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張子奇在一家裝修豪華的飯店,設宴款待了秦洛,只是特意囑咐,不要帶家人,就兄弟兩個,說說男人之間的小秘密。
這個要求,秦洛微微有些詫異,但還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男人有些時候需要獨處。
不知道張子奇是否成家,想來,應該是沒有的。
這個人從來不發朋友圈,也沒有聊起過自己的私生活。
他上大學時,倒是談過一個女友,只是在畢業後,因爲各種現實問題,很快就分道揚鑣。
這也是大部分學生時代情侶的結局。
至於後來怎麼樣……
自己倒是也不知道。
秦洛帶了一瓶酒過去,本着和老友把酒言歡的心情。
張子奇身材高大,相貌平平無奇。
不過,現在看上去,倒是隱隱有了幾分成功人士的派頭,一眼就價格不菲的行頭就不說了,身材也發福,更讓秦洛難以置信的是,他竟已經開始謝頂。
“好久不見。”
秦洛笑着招呼。
昔日的追風少年,這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快要變成油膩大叔的樣子,不禁讓人唏噓,歲月是把殺豬刀。
曾經的張子奇,是學校足球隊的主力前鋒,速度很快,腳下活兒又好,驚豔過很多人。
“你是凍齡了嗎?保養的真好。”
張子奇笑着調侃,輕輕的拍了拍秦洛的胳膊。
畢業後就再沒見過面,現在重逢,心中難免多出幾分無言的唏噓。
菜已經準備好了。
倒是沒有鋪張浪費,只是平常的六菜一湯,他本不計劃喝酒,但見秦洛帶來,便也笑着打開。
“想不到,你現在混的這麼好……”
張子奇嘴角帶着幾分自嘲的說道。
秦洛看了他一眼,搖頭笑笑:“表面光鮮而已,實際上現在還負債好幾千萬呢……”
在那件貴妃笑作品還沒賣出去之前,自己確實是負債累累。
張子奇嚇了一跳。
眼神爲之凝重不少。
“怎麼會欠這麼多?發生了什麼?”
他關切問道。
“沒事了,正常的生意欠款,轉起來就好了。”
秦洛不想他太過擔心,笑着說道。
張子奇眉頭也不由舒展幾分:“那就好。不過,能欠幾千萬,也是很大本事了……”
秦洛苦笑。
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我只是運氣好,碰到了一些不錯的機會。”
“你呢?”
兩人很快便邊吃邊聊起來。
雖然好幾年沒見,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但卻感覺彼此之間的情誼,依舊沒有什麼變化,還保留着學生時代的幾分單純。
“我嘛,就比較苦逼了,跟伱沒法比。”
“之前考的市政府,後來被髮配到鄉鎮,現在還在鄉鎮,結結實實的幹了幾年扶貧,別看我吃胖了,可不是大魚大肉吃的,都是泡麪吃的,過勞肥。”
張子奇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言語間頗多感慨。
秦洛聽到這話,一時間,莫名也有些肅然起敬。
“是你的風格……”
“踏實,務實。”
張子奇:……
“得了吧,你就別捧我了,我自己都覺得臉紅,有些工作,還是挺難做的,只是咬着牙硬做罷了。”
“不過,你應該記得我的QQ簽名吧?”
秦洛默然。
很快想起來了。
嘴角也不由流露出一絲笑容。
“當然記得。”
“橫渠四句嘛,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張子奇不由痛快的笑出聲來。
“那都是年輕時吹牛逼的,人年輕的時候,真的是什麼牛逼都敢吹,現在我快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嘍。”
他說這話,肯定是自謙。
秦洛看的出來。
雖然這位老同學,在級別的發展,應該沒有那麼高,也沒有很順利,但他做的“事業”,想必他自己內心,還是相當認可的。
“呼……”
秦洛喝了口酒,長長呼出口熱氣。
“真好,我現在做的,其實是爲往聖繼絕學。哈哈哈,這次來龍泉,就是來看看本地的寶劍產業。”
嗯?
這話,張子奇微微意動。
“那你算是找對人了。”
“要不我再自我介紹一下吧。”
“本人,張子奇,男,二十九歲,現任北城鄉分管招商引資的末尾副鄉長,哈哈哈……歡迎秦老闆前來投資啊。”
秦洛:???
一時也微微愣住。
然後嘴角噙着一抹笑容。
“可惡,竟然被你裝到了。”
雖然鄉鎮,級別不會很高,但帶“長”字的,顯然手中的權力,不會差到哪裡去。
這邊的民營經濟格外發達,有錢的地方,生活想必也是格外滋潤的。
張子奇笑的更加歡暢,卻是擺手:“哎,服務者,只是服務者,我給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這樣,你要是把我想成那種人,那咱倆就割袍斷義吧。”
“不過,我看你小子,現在眼神清正,有股子出塵之意,顯然也是個正經人。”
“老實說,當了老闆,有沒有花天酒地,亂搞男女關係?”
他調侃問道。
秦洛:……
無言笑着。
忍不住伸出了自己的手。
因爲雕刻,以及製作各種器物,自己手上的老繭,已經很清晰了,尤其是第一指節處,光滑細膩的皮膚,早就已經被磨得厚實而堅硬。
“亂搞什麼男女關係?我都是自己做手藝活兒的。”
秦洛開着玩笑。
張子奇:……
臉上的笑容卻僵硬住了,默然片刻,抓住秦洛的手,看了十幾秒,也不由感慨道:“也是受苦了啊……”
這種級別的老繭,沒有五年以上的“磨鍊”,肯定磨不出來。
秦洛淡然一笑。
“那倒是沒有。”
“樂在其中,很享受。”
“你能別這麼基裡基氣嘛……”
和以前的老同學,老朋友聊天,秦洛感覺自己的心情,也是格外的舒暢,像是回到了少年時,活潑而跳躍。
兩人相互對視着,都不由笑出聲。
“都睡過一個被窩的,怕啥?”
張子奇笑着說道,端起了酒杯。
……
這頓飯,吃的當真是極其歡暢,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有對往昔的懷念和暢想。
秦洛聊到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從在鵬城打工,到回鄉開始做手藝,一步步發展起來。
張子奇喝了不少酒後,也聊了不少他自己的事兒,從一開始進入體制,各種夾着尾巴做孫子,到因爲得罪領導,被髮配鄉鎮,到近乎自暴自棄,再到沉下心來,踏踏實實準備做點什麼,以及到現在,因爲務實和苦幹,重新被人欣賞。
不知不覺,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就這樣悄然流逝了。
但,到了這個年紀,經歷過社會的打磨,見識過各種人情冷暖,卻也差不多活明白了。
這種明白,指的就是,想清楚了,自己這輩子要的是什麼。
那或許是一種可以稱之爲理想的東西。
少年的理想,往往是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
而經過時間沉澱的理想,纔是看清楚自己的“上限”和“下限”,從客觀實際出發,結合自己的主觀意願,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卻還依舊想做出點東西。
這大抵纔是真的理想。
當然,或許以後再經歷過一些不公平的事情,人生的低谷,也會再次崩掉。
但,或許也能再一次次重新樹立起來。
“你結婚了沒有啊?”
“喝成這樣,回去家裡人說不說?”
喝到差不多,秦洛笑着問到。
張子奇擺手:“沒有……不過倒是有女朋友,你猜猜我女朋友是誰?”
嗯?
秦洛眼神微動。
他既然這麼說,那肯定便是自己認識的人了,應該就是班裡曾經的同學。
只是,會是誰呢?
秦洛思來想去,一時半會兒間,卻也想不到,主要是時間也過去很久了,很多同學的印象,在腦海中,都早已模糊。
張子奇見他猜不出來,便笑着公佈答案。
“是王穎啦,我估計你都忘記她了,畢竟,我們都很不起眼。”
秦洛聽到這個名字,沉默了幾秒鐘,倒是隱隱的想起來了,腦海中浮現出一些畫面。
那是個很樸素的女孩,還隱隱有些可愛和羞澀,不過,屬於在班裡毫無存在感的那種。
“好奇。”
“是怎麼樣的一個愛情故事?”
秦洛不由問道,難免生出幾分八卦之意。
印象中,王穎好像是西北地區的人,和這裡,差着大半個全國地圖呢。
張子奇笑了笑。
“她畢業那年,就去山區支教了,我覺得很厲害啊,見她有次發起過捐款鏈接,然後就認領了一個,每個月不多,也就一百五十塊錢,一直認領到現在。”
“有次我發了年終獎,大概有個一萬塊錢,手頭沒什麼別的花錢的地方,想了想,就一次性捐了一半給她。然後,就騙回來個女朋友。”
“她現在還在山區支教,我們算是異地戀,今年那所山區小學要被裁撤了,估計她也快回來了。”
“婚禮你得來啊。”
他語氣平淡中透露着隱隱的甜蜜。
秦洛臉上也不由浮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樣的愛情,當真也是……格外的美好。
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浮躁的時代,更顯得難能可貴。
“你們兩口子,還真是,根正苗紅,情投意合。”
秦洛不由感慨。
用網上的話說,就是“自己又相信愛情了。”
當然啊,自己一直也都信。
和茶姐,也挺幸福的。
只是,和茶姐從認識到談戀愛的過程,都顯得太過浪漫而夢幻了,張子奇這樣的,則是厚重而接地氣。
“少來了,你呢?”
張子奇問道。
秦洛暫時沒有回答,岔開話題,聊了些別的。
等到酒喝完,一直聊到餐廳打烊,走出門,看到在停車場,耐心等着的茶姐,張子奇酒意都醒了幾分。
忍不住笑着錘了秦洛一下。
“難怪秘而不宣……這麼好看的女朋友,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啊。”
他喝多了,說話有些放肆。
秦洛自然也不會在意,和他勾肩搭背:“說明我魅力大啊,是吧,寶子?”
茶姐笑盈盈的。
“可不是嘛……”
“都還是我主動追你的。”
張子奇:……
瞪大了眼睛。
“好吧,你們郎才女貌,是我多嘴了,不過弟妹你不知道,阿洛上學的時候,是真的木頭一樣,那叫一個守身如玉啊。多少女生都對他表示過好感,他都不理人家。”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茶姐輕快的笑出聲。
“我家洛哥,現在也是個木頭啊,越來越木頭了,你都不知道,平時那叫個高冷,妥妥的禁慾系男神範兒。”
“不過,今天看來是真聊高興了,他鄉遇故知,一曲訴衷腸。”
“要不我給你倆開個洗腳按摩,再去聊一場?”
她很大度的安排着。
秦洛:……
寶子,這面子是不是給的太大了?
我都聽不出來,是正話還是反話。
不過,大概率,像是正話。
她幹得出這種事兒。
張子奇苦笑着擺手拒絕:“不行,這真不行,我晚上回去,還要跟我老婆視頻呢,再說,這種娛樂場所,我可不敢去。”
“走啦,麻煩,送我回家。”
他很有原則。
茶姐自然不會強求,開着車,充當司機,把張子奇送回家裡。
龍泉本是個縣級市,地方也不大,十幾分鍾就到了。
臨下車時。
張子奇似乎忽然想起什麼:“你等我下,要不跟我一起上樓,我拿本書給你,絕版書,以前的國企內部編纂的,龍泉劍的歷史,也就印了不到一千本,現在都很少流傳了。”
秦洛一聽這話,也有點歡喜。
跟着他上樓。
他爸媽倒是在家,禮貌寒暄幾句後,帶着書離開。
重新上車。
藉着燈光。
已經泛黃的封面,上面是《龍泉劍志》四個字,筆力遒勁,有古風。
等回到酒店。
秦洛連澡都來不及洗,泡了壺茶,便有些如飢似渴的看了起來。
這書,寫的很全面。
從春秋戰國時代,這裡,就是鑄劍之地。
春秋末期,吳越兩國最早發明了鍊鋼技術,最早由青銅時代步入鐵器時代。
鑄鐵劍成功的人,在越有歐冶子,在吳有干將、莫邪。
當時的龍泉秦溪山,正是越國之域。
戰國以後,統治者爲了鞏固統治的需要,紛紛將兵器製造權收歸國有,設立稱爲“尚方“的兵器製造機構,幾乎不允許民間鑄劍,一度失傳。
再到漢代以後……
劍逐漸從兵器中退出。
特別是唐朝以後,短兵重刀,而帝王將相佩劍之風日益盛行,寶劍的用途就從兵器變爲帝王將相、文人學士佩飾之器。
⊕ Tтkan⊕ ¢ Ο 卻又大興。
到唐朝,明確記載於史冊的,龍淵因避諱李淵,改名龍泉。
直到清朝,道教興起,道家主使七星劍。
寶劍,又從文人雅士佩飾,變成宗教法器。
清,乾隆,道光,咸豐,光緒,歷年間,鑄劍達到巔峰水準,相繼發明灌鋼法、鑿洞嵌銅技術、水淬法、土鋼法……
等到民國,吸收了造槍炮的技法,又進化出淬火和養光兩項技術。
戰爭年代,再度失傳。
直到改開之後,又再次復甦。
千年的傳承,中途起起落落,卻始終連綿不絕。
鑄劍一道的歷史,當真就是一部華夏文明史的分節。
秦洛忽覺,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自己和鑄劍相遇,也如同老友。
現在,不知道那些古老的傳承,在當地,還剩下幾分?
……
夜已深。
茶姐洗完澡後,過來看一眼秦洛,發現他看着書,卻是已經趴在桌上,悠然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