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到這份新工作,前斯塔西特工烏爾裡希·桑德曼感覺自己最近幾年過得比曾經更加動盪漂泊。
烏爾裡希從來沒有當面見過自己的新僱主,不過,這個人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爲沒有過直接接觸,一旦出現問題,比如說他們因爲謀殺等罪名被捕,也不會牽扯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如果斯塔西特工執行任務失敗,同樣不會得到東德的任何公開承認。
這是慣例。
烏爾裡希·桑德曼今年已經43歲,對於特工特別是外勤特工而言,這樣的年齡有些大,當曾經效忠的那個國家崩潰,烏爾裡希也考慮過順勢退休,找一份平淡的工作。
只可惜,世事從不由人。
首先,他的底子很不乾淨。
哪怕想要全身而退,也要看合併後的德國政府願不願意放過自己,柏林牆倒塌之後,新的德國政府對前斯塔西成員的調查和追索從來沒有停止過,以至於大批前斯塔西成員都遭到逮捕,還有很多人被迫逃亡,遭到暗殺不明不白死去的也不勝枚舉。
相比起來,烏爾裡希已經非常幸運。
其次,即使僥倖躲過了清算,烏爾裡希想要平穩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因爲他有很多人要養活。
不只是年邁的父母、妻子和四個孩子,另外還有一個小他21歲的妹妹,妹妹學習成績很好,以前沒機會,現在,她已經將要從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畢業,計劃接下來四年拿到博士學位,如果他當初轉向平淡,哪怕是妹妹的學費都支付不起,更何況,同樣還有自己逐漸長大的孩子們。
這還只是親人。
烏爾裡希還有六個逝去戰友的家庭需要幫扶。
這又涉及到一系列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
曾經他努力往上爬,一度做到少校級別,說來甚至有些可笑悲涼,不是他有什麼官癮,就是爲了多獲得一些薪酬補貼,以及悄悄利用這一身份賺些見不得光的外快,只是爲了能夠儘可能幫扶身邊的更多人。
因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轉向平淡。
現在,除了在美國上學的小妹,烏爾裡希的家人都生活在澳大利亞,日子富足而安定,即使明白親人們從根本上被當做了人質,烏爾裡希也沒有覺得不妥。
這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那位幕後老闆對他們這些人連類似的防備都沒有,反而會被他看低。
而且,只要他不背叛,就不會有什麼事情,哪怕他在任務中死去,烏爾裡希也相信自己的親人能夠得到很好的照顧。畢竟那個擁有上萬億美元資產的年輕富豪最不缺的就是金錢,而對方要的,只是他的忠誠。
曾經可以對自己的國家忠誠,現在,烏爾裡希也可以對某一個人忠誠。
內心深處,烏爾裡希明白這是一種很公平的交換,自己這條命就算賣給對方,因爲那人給出的薪酬要比東德時期豐厚太多,多到甚至讓他懷疑自己值不值得,無論如何,不只是家人得到了最好的安置,他還可以更加寬裕地幫扶那些逝去戰友們的家人。
沒什麼不好。
現在的烏爾裡希·桑德曼公開層面持有的已經是澳大利亞護照,雖然名字沒變,但在維斯特洛體系的運作下,基本上也等於換了一個人,不會再受到曾經過往的糾纏。
大概是確認了他的忠誠可靠,烏爾裡希現在手中還掌管着五個行動小組。
幾年時間的悄然觀察,烏爾裡希明白,對於相對扁平化結構互不關聯的維斯特洛家族私人情報網絡而言,這已經是相當高的級別,也是相當的信任。
烏爾裡希還慶幸一點。
最近幾年,自己帶領的小組,或許殺過人,卻沒有人死亡。
因此也不再增加虧欠。
而且,這一次,哪怕有人死去,需要彌補的也只會是那個人,和他無關。
曾經的他相當於一個軍官,軍官指揮士兵衝鋒陷陣,理所當然,但他從來沒有習慣過指揮別人赴死,他甚至更願意自己去死。或許當年自己年紀輕輕就晉升少校軍銜,隨後很多年都沒有再得到提拔,也是因爲斯塔西高層發現了他這種婦人之仁吧。
這次的任務,烏爾裡希同樣親力親爲。
說起來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任務,調查世界各地指向法國的偷渡路線。
或許是需要親自跟進蛇頭組織,存在相當的危險性,才動用了他們這個團隊。
這也沒什麼不好。
雖然吧,烏爾裡希想不明白那個年輕富豪想要了解這些做什麼,就像過往幾年,他們總能接到各種看似很沒道理的任務,烏爾裡希的一位下屬曾經笑着指出,那位大人物可能只是不想讓他們閒着。
或許有這種可能。
不過,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烏爾裡希卻不會這麼天真,就像兩年前,他們在意大利南部參與的一些瑣碎行動,最初看似也很沒道理,然而,一夜之後,意大利南部光榮會的一個家族就被連根拔起。烏爾裡希不知道整個過程一共有多少人被殺。
肯定不少。
那一夜意大利南部與西西里島隔海相望的雷吉奧市,很多區域都出現了槍聲和爆炸,甚至讓人以爲發生了騷亂。
根據隨後的種種跡象,烏爾裡希還發現,他們的幕後老闆還順勢在雷吉奧市扶植了一個傀儡家族,他們的這次偷渡路線調查,那個光榮會下屬的達涅利家族就給與了相當的幫助。
然後就是數千公里的奔波。
烏爾裡希直接帶領的小組滿編爲六人,這次只挑選了另外兩名成員,三人首先來到伊拉克北部邊境的一個小鎮。
這邊有一個蛇頭據點,負責招募客戶。
耐心等待一週,烏爾裡希三人跟着蛇頭團隊招募而來的一批總計129名偷渡客一起離開伊拉克,進入土耳其,連夜奔波,來到土耳其中南部臨海的一個小村莊。
暫時潛伏下來。
如此又是三天時間的等待,直到一天深夜,所有因爲長途奔波和精神緊繃而有些頹靡的偷渡客被喊醒,匆匆來到海邊的一處碼頭,登上一艘貨輪,進入最艱難的一段海上航程。
129位偷渡客,93名男性,36名女性,上船後全部都被趕入最底層船艙,蛇頭團隊成員全程都帶着面罩,在入倉之後從每一位偷渡客身上收取1000美元現金,這只是一半,另外一半要抵達目的地之後再收取。
這是較爲正規的蛇頭組織的一個規矩。
或者說是與偷渡客長久磨合之後形成的一個規矩,因爲在偷渡航線上,發生過太多偷渡客被謀殺遺棄的惡劣事件,稍微聰明一些的偷渡客都會保留一半的資金,抵達目的地時再行支付,正規的蛇頭組織也不會強行索取。
正規的蛇頭組織,說起來有些古怪。
卻是事實。
因爲存在着很多不正規不專業的蛇頭組織,以及不明就裡不懂規則被欺騙乃至喪命的可憐偷渡客。
烏爾裡希三人整個任務過程都進行了相當精巧的易容,包括全新的身份,上船之後,因爲提前有過安排,他們算是船上的貴賓,那些蛇頭組織成員只在與偷渡客接觸時戴上面罩,對於他們卻沒什麼防備,因爲聽上面說起以後會與這些人有大生意,還相當配合地主動給予三人需要的信息。
哪怕拍照都沒問題。
三人的任務是需要照片資料的,只要不拍攝諸人面孔之類的敏感信息,也任由三人自便。
大致來說,這是一艘註冊在巴拿馬羣島的貨輪。
行駛在地中海上的貨輪註冊地卻是巴拿馬,其實也是一種慣例,甚至還有很多註冊在更加冷門的非洲或者南亞的船隻,歸根結底,還是方便一旦出了意外推脫責任。
三人跟隨的蛇頭組織,準確來說還兼顧走私工作,從法國到希臘,送一趟貨物,返回時,再帶回來一批偷渡客,兩邊賺錢。
每一位偷渡客的價碼是2000美元,這也是目前的行情價格。
地中海上的偷渡費用基本如此,那些不專業的蛇頭組織或許會便宜一些,可能1000美元就足夠,當然,他們組織的偷渡規模會很小,甚至可能是一些正規航運公司內部小團隊偷偷賺外快,順道在船艙裡藏幾個人那種。
畢竟海員的工作雖然辛苦,薪水卻並不高。
哪怕一次偷渡十個八個,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外快。
至於這家正規的蛇頭組織,2000美元的偷渡費用之外,將來還可以額外賺到更多。
因爲抵達後,還會有另外一批人爲這些偷渡客安排工作,然後,偷渡客需要利用接下來幾年時間的工作分批支付另外一筆佣金,數目不定,這次的公開數字摺合大概8000美元。也就是說,這些偷渡客的偷渡總體成本是10000美元。
看似很高,但這些偷渡客其實也是幸運的。
因爲支付一萬美元之後,他們的一切都可以得到相當妥善的安置,而不像有些業餘蛇頭組織,把人丟在岸上就不再理會。偷渡客有所投奔還好,如果是一些頭腦發熱以爲抵達彼岸就能過上好日子的偷渡客,下場往往非常悽慘。
當然也沒有任何約束協議。
只是,這些人隨後幾年都會被蛇頭組織嚴密控制,幾乎就相當於廉價勞工,或者,用另外一個詞彙來形容,就是奴隸。
西方的發達國家,普通公民往往不願去做某些又髒又累薪酬還低的工作,於是就需要這些近乎奴隸的廉價勞工,當然也有正規的合法勞工,非法勞工其實更多,而且幾乎得到當局的默認,因爲當局不僅不需要爲這些人提供任何福利,還可以當騾馬一樣盡力使喚。
如果有人鬧事,更加簡單,驅逐出境。
因此,看似後續的8000美元,對於西方普通公民來說只是兩三個月的工資,對於這些偷渡客,可能需要通過數年時間才能償還,而且,因爲被蛇頭組織控制,說是8000美元,蛇頭組織到底拿到了多少,或許偷渡客們自己都不知道。
無論如何,對於這些偷渡客而言,只要能夠抵達西歐並安定下來,付出再多大概也是值得。
比如此時的這艘船上,烏爾裡希知曉底倉的偷渡客都是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中東的庫爾德人猶如歐洲的吉普賽人,而且生活條件更加惡劣,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命都很難得到保障,特別是這些年遭遇嚴厲制裁的伊拉克經濟形勢惡化,庫爾德人的境遇也就變得更差。
“其實這並不是一條太好的航線,”夜色中的甲板上,烏爾裡希和那個自稱名叫雷諾的船長一起抽着煙,因爲上面的交待,船上的蛇頭團隊對於烏爾裡希幾人或許好奇,卻沒有了太多戒備,此時反而有些侃侃而談:“自從冷戰結束,最近幾年偷渡可是一個非常熱門的生意,只是,中東和法國,一個不是最好的出發點,一個也不是最好的目的地,約翰,你知道爲什麼嗎?”
約翰是烏爾裡希這次行動的假名代號。搖了搖頭,烏爾裡希問道:“爲什麼?
雷諾船長道:“中東這邊,想來你肯定很清楚,因爲宗教習慣,他們都不算太合格的勞工,偷渡這些人往往是得不償失的。”
烏爾裡希問道:“那你們爲什麼還做?”
雷諾船長目光中閃過一些精明,笑道:“因爲我們可以保證他們抵達目的地之後,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果有人偷懶,皮鞭肯定非常有用。”這麼說着,不等烏爾裡希追問,雷諾船長又道:“至於法國那邊,因爲這些年來一直是右翼執政,對於非法移民的打擊非常嚴格,偷渡難度很高。”
說到這裡,雷諾船長換了一支菸,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接着道:“現在最優質的偷渡路線其實是從東歐到西歐,因爲膚色相近,東歐人更容易融入西歐,而且,不像非洲的黑鬼和中東的這些,東歐人還更能幹,以至於德國等一些國家的政府幾乎是默許東歐的非法移民悄悄進入他們國家,因爲這些國家缺少廉價的勞動力。另外,呵,其實還有亞洲,只不過這條線太遠了,非常不好做,不過,或許你也知道,亞洲人都很勤勞,如果不是沒有門路,我其實更想做亞洲這條線。”
烏爾裡希笑了笑,默默記下這些,又和雷諾船長聊了一會兒,到了晚餐時間,大家一起進入船艙用餐。
然後是給底倉的偷渡客們送餐。
這是一個很多人都不太喜歡做的活計,烏爾裡希和兩位隨從主動幫忙,蛇頭們喜聞樂見。
六七個人捧着裝有米飯和淡水的塑料桶來到船艙底層,剛剛進入,一股讓人作嘔的混雜怪味就撲面而來。
負責分發食物和淡水的蛇頭組織成員敲了敲手中的水桶,呼呵縮在昏暗船艙內諸多如同鬼魂一樣的偷渡客上來領取食物,不是不想直接放下食物離開,只是,這麼做的家,或許有人就拿不到食物,甚至有人會飢渴而死。
這些都是可以在將來爲組織持續提供利潤的廉價勞工,船上的蛇頭團隊不想有人死去,只能儘量親力親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