路向,是鎮內。她走得並不快,還有閒情聽聞街邊人的閒談。談什麼呢?近期什麼話題最熱就談什麼唄!說到什麼話題最熱?那自然是二美的傾世絕戀吶!

只不過,世人臆想的版本,與事實相比,不說是相去十萬八千里,起碼重合度真的不是很高——李月樓理解的不是很高。

什麼叫雲三小姐不如花魁美啊?有這麼睜眼說瞎話的嗎?明明雲三小姐天下無敵第一漂亮好嗎?

什麼叫花魁恬不知恥勾引雲三小姐啊?明明是雲三小姐無意中就牽動了小女子的心好嗎!

什麼叫雲三小姐受了花魁蠱惑、被她迷的神魂顛倒?那明明是兩情相悅、相互看對了眼!

李月樓想笑,也想哭,只落得一個不得笑也不得哭的下場。她頓了頓腳步,繼續往前走,但卻剛沒走兩步,她又停下了腳步。

緣由當然不是她遇見了熟人,她現在這副模樣,不與之交談的話,不算極爲熟悉之人,怕是完全分辨不了的。讓她默然停下的,是路上別人的交流,對這件事的評價。

有人說,花魁怕是原本就悖於倫理喜歡女子的,她生得極爲漂亮,稍稍施展身於風月的媚人手段,雲三小姐也扛不住吧。這世間人,本質還是喜歡美麗的事物。隨後於此間,雲三小姐一時興起,便想要這女子了,如此便釀下錯事,實屬可惜。

呵,倒是有些接近事實了。

李月樓咬了咬脣,旋即面無表情。

又有人說,什麼花魁吶?不就是個**嗎?說的好聽,賣藝不賣身,鬼知道私下裡被多少男人壓過牀?學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聲樂,可不就是爲了取悅那些達官顯貴的?立個貞潔牌坊,顯得高貴唄,值錢唄!攀上雲三小姐,那也是一方顯貴。哪兒來那麼多情情愛愛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呵,倒更像事實了。

李月樓的脣出現了一抹不正常的殷紅,似乎是已經咬破了嬌嫩如花的脣瓣。

別人我不清楚,但李月樓應該沒那麼不堪吧……

去去去,你懂什麼?就你家娘子那脾性,紅塵醉的門都沒踏進去過吧!李月樓那只是把她自己營造成一個很孤高的模樣罷了,這樣賣她初夜的時候,價錢可高了!

你懂的好多啊!

那是,我一個朋友老嫖客了,他見過的風月女子,怕是比咱見過的女人都多!

可是,李月樓她……

快回家去吧你,你家娘子還等着你回家吃飯呢!別管她什麼李月樓了,還花魁呢,呸!紅塵醉掌櫃的把她帶大,她就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走了,結果把掌櫃的的給害死了,呸!什麼玩意兒!

掌櫃的?

紅塵醉的宮掌櫃?她死了?

是啊,你們還不知道啊?聽說是雲家人找她想知道李月樓那**去哪兒了,掌櫃的也不知道,然後就被那侍衛一氣之下殺了,拋屍城南,好像是隨便挖個坑填了,可慘了。現在雲家你們也知道,唉……

噓——小點兒聲!

不談了不談了,你這肉還賣不賣了?我婆娘還等我拿肉回去給小崽子們開開葷,快點兒快點兒!

好嘞!

李月樓沉默着,一直沉默着。可是當她聽聞掌櫃的死了,眼瞳震顫了片刻,須臾,便有淚水劃過臉頰。

暴露出自己喜歡上了雲錦書,真的是對的嗎?或許,自己本可以一直默默喜歡她,把這份心思埋藏於心底,那麼,或許她還會常光顧紅塵醉,媽媽也還會在紅塵醉戳着她的腦門調笑。

可是,喜歡真的藏得住嗎?但她也不想再次面對,還沒來得及把心中所愛說出口時卻已物是人非的情況。她不想,雲錦書也和舊時的江湖客一般。所以,她說了,卻得來比那更殘酷的結局。

是不是,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錯的?

李月樓在路邊,無力地把手指插進了頭髮裡,蹲了下來,眼中淚水有如決堤江水,嘩啦啦地往下落。

她能怎麼辦呢?還能怎麼辦呢?她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不過是個漂亮些的普通女子罷了。或許她需要一個臂膀依靠,放聲哭泣,但再也沒有這麼一個臂膀了,沒有江湖客,沒有宮薔柳,也沒有笑得有如天光般的雲錦書。

淚水墜落,如同剛斷線的珍珠,滾落在塵埃裡,還濺起了細碎的塵末,碎落滿地。隨之破碎的,還有曾經無知的期許與妄想。

誒,你們說,那邊那個姑娘哭什麼?

鬼知道,指不定又被哪個沒良心的混蛋始亂終棄了吧。這年頭,騙小姑娘心的小混蛋是越來越多了,很多都是把人家姑娘騙上了牀,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咯!

嘿——我說你們倆,是串通好了故意找話茬子,想拿我的肉缺斤少兩是吧?我告訴你啊,我回去讓我婆娘稱稱,少一分我都回來找你算賬!

我一個開肉鋪的,能賣給你缺斤少兩的肉?大家都是街坊鄰居,我要是做了假爆出來,我還能在這賣了十幾年的肉?別嚷嚷了,切完他的份就輪到你了!

哼!誰知道你小子想什麼,快點的啊!

也對,一件小事罷了,不管掀起了多大的水花,最後也影響不到其他人的正常生活。這件事,不過是世人飯後消遣的一個談資,反正真正的真相也並沒有幾人知曉。首先傳起來的傳言版本就有幾種,之後在世人的口口相傳中事情又會經歷一層一層的扭曲,直到最後與原事件完全背道而馳。同樣的,在不同人的不同方式的傳播中,又可能誘導出不同的事件扭曲方向,最後則會收穫無數個版本的“真相”。

所以,真相,很多時候其實並不重要。大家幾乎都不知道的真相,在某種意義層面上,已經不能算作是真相了。

所以,李月樓也不在意外人會怎麼傳她——這是當初的想法。而現在的她,很在意,極其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耳聽着無數個版本的扭曲事件,加之幾個版本都提及了宮薔柳的死,雖說死法不一緣由不一,但結果都是相同的。宮薔柳,也去了啊,這世上最好的媽媽,也因爲自己去了啊。而這,是爲了什麼呢?

爲了李月樓。

可是,李月樓寧可她只爲她自己着想。

一切都錯,都本該在自身的,但錯誤的後果都需要其他人去承擔。媽媽去了,錦書也被帶回去,想必境遇不會太妙,最後的結果亦是難料。

李月樓慢慢歇了哭音,緩慢起身,看了看城牆,心中竟是有些安定了下來。

她能聽見,現在又傳起了一種新的版本的故事,號稱是“最權威最有考究”的,又吸引了一批人去聽他說書。

李月樓瞟了一眼他手上的摺扇與身前桌子的醒木,倏而一笑,原來是一名說書客。銅板落入桌板的聲響,竟也顯得有幾分清脆。

衆生百態,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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