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城以南的大地上,這裡地勢平坦,分佈着一座座低緩起伏的丘陵,大冶湖、保安湖和三山湖分佈在丘陵的四周,這裡水量豐富,形成無數巨大的不對稱樹枝狀水系。
湖泊旁邊有一望無際的森林,朱久炎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用望遠鏡觀察着外面的大道,外面雖然有保暖禦寒的戰袍,但這寒風凜凜的山林間,穿着戰袍戰甲依然是讓人一件很難忍受的事情。
饒是以朱久炎的體魄,他的嘴脣也被凍得變成了紫色,兩隻耳朵上哪怕戴有耳罩,也是時刻感受着凍瘡的麻丨癢侵襲,可他卻是沒有任何分心,全神貫注地繼續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他藏在這座森林裡已經兩天兩夜了,除了必須派出去與江夏城聯繫的斥候之外,包括他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得移動一步。爲了伏擊成功,他更是帶來了上百隻鳥籠子,好讓它們到時鳴叫出來,掩飾住林中藏有的大軍。
兩萬湘軍將士在一起耐心地等待着,他們在等着盛庸的到來。
這兩萬人是最精銳的湘軍,大部分是講武堂畢業,戰力非同尋常,耐力也是無與倫比,哪怕這兩天只吃了點隨身的乾糧、肉餅,他們也是精神飽滿,雙眼銳利,時刻等待着朱久炎的指令。
建文朝廷的內鬥情況,朱久炎瞭如指掌,他有足夠的耐心,他料定,盛庸用兵無論有多麼機巧多變,必將經過此地,攻打江夏南門。
這也是朱柏聽到盛庸的進兵方向,毫無意外的原因。朱久炎定然布好了天羅地網,只等盛庸軍團入套。
具體的伏擊計劃全由朱久炎自己制定,朱久炎也算是有着豐富的戰爭經驗了,還是老戰術,先放棄大冶城爲誘餌,讓盛庸軍輕易佔領大冶,使盛庸的士兵生出驕慢之心。
其次他將埋伏地點選在最靠近江夏城的地方,他知道,離江夏城越近,盛庸軍的警惕性就越會降低,他們到了這個位置,只會關注江夏城與郭英的戰事,而往往會忽視最後路途上的危險。
朱久炎知道最後的一步,往往纔是最危險的一步,很多人都會忽視了這一點。
……
半個時辰後,一支數萬人組成的大軍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正火速向幾十裡外的江夏城進軍,這支軍隊便是由盛庸率領的官軍偏師,他們已經成功佔領了大冶城。
儘管大冶已是一座空城,但卻是舉世聞名的產銅之鄉,每年銅、金、銀的產量居湖廣行省之冠,其他礦石的儲量也是無比驚人,大冶的收復,無異於一次重大的勝利,哪怕根本沒有碰到任何一名湘軍,初嘗勝利的官軍也是格外興奮,他們快馬加鞭,力爭在規定的時間內趕到江夏,給予湘軍以重擊,獲得更大的功勞!
西征軍副帥盛庸騎在一匹純黑色的戰馬上,他算是不負郭英的信任,佔了典國州與潘家山之後,又奪大冶城,算是爲西征大軍立下了頭功,不管是不是運氣,一衆將領對他一路上的表現也算是信服了。
這人嚴於律己,思維清晰,能力出衆,郭帥的眼光沒錯,正是擔起大任的最好人選。
江夏城已經近在眼前,衆將士心中越來越興奮,在他們看來,兩路夾擊,三十多萬人的猛衝之下,別說什麼江夏城,便是京師都能攻的下來!只要到了江夏城,軍功就等自己去取!
但盛庸卻是表現得非常小心,他叫停了隊伍,在平地上等待着派出去的斥候迴歸。他考慮到湘軍有可能會有伏擊,等待斥候迴歸後,安全係數會高很多。
而且大軍連續行軍這麼久,已經有些疲憊了,將士們雖然沒有抱怨,但盛庸觀察到很多人體力已經開始嚴重下降,修整一番,恢復一下體力,纔好迎接接下來的大戰。
前面的地形丘陵山勢起伏,旁邊還有一片森林,層林疊翠,風景如畫,但此時已然入冬,山林中多了幾分肅殺之意。
這過了這片丘陵,便是歷歷在望的江夏城。
沒過多久,一名斥候飛馬來報,在盛庸的馬前單膝跪下稟:“啓稟盛將軍,江夏南城守軍已經發現我軍!卑職聽見南城的警鐘敲響,城頭士兵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旁邊有立功心切的將領急切地拱手道:“將軍,大帥的十幾萬大軍在江夏東城猛攻,湘軍的主力必定也在東邊。南城的守軍即便發現了我們,又能如何?他們還能擋得我軍的進攻嗎?”
“是啊,將軍,快點趕路吧,不能在耽擱了,大帥規定的預定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盛庸卻是示意衆將稍安勿躁,繼續詢問斥候道:“你在江夏城外聽到大帥那邊發起攻擊沒有?”
“卑職的耳朵聽得真真的,江夏東城傳來震天的喊殺聲!”
“將軍不能再在此停留了,大帥已經攻城,我軍若是不馬上抵達江夏,過了時辰可是重罪!”
盛庸點點頭,他雖然對前邊道路旁的森林充滿猶疑,但時間確實不等人了,他仔細地側耳傾聽,聽到林中傳來的鳥叫之聲,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森林裡若是有埋伏,必將驚跑飛鳥。
盛庸想到這裡,斷然舉手下令道:“傳我將令,加速前進,用最快的速度殺到江夏城,直接發起總攻!”
軍令一下,數萬官軍再次加快了行軍速度,向江夏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但就在盛庸控制戰馬狂奔過森林時候,他突然聽到了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聲音有如重錘,重重地撞擊在所有官軍將士的心坎上,讓他們齊唰唰的一下子站定,然後,人人神色驚慌的四下張目。
熟悉是因爲這是羽箭飛馳的聲音,陌生的是這些聲音又密又集,而且勁道十足,甚至中間還夾雜着火槍齊射的交叉絞殺,這都不是朝廷的制式武器!
“嗖嗖嗖!嗖嗖嗖……;啪啪啪!啪啪啪……”
一陣嘣嘣嘣的強力弓弩嘣響,跟着便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火槍轟鳴,讓身處其間的官軍在瞬間失聰,每個人眼前騰起的青煙又在瞬間遮蔽了視線。
湘軍伏擊!
“敵襲!”
前軍的怒吼與慘叫聲隨之而起。盛庸嚇出一身冷汗,他擡頭看去,在夕陽的照耀下,他看到再次驟然騰起的青煙,密集的砰聲完全化作了一聲轟然雷鳴。
他看到上千匹戰馬已經被射倒在地,措手不及的官軍騎士們紛紛撥馬亂竄,在道路上擠成一團,後面的騎士不知道有面發生了什麼事,來不及收攏戰馬,有的撞向了前面的同伴,有的則極力撥轉馬頭,他們剛剛停下,又被後面的同伴撞倒在地。
有騎兵將領,正以爲自己衝出了死亡的區域,但他馬上就被突如其來一支弩箭洞穿了身體。
這是牀弩射出的弩箭!弩箭前衝的勁力,將他的整個人都帶着向後飛起。
就好像看電影中的特效時刻一般,很突然的,被帶得飛了起來,跟着,他又被從森林另一側射來弩箭射中。
兩杆大箭,一前一後的射中他的身體,在強大的力量擠壓下,讓他的身體呈現出一種古怪扭曲狀態。
“砰”的一聲,第三支弩箭射來,將他那因痛苦仰起來的頭顱射中,只聽“啪”的一聲輕響。這個騎兵將領像平空一下子失去了頭顱似的,變成了一具在空中旋轉下落的無頭屍體,情形非常的恐怖、詭異。
這種恐怖的情形,再次加劇了混亂,人喊馬嘶,徹底亂成了一團。
“籲……籲……”
盛庸的坐騎亦是受驚。
天空中的羽箭也是接連不斷的落下,射得前面的騎兵軍團手忙腳亂,他們既要控制胯下的戰馬,又要防着周圍的同伴,以免被撞倒在地,更要防備天空中的落箭,還要留意着森林中的火槍偷襲,再精銳的軍團一時間也是猝不及防。
各種血雨飆飛的場面,讓人心驚膽顫。
而應該在這個時候發揮出作用的各部將領,卻是比下面的士兵更加慌亂,僅僅是控制戰馬,就讓他們疲於應付,更想不起來如何扭轉眼前的不利局面。至於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的慾望,此刻已經也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們只剩下一個念頭,如何讓胯下的戰馬不再因火槍的轟鳴而慌亂轉圈!
朱久炎將所有的細節都考慮了進去,包括林中的鳥叫,並且所有的鳥還是冬季鳴叫的!他利用盛庸喜歡全盤考慮的性格特點,給盛庸上了生動的一課——什麼叫做逆向思維。
“不能退!跟我衝進去,殺光他們!”盛庸怒吼。他第一時間做出了最明智的決定了,哪怕森林裡有成千上萬的敵軍,他也必須帶領親兵部曲衝進去還擊!
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只要看見了敵人,軍心就能穩定下來,他就好指揮大軍給敵人血的教訓!
“殺光他們!”義憤填膺的盛庸部曲跟着怒吼。
他們學着盛庸用武器刺痛戰馬,加速奔馳,埋伏的湘軍近在眼前,敵人的喘息聲似乎都能聽到,他們舉起了手中的戰刀,端平了長槍,加快馬速,準備還以顏色!
不過,盛庸的努力註定是徒勞的。
什麼叫做天羅地網?就是給予敵人任何機會!
朱久炎知道,想利用弓箭、牀弩、火槍這些遠程打擊直接消滅八萬官軍是不可能的,太不現實。因此,朱久炎只是要利用遠程攻擊給予官軍心理上的威壓,利用遠程打擊將他們的隊伍打亂,讓他們難以讓他們難以形成大兵團的反攻。
此外,遠程攻擊能夠射殺多少官軍就算多少,朱久炎並不希望也沒有想過幾輪遠程打擊射過去,就能將盛庸軍團徹底打崩潰,怎麼說對面的也是明軍。
朱久炎正真的殺手鐗,卻是些能引起敵人心靈恐懼的小玩意兒。
就在盛庸他們衝進森林的一刻,衝在最前面的一排戰馬忽然悲鳴一聲,一匹匹戰馬頸部齊唰唰的被什麼利刃切斷似的,傷口平滑整齊,無頭的馬屍就那麼倒下了下去。
馬失前蹄,馬背上的騎士猝不及防,騰雲駕霧的飛了出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摔死當場。
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又是兩排戰馬摔倒,緊接着又是一排。
“啊……怎麼回事?”
“我的馬?天啊——!”
“啊嗚……我的屁股……”
“頭,頭,頭沒了,頭憑空沒了!”
“這森林有問題!”
碰到如此詭異、恐怖的場景,盛庸的部曲都崩潰了,他們根本理解不了爲什麼會這樣?
戰馬的都頭憑空斷了?心驚膽戰已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心情。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馭馬衝進來,哪裡能夠注意到,樹木之間都繫有一根根髮絲大小的白色鐵絲。
整前邊的整片樹林都被朱久炎似不要錢的,拉滿了鐵絲,鐵絲本就隱蔽,又是傍晚,加上樹林裡光線更加不好,鐵絲就如同隱形了一般,要仔細觀看才能看到隱隱露出無數星星點點的白色寒光。
速度越快質量越大,官軍的馬速越快,他們死得就越慘,這些鐵絲也就如同世間最鋒利的神兵利器!無論是人還是馬,只要是撞上,就是個身首分離的下場……在這樣陰暗的環境下看來,也就如同被什麼力量憑空斬斷一般恐怖。
“胡說,是陷阱!!!”盛庸一邊勒住繮繩,一面高聲大叫,提醒後面的部下小心。可是他們急速奔馳之下,哪裡又來得及收住腳步,接二連三的巨響中,幾百匹戰馬摔倒,原本流暢的衝鋒隊伍頓時變得凌亂不堪。
“減速防禦——!”僥倖沒有被部下撞翻的盛庸一邊極力控制着戰馬,一邊高聲吼叫道。
沒等他的吼聲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一陣陣凌厲的呼嘯聲從森林中再次傳來,迅速接近。
“嗖嗖嗖!嗖嗖嗖……;啪啪啪!啪啪啪……”
一枝枝利箭從森林中疾飛而至,一顆顆子彈射在騎士們的身上,射在戰馬的身上。
騎士慘叫,戰馬悲鳴,原本就混亂的局勢更加混亂不堪,不管盛庸如何厲聲吼叫,也無法讓局面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