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已經能看見寢房透出的朦朧燈光。因爲在下雪的緣故,師父和曄雨估計沒有在外面,甚至連曄嵐平時跟抽羊癲瘋一樣的練武時的喊叫聲都沒有聽見。慕堯帶着曄晴走到一棵枝葉上積滿厚重雪的樹下,忽然停下了腳步。
寂靜的雪地中慕堯的吸氣聲顯得尤爲突兀。就像用鐵鍬用力的鏟着地上的冰層。他兀自的鬆開本來握着曄晴的手,沒有看向曄晴,反而盯着前面綿長窄小的路。
“就送到這裡吧。你自己回去。”他說着把手裡的那把紅傘遞給曄晴,轉身往回走。
紛飛的雪落在他的頭髮,肩膀,還有下垂的袖擺上。曄晴握着傘柄,上面還殘留着慕堯的溫度,雖然很快就因爲吹過的風而冷卻下來。
曄晴站在原地,看着慕堯背對自己踩着溼滑的臺階一步一步往上走。從她嘴裡呼出的白氣快凝成穿着白衣的雪女追隨慕堯而上。
“你……”音節停留短促,“師叔……你小心別感冒了。”
慕堯沒有因爲聽見曄晴的聲音而停下腳步,他只是擡了擡右手,示意他聽到了。
回到寢房的時候,曄雨正坐在桌旁翻開師父給她的書。曄嵐靠在牀頭倒立,腳底還頂了本厚重的書。
曄晴推門進來,把竹籃放在靠門的地上。曄嵐大叫了一聲,半個身子都翻在了地上。
“師妹你怎麼一回來就帶來了這麼大的內力。”曄嵐吃痛的揉着摔青了的膝蓋。
“那是外頭吹進來的風。”曄晴沒心情和她繼續扯淡。
“你怎麼出去了這麼久纔回來,我還以爲你蹲坑的時候掉進去了呢。”曄嵐說着還跑到曄晴身邊聞了又聞,“倒沒有屎臭味,你到底去哪兒了啊?”
曄晴擡手就要掀她,結果被她輕巧的躲過了。
“喲,師妹,這趟回來功力見長啊!”曄嵐意味不明的來回蹦着,好像在等待曄晴隨時的進攻。
曄晴把傘收好放到門邊,上面的雪因爲屋內的溫暖而融成雪水淌在地上。
“我剛從藥谷長老那裡出來就下起了大雪,所以就到了一旁的小屋裡待了一會。然後碰到了慕堯師叔,他借了把傘給我。”曄晴故作鎮定的陳述着。彷彿這一系列的因果都是正常的,順其自然
的。
曄嵐一聽這個短小的故事中竟然有慕堯的存在,頓時來了興致,湊過去盯着曄晴好一會,
“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曄晴心裡“咯噔”一下。按實話來說,慕堯已經把她怎麼樣了。可是她肯定是不能照實說的。可也不能說“他什麼都沒做啊,對我很好”,這樣曄嵐可能會認爲她精神不正常的。
曄晴只在一個瀟灑的甩頭動作之間就想好了她自認爲絕美的回答,“他……老樣子嘛……起碼借了把傘給我……”
曄嵐顯然沒有理解透曄晴話中“老樣子”的具體含義,半懂不懂的“哦”了一聲。
曄晴見曄嵐沒再追問下去,稍稍鬆了口氣。心裡盤算着明天一早就要趕緊把傘還回去,省得師父看到了會多心。
天色已晚,曄晴覺得差不多也到時間上牀睡覺了。她走到窗邊朝外看了看,師父並不在。
“師父呢?沒過來麼?”曄晴覺得有些奇怪,怎麼沒見到師父的影子。
“哦,師父他見你那麼久沒回來就一個人去找你了。”曄嵐翻着不知道從哪裡搜刮來的小人書,翹着腳躺在牀鋪上。
什麼?
曄晴在心裡幾乎驚天動地的咆哮出來了。但她並沒有真的咆哮出來。因爲她知道即使咆哮出來,換來的無非是曄嵐再重複一遍她剛纔說的那句話。畢竟以她大愚若智的腦子暫時還不會聯想到其他有的沒的。
“是……是麼……呵呵……那怎麼還沒回來……”絕對哪裡不對,不管是她回來時候關門的方式不對,還是剛纔曄嵐摔下來時的姿勢不對,曄晴隱隱約約感覺到哪裡不對勁。師父的腦子肯定不是曄嵐那種構造,他的腦子是聽到一句話就能推測出說話的人屬什麼愛吃什麼便秘幾天爲何便秘的高端構造。如果他出去真的是去尋找曄晴,按理應該會在哪裡遇到她,否則早該回來了。
殊不知曄晴已經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曄嵐還悠哉的懶散回答道:“誰知道呢。可能走一半忽然內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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曄晴一整晚都沒有睡安穩。曄嵐說了一晚的夢話是原因之一。她似乎夢見了和幾大武林盟主陷入了感情糾葛,在那裡“爲了我的教徒我必須跳”“放手不要攔着我”了好久。曄晴實在受不了,差點高呼一聲“放着我來”就一腳把她踹下牀。不過她還是有着那一丁點芝麻大小的良心的,所以只是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等她閉上了嘴才勉強入睡。
不敢賴牀,曄晴一聽到曄雨醒來的動靜也立馬跟着起牀梳洗。大雪過後的天空格外清朗,曄晴連早飯都沒吃就急匆匆抱着傘往外走。結果沒走幾步就看到師父揹着手,緩緩踱着步子過來了。曄晴趕緊又抱着傘回去,把傘藏在門後,故作淡定的假裝在分揀竹籃裡的藥材。
師父走到屋前,曄晴心裡有些發虛,擡頭嘿嘿嘿的衝着師父笑,“師父,好久不見,你又年輕了很多啊。”
“好久不見?爲師昨日午前不是還和你在一起麼。”師父保持着神智的情形,淡定的等着曄晴準備怎樣自圓其說。
“可不就是麼!可是我怎麼感覺過了好久……不過師父你確實看起來年輕很多了?是近幾日排泄通暢的緣故麼……”突然就想起昨晚曄嵐說的那個梗,曄晴下意識就拿來用。只是話一脫口就有些後悔,她平時雖然經常和曄嵐狼狽爲奸,但表面上還是盡力維持着她平凡的形象,很少說些不乾淨的東西,如今被師父一嚇,簡直連肚子裡那根早就黑掉的腸子都要被抖出來了。
師父沒再和曄晴就時間觀念和排泄的問題糾纏不清。他讓曄晴單獨出來,又吩咐曄雨把竹籃裡的藥材清洗乾淨,顯然是不大願意被曄雨和曄嵐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
曄晴七上八下的跟着師父來到外面。師父又是那種宣讀臨終遺言的表情。
“你們三人跟着爲師這些年,除了曄晴,幾乎都沒有學得爲師的真傳。”師父口氣沉重的說道。
一瞬間裡聽見心裡有什麼碎掉了。曄晴斜了斜眼,心想師父真是心直口快啊,雖然說的是事實,但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只是爲師日漸衰老,總不能就這樣由着你和曄嵐不務正業,將來……只有曄晴能成爲爲師的親傳弟子,若是再不替你們着想,未來你們何去何從,着實令爲師堪憂。”師父說到這裡重重的嘆了口氣。
“那師父……有什麼想法。”曄晴已經知道師父慣用的伎倆,非常配合的說出他期待自己所說的話。
“你雖然製毒還差火候,武學連只小犬都打不過,可是辦事認真仔細,這點爲師還是很有信心的。爲師想,既然慕堯暫時未有收徒的打算,不如就讓你跟着他,讓他收你爲親傳,這樣日後在谷中,也能幫着處理一些雜事。”師父盯着曄晴快要抽搐的面容說道。
曄晴搖了搖頭。她是不情願的。她對慕堯的抗拒,害怕,讓她夜晚不經意間想起慕堯的面容身體都會忍不住發冷。
“師父……我……我一定要走麼?或者換成別的師叔也行啊……”她想垂死掙扎一下。
師父的眼神頓時變得複雜起來。他在揣摩着曄晴的心理,想弄清楚曄晴不情願的根本原因在哪裡。
“你就這麼不喜歡慕堯?爲什麼?”師父不知道是不是洞察出來什麼。
不喜歡麼。曄晴也仔細想過這些莫名的情緒。她應該坦然的,畢竟中了合歡散的人還包括慕堯。可是她在害怕的也許根本不是慕堯這個人,而是與他之間不能被人所知的關係。他們可不是情深意長的戀人,一旦被發現而逐出池陵谷,她可是前途未卜。再者……再者……她更害怕的,是和慕堯一起時那種莫名的情愫。
她緊緊掐住那點就要冒出的芽。死死的,用力的,讓莖裡流出來的汁液灼傷自己。
“沒爲什麼……慕堯師叔待人總是冷冰冰的。單純不喜歡而已。”曄晴扯着衣角的線頭。
她忽然冷淡的態度阻隔了師父的猜測。他平靜的看着曄晴下垂的雙眼,忽然又開口,“昨晚爲師去找你,回來的時候遇到了慕堯。他身上落滿了雪,樣子有些失落。爲師問他怎麼不帶把傘出來,他說你因爲下大雪沒帶傘,他就把傘借給了你。”
“慕堯這孩子,從小就是外冷內熱。明明是爲了救困在樹上的小貓幼崽才把鳥巢打翻的,結果非要說是他好玩給捅掉的,爲此沒少被師父責罰。”師父輕輕嘆了口氣,“你和他有些地方很相似,所以爲師覺得,你跟着慕堯,也許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