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步大定,西雲罷戰,凡是有功之臣皆聚集與孤隱城。千萬裡西雲,命運之論滾滾輾進,制度將如何施行,還有待定奪。
五年征戰中,於女帝青音之下另外兩位女將軍亦是聞名天下,一是荀家幺女荀夏淺,二是昔日的連城美人秋韻。
要說秋韻,這個女人乃是在槐陽君拿下洵夏之後方纔參戰的。
外人久久不能明白這個女人的來歷,不過坊間突然有人傳出這個女人昔日便是公子兮府上的長吏女子,如此,大家心裡便也都明瞭了。
這個女人一直匍匐在洵夏上將軍蒼堇臣身側,等待那麼些年,終於迎來了這一天,她原是公子兮的人!
那麼,蒼堇臣一夜倒戈,便也可以解釋了。
洵夏最爲關鍵的一戰,蒼堇臣若是不倒戈,洵夏怕是也可以支撐一兩年。只是可惜,這個將軍從來經不起吹在枕旁的溫柔風。連城美人,誰又能夠想到,這位沒人遠不止連城,當真的是傾國!
昔年的槐陽一戰,天下人便就知道公子兮從來不是什麼病弱的胭脂公子,他圖謀甚大,身邊的人自然也不能輕易小覷。
秋韻作爲昔年公子兮府上的長吏,自然深得槐陽君器重,無論是身手還是品行自然都是常人不能比擬的。
她既然是公子兮的人,自然是要助他拿得天下的。
是以,待蒼堇臣降後助槐陽君打拼天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世人卻不知道,秋韻之所有後來如荀夏淺那般上戰場拼殺,根本不是爲了槐陽君,而是爲了蒼堇臣,爲了蒼家!
偌大的孤隱城,偌大的皇廷。
滿城盛開的皎梨,紛揚了一城,比起槐陽城的六月雪,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月初的早春,乍暖還寒的節氣,煮上一壺梨花差,滿口的清香。
“堇臣,”秋韻伸手捉來幾瓣紛揚的梨花,微微側過臉頰望着坐在石桌旁的蒼堇臣,低低地喚他,“爲何不告訴帝君,當年……並不是因爲我,你猜歸降的。”
本是溫婉的容顏,此刻一雙眸子宛含盈盈秋水,嘴角勾着些許淡雅的笑意,便是看了多年,依舊不覺厭倦。
“坊間的那些言詞,你不必在意,我自也不會放在心上。”昔年的上將軍,只是淺淺一笑,端着茶盞呷了一口茶,多年沒有上過戰場,愈發地溫潤了。
“如此,真的是委屈了你。”秋韻一伸手,攤開手掌,任由捉在掌心的梨瓣隨風飄落。
蒼堇臣緩緩放下杯盞,微仰着面孔,望着立在梨樹之下的女子,溫潤開口:“是蒼家欠他的,阿韻,你不必耿耿於懷。我亦沒有覺得委屈,不告訴他是因爲明澈,是因爲不想他再怨恨我蒼家。”
“說到底,明澈也是被我蒼家逼死的,我能爲他所做的也只有這麼多。這些年,帝君待明澈的愧疚定然不少,若是再將真相告訴他,如今的他只是再次憎恨我蒼家多幾分。不告訴他,乃是上策。”
秋韻收回手,斂了斂眉目,這些誠然如是。蒼家再也回不去從前的顯貴,再也經不起一絲一毫的打擊。如今的帝君,誰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如若告訴他堇臣的歸降其實並不是因爲她秋韻,他會做出怎麼樣的抉擇。是憐他蒼家,還是殺他蒼家?
這樣的賭,他們賭不起。
其實當年,她本不需要再插手這個天下戰事,縱兮也不需要她的幫助。然而,她卻不得不走上這一條殺伐之路。
因爲,這個天下,這個西雲再也沒有人可以護住蒼家的餘脈。
能夠指望的,也只有她秋韻了。爭得一些功苦,屆時若可以封侯拜將,將那些蒼家的餘脈攬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便是永世不再爲官入貴,也可免了顛沛流離。
“堇臣,”秋韻走近幾步,握上蒼堇臣的手,“對不起。”
對不起,這些年你爲了我,付出如此之多的代價。對不起,你待我如此情深,而我卻不能回饋你半分半毫。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揹負着這樣的罪惡走下去。
你雖然一再強調,歸降之事與我無關,可是,若非是因爲我的存在,你又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做出抉擇。我知道你心
裡不好受,便是蒼家的罪孽如何深重,你終究是蒼家的長子,做出這樣的抉擇,你便是揹負着不忠不孝的罪名。
可是,我卻無法排解的痛苦。
我怕是這天下最不合格的妻子了罷,便是你的感情,我也不能待你如你待我一般。
“阿韻,”堇臣反握上秋韻的手,笑得溫潤,卻有些牽強無奈,“莫要亂想,該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
無論是連城美人,還是傾城美人,這大概都不是甚好的讚譽罷。一個女子,揹負着這樣妖媚的罪名,那些罪過,都讓她一人單了去,任由世人唾罵鄙夷。終是他自私了,爲了蒼家,將所有的留給了她來承受。
還有她的感情,當年若是他好生藏着自己待她的那份感情,雲縱兮也不會利用到他與她的頭上吧。沒有那一場交換,也就不會有後來的糾葛。那麼,這個女子便就應該與她心裡的那個男子永結同好。
如今,一步錯,步步錯,她嫁給了他,而那個男子卻也娶了別的女子。一切,都再也不能改變了。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堇臣,只要你不覺得我是虧欠你的,只要你不嫌棄我,我會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秋韻矮下身去,跪在蒼堇臣身側,將腦袋擱在他腿上,握着他的手,淺淺的笑,眼裡滿滿的盡是堅定。
蒼堇臣撫着秋韻的青絲,目光柔和,就這樣,一輩子便是足矣。
“咳咳……”
“怎麼了?”秋韻震了震,仰頭望着輕咳的蒼堇臣,這些年,這個男子的身子愈發得不如以往了。心裡的病,終日鬱結不能排遣,也難免會積鬱成疾。
蒼堇臣拿袖子輕掩着薄脣,一陣清咳,因着有些劇烈,又有些隱忍,原本些許蒼白的臉頰透出許許的紅暈。
秋韻站起身,趕緊解了身上的斗篷披在蒼堇臣身上,眉頭蹙得更深:“我們回去吧,乍暖還寒,你的身子經不起這樣的寒氣。”
“無礙。”蒼堇臣緊緊握着秋韻的手,握得那樣緊,也不知是因爲咳嗽所致,還是他從心底裡便害怕自己一放手,這個女子便離他而去。
秋韻輕輕地給他順氣,心裡雖是擔心着他的身子,卻也沒有讓他看出來,只是噙着笑道:“還是喜歡硬撐着,人啊,終究拗不過歲月,歲月不饒人。你我一眨眼,便是老了。”
蒼堇臣展顏笑開來,握了握被他拽在掌中的手,故作嗔怒:“盡胡說,是嫌我老了麼?”他望着她,眼裡滿滿的盡是寵溺。
秋韻嗤嗤地笑,如此這般,纔是老夫老妻的感覺吧。只是,兩個人還能這樣一起牽着手走多少個年頭呢?
“回去吧。”秋韻撫着蒼堇臣,心下想着,或許應該找柏家的人給把把脈了,長此下去,不得不令人擔憂。
蒼堇臣始終淡淡地笑,並沒有太多的言辭,任由着秋韻安排。
末了似是想起什麼,略略低頭望着身側的女子,溫柔道:“這合着梨花煮過的茶水不錯。”
秋韻倪他一眼,莞爾一笑,道:“回去再給煮便是。”
蒼堇臣的笑意盛了盛,眉目清遠起來,默了默,終於道出一字:“好。”
幽徑曲回,轉過眼前一片梨花林,便是撞上了疾步而來的虛懷若。
蒼堇臣與秋韻不約而同地駐了足,遠遠地望着那一襲白衣宛若謫仙的男子速步而來。
他微斂着眉目,眉宇間籠着淡淡的愁緒,這些年的朝政之事皆落在他一人身上,如今與漠漣的談判日夜進行,大一統之勢迫在眉睫。
他委實過得不輕鬆。
那個曾經乾淨得宛如湮香山絕頂的落雪一般的男子,如今也終於落入凡塵,被這些天下之事牢牢捆住,他的眼裡再也找不回昔年的澄澈明朗。
那樣稚子般的笑顏早已模糊在了記憶之中,如今想來,恍惚得抓不到一絲絲的印象。
懷若一擡眼便是望見了迎面而來的那一雙人,步子猛地一滯,顯然是沒有料到會遇上他們。
隔着幾丈的距離,他靜靜地望着他們,她緊緊地扶着她身側的男子,雙手扣在一起,眉目隱隱好笑。
那是他不能觸及到的幸福,那或
許,本該是屬於他的幸福。
可是,這一份夢寐以求的幸福,他卻只能旁觀了。
秋韻握了握蒼堇臣的手,與他對視一眼,然後波瀾不動地望向懷若,衝他淺淺一笑,是恰到好處的禮儀。
望着那個疏離的笑,懷若的心狠狠一抽,疼得險些背過氣去,原來,兩個人竟然到了這樣疏離冷漠的地步……
“謹謙先生這是急着去哪裡?”
既然兩人之間已經沒有前塵後世,那麼就讓那些往事隨風而去吧,再沒有什麼羈絆和顧慮。
如此,見了面,隨意問候一句,也不爲過。
藏在袖間的手指緩緩扣起來,懷若微微斂了斂眼簾,掩去眼中明滅變幻的神色,彈了彈衣袖,走近幾步,道:“女帝急召。”大概,從來也只是他一廂情願罷,看她那自若疏離的神色,那裡還有以往半點的情分。果然,所有的情感終耗不過時間的蹉跎。
秋韻望着懷若一臉謙和的笑,那是他慣常在朝堂上的爾雅之態。她小心翼翼地一問,卻是換來他簡短四字的回答,便是多言半字都覺得枉費了。果然,再也回不去了。
眼神裡的嘆息,沒有逃過堇臣的眼睛。
“咳咳……”蒼堇臣儘量剋制住胸口翻滾的難受,噙着笑,緩緩開口:“阿韻,要不你隨鬼谷先生去一趟,我自行回去即可。”同爲女子,保住女帝,方能保住秋韻的前錦。當時,推舉女帝,秋韻是贊成的。而如今,女帝與帝君之間的隔閡,外人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女帝急召,怕是又大事發生。
“謹謙先生可知道女帝有何急事?”秋韻淡淡地望着懷若,作盡了疏離之色。
“不知。”懷若如實回答,召得太急,並未明說。
秋韻望了望身側的蒼堇臣,與其說他是讓她陪着懷若去一趟女帝那裡,倒不如說他是想她單獨與他處處。他那心思,她又如何不曉?
只是,終究不能再垂死掙扎了,不能再有任何牽絆了。那個似如謫仙一般的男子已然有了自己的妻子,他們早已經各自婚嫁,便是斷了前緣,若是糾纏下去,傷害的便不僅僅只是兩個人。
“先生若是需要幫忙,傳一聲便是。”秋韻斂了斂眼簾,終究還是決定放下,“我家夫君身子不適,我便先行告退了。”
“好。”懷若努力張了張嘴,艱難道出一字,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卻依舊還是掙扎在邊緣,沒有讓人看出端倪。
蒼堇臣怔怔地望了秋韻一眼,眼裡有些心疼。
秋韻稍稍用力握了握蒼堇臣的手,淺淺一笑,滿目的淡然。
懷若斂下眉目,避去這二人間的神色。
“那麼,我們先行一步。”蒼堇臣只是很禮節性地衝懷若一笑,算是見過了。
懷若那寵辱不驚的臉上,神色不改,依舊之道出一字:“好。”
如此,便就擦肩而過,至此一生,不再念想。
“阿韻……”蒼堇臣輕輕喚着秋韻。
秋韻駐了足,並沒有迴應蒼堇臣。默了默,終於還是忍不住回身去看那個方纔擦肩而過的男子。他就那樣神定氣若地走過,便是多一眼也沒有。
可是,我所愛的人啊,縱使我們不能在一起,我也會遠遠地望着你,希冀你一生幸福。
秋韻閉了閉眼,掩藏好所有的情緒,擡頭淡雅一笑,到:“走吧。”
蒼堇臣張了張嘴,千言萬語,終於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
然而,就在秋韻轉身之後,她卻沒有看到,那個她心心念唸的男子同樣久久地駐足在原地,僵直了背脊,倔強地不肯轉過身來。
胸口一疼,陡然吐出一口血,滿地的皎梨染上點點的殷紅,刺得眼睛生疼。
懷若淡淡地望着眼前的猩紅,勾着嘴角,癡癡一笑。如若這便是你最後的選擇,他便是你的歸宿。那麼,就這樣吧。日後,縱使相隔萬里,只要你在我心裡,我便會念念不忘。
只是,若有來世,希望不要在讓你我錯過。生者生,逝者逝。在這戰亂的年代,我所愛的人啊,我不能拉緊你的雙手,我只能用後半生來對你愧疚、對你回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