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來得甚早,只是三月初,孤隱城的梨花便是盛開了一城。
歷經千年的戰亂,分分離離,這個西雲,總也算有了大一統的樣子。
時莫歷後一年,槃良與無殤雖爲一家之宗,卻已是兩家之姓,朝堂百官幾經商討終不能達成一致協議。
最後,槃良國主顏扶蘇做出讓步,力排衆議,請國後青音當國事。
這一言,爲長公子扶風支持,君師謹謙未表態,卻也沒有反對,柏家支持國後當政。
如此,槃良由國後青音領政。
無殤,則由槐陽君公子兮領政。
終,兩家歸一,公子兮乃爲帝君,青音乃爲女帝,北辰雙生,共主天下,定國號“明灝”,光明浩大之意。
陽光從朱窗裡面照進來,來風帶着梨花寡淡的清香鋪成了整個殿堂,雪白的花瓣凌亂地飛竄在窗臺上,勝絕了槐陽城的六月雪。
青音靜靜地立於一旁,靜靜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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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少年沉靜的時候,眉目清遠,沉穩內斂的性子,愈發地溫潤如玉了。此刻,他嘴角勾着淺淺的笑意,柔靜如水的目光落在眼下的宣紙之上,款款神情,認真情深。
筆下微微一頓,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嘴角一勾,綻放出明媚的笑容,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悅來。
少年執着玉筆,擡了擡眼皮,往窗外望了望,只是片刻便有低下頭去揮灑起來。
青音眉目微蹙,他總是這般沉斂溫潤,待她這般信任。
“好了。”
少年輕輕放下玉筆,一擡頭,無聲地笑起來。黑濯石般的眼眸裡面閃爍着奪目的光澤,清泠如玉碎一般的嗓音淡淡的迴盪在耳側,這一笑,便是整個人也跟着暖了幾分。
青音收回思緒,伸手接過少年遞上來的薄紙,細細端詳。
“怎麼不是梨花?”青音噙着淡雅的笑,她以爲他時而擡眼去看窗外的盛開的梨花,畫的也便是梨花,孰知這款款神情的眼眸中竟然畫出了別物。
“一樹梨花壓海棠,”少年彈了彈衣袖,目色愈發地溫柔了些,嘴角爾雅的笑意染上不動聲色的揶揄,“梨花的風姿如何比得過海棠,孩兒還是覺得海棠甚美。”
青音擡眼望了望少年,鋪展着手中的畫紙,目光一寸寸掃過畫中盛開的紅色的海棠,那一筆一劃都極盡了心思,點點的紅色沁出雍容的華貴,開在枝頭,俯視天下。
梨花飄逸清遠,海棠雍容華貴,端的是不能相互作比的花物。這一幅丹青,不如縱兮的手筆,然而,那個曾經溫潤的男子,那雙修長好看的手,自從槐陽一戰後再也沒有拿過筆撫過琴。那一生相伴的,只剩下殺戮肆意的墨玉。
曾經,那個男子也這般認真地勾勒過,不是海棠,卻是海棠。她問:先生準備出多少金?他答:恐先生暫時出不
了這個價,有朝一日,先生會贖回來的。
有朝一日,他會贖回去的。
只是,這一日怕是永遠也不能到來了吧。
“誒,墨跡未乾!”
青音一顫,陡然回神,掀起眼簾望上少年的灼灼眼眸。那一剎,她便是魂魄都震動起來,猛地抽回被少年緊緊握在手中的手,顛顫着連連退了好幾步方纔穩住神魄。
她靜靜地望着那少年,琉璃般晶亮的瞳孔一縮再縮,目色於頃刻間沉斂得駭人。
少年虛握着凌空的手,怔怔地望着幾乎駭然失色的女子,只是頃瞬,少年便再次無聲地笑起來,滿目的蕭瑟沒落。
“扶蘇……”青音張了張嘴,聲音哆嗦,吐字有些艱難,“我是……”
“我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少年公子藏在袖間的十指陡然一握,斂着情緒,冷冷地打斷青音的話。
青音怔怔地望着突然間近似慍怒的少年,心狠狠地疼起來,這個少年再不是昔日裡圍着她喊她“母后”的少年。
扶蘇斂着眉目,緩緩舒出一口濁氣:“正因爲從來都清楚您只是我的母親,是以纔會待你這般信任。”他側過身去,目色清遠起來,神色卻愈發地沒落,窗外紛揚的梨花,落在眼底,只剩下滿目的瘡痍。
梨花飛進來,帶着寡淡的清香,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的花瓣,隨着微風,盈盈地,於地上來回打轉。
青音閉了閉眼,終於還是開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再次開口,已然恢復本有的冷清,再不是面對自己的孩子,眼前的只是一個男子,一個深沉內斂的男子。
扶蘇的目色清遠到飄渺,終於可以這樣面對她,再不是她眼中的稚子少年。
“從來都知道,”少年輕笑出聲,釋然的聲音,悲慟隱忍的情緒,“我如何會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辨別?你雖學得像,那一張與母親一般無二的臉卻也是看不出端倪來,然而,你終究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母親,卻是我的母親,這一份感情藏了十年,終於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青音望着少年有些蒼涼的背影,嘴角挽起一痕淺淺地笑意,終於明白爲何他會這般輕易地讓出這個本該屬於他的天下。他說“正因爲從來都清楚您只是我的母親,是以纔會待你這般信任”,因爲是騙自己,還是騙她?
此次前來,本是想與他說些國事,說說這天下。只是如今,忽地也就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從來都是知道她的身份,扶風早些年也便清楚她的身份,他們兄弟二人能夠做出這樣的抉擇便是對她的信任。既然如此,那麼,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吧。
那樣一個寂落蕭條的背影,落在眼裡,刺得眼眸生疼。青音一斂眼簾,緩緩開口:“這天下,終究是你顏家的天下。”
扶蘇挺直的背脊不動聲色地顫了顫,終究也只剩下這麼一句話了麼?
三月的梨花,潔白得耀眼,紛紛揚揚的,迷亂了眸光。
少年微仰着下巴,執拗地不肯再回頭望一眼背後的女子,滿目的皎梨,嘴角微微一翹,只能無聲地笑。
青音緊抿薄脣,神色一動,逃也似的轉身離去。這個少年,再不是她可以面對的少年,這個少年待她的情意,斷斷不是她可以輕易給出答覆的。他不是朗楦,是以,她也不能那樣決絕斷然。
只能逃去。
少年男子聽着漸行漸遠的凌亂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憂鬱的目光一直停駐在女子消失的方向。久久地,微微掀動嘴角:“我這樣的心思,你又如何會不知曉?如若這天下可以換得你在我身側待得長久些,我又何必要這天下?”
這個女子身上有着淡淡的蓮花香,便是成日裡薰用着梨花香,貼在她懷裡,依舊能夠聞到凌冽的蓮花味。那是那個女子的體香,是無論怎樣都遮掩不住的香,那樣的味道母親身上沒有,是以從第一次被她摟在懷裡,他便知道這個女子不是他的母親。
在以後無數的歲月裡,他總也不動聲色地窺探着這個女子,一次次嘗試着近距離地接觸這個女子。那樣寡淡而清冽的味道,從來都無法去除。可是,這樣的試探是從何時開始變了味道,他是從何時開始帶着個名爲自己母親的女子有了念想?
在她拒絕朗楦的時候,還是在她第一次與扶風攤牌的時候?
大概,這樣的情愫伴隨着初次的窺探便就已經開始了。
扶蘇無聲的笑着,明媚的陽光映着他的側臉,暈出淡淡的光華,浸染着他蒼白的臉色,眉宇間原本的清遠換成化不開來的陰霾,目色沉鬱落寞。
終究是無可奈何,這便是命。
這個女子,總也是這般冷冷清清,活得太過清楚,從來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斷斷不會讓感情左右了自己的行爲。這些年,她心心念唸的都是那個殺伐過盛的男子,不能說卻時時刻刻都無法停止待他的愛。
自從那次親眼目睹她待朗楦的決絕,兄長待她的感情便是隱得更深了。兄長不敢說,他是待她沒有奢求。只是,這些年這個女子從來把他顏扶蘇當作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總也給出了不一樣的性子,那一張冰冷的面孔之下隱藏的那一副狡黠的真性情,世人還有幾個真正見識過?
不知道這是不幸,還是萬幸。
幸運的是,他見識過她那樣一副普通女子的模樣,是以他敢大膽地待她進行挑釁,看一看她爲他的凌亂。可幸,他終於可以讓她知道,讓她知道那不一樣的情愫。不幸的是,她終究也只能是她的母親,縱使再是如何凌亂,她的心裡再也容不下別的男子。或者說,即便是有朝一日能夠走進其他男子,那個人也不會是他顏扶蘇!
不過,便就這樣吧,只要能看着這個女子,便是心滿意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