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

周行

我忙撩開簾子,只見姬輿勒着馬擋在車前,風塵僕僕,身上還穿着上朝的白衣。突然間,四目相對,他收住話頭,眉間黯色頓時散去。

姬輿居然得到消息追來了。我望着他,驚訝片刻,定了定神,看看周圍滿面猶疑的侍從,吩咐往路邊稍事休息,衆人應諾。

待車馬在周道旁停住,我從車上下來,朝姬輿走去。

天空中蒙着一層薄雲,陽光氤氳地透下,格外柔和。

我在姬輿的跟前停下。他注視着我,沒有說話,也許是趕得太急,嘴脣微張着,猶自喘息。黝黑的雙目中滿是疑惑,似乎在等着我的解釋。

帶着歉意,我對他淡淡一笑,道:“今晨杞國來書,言母親重疾復發,兄長盼我速歸。事出緊急,倉促上路,故而未及告知與你。”

“重疾?”姬輿驀然一訝。

我點點頭:“然也。”

他看着我,眸中幽深。片刻,他抿抿脣,輕聲道:“彀父曾言,東婁公夫人雖體弱,命氣卻一向硬朗,此次也必能平安,姮勿過於憂心。”

我勉強笑了笑,道:“但願。”

姬輿不語,像在思考,眉頭微微皺起。清淡的日光下,我看見他額邊仍閃動着汗珠,匯聚成行,慢慢滑下,將眉梢津得溼亮。他擡手抹了一把,似乎不頂用,又從懷中拿出一方折得方整的絹帕,將汗擦去。

那絹帕有些眼熟,帕角有些桃紅的色彩。姬輿像是發覺了我盯着看,停了停,將絹帕遞了過來。我接過,果然,只見隔着被汗水濡透了的絹面,一個青色的“姮”字模糊地映了出來。

擡眼瞄瞄姬輿,他一臉鎮定,眼睛卻閃閃地瞅我。

日頭似乎變曬了一些。

我將絹帕還他,微笑道:“這絹帕倒也有些用場。”

姬輿將絹帕看了看,重新收入懷中,將目光轉向一邊:“它既已爲我所有,自當用上。”

這時,幾人騎馬在旁邊飛馳而過,揚起一陣塵土。我稍稍側身,用袖子掩住口鼻。

“我昨日所贈玉韘何在?”姬輿突然問道。

我一愣,擡起頭。他看着我,目中清淡無波,餘光微微地掃向我的腰間。望去,鳳形佩靜靜地墜在那裡。我看了他一眼,低頭將掩在衣領下的玉韘取出,答道:“在此。”

姬輿的神色瞬間舒展了開來,看着玉韘,又看向我,脣邊揚起淺淺的笑意,與白衣相映,俊美的臉如陽光般和煦。我望着他,竟覺得上方的日頭有些刺目,微微垂下眼簾,將視線投向他身後的漫漫周道。

忽然,微溫的氣息拂來,一個寬闊的雙肩擋住了我的視野。“姮,”姬輿低低地說:“你在杞國安心等候,媒人隨後就到。”

話語中含着微微壓抑的激動,聲聲撞入耳膜。我擡眼,正對上他灼灼的目光,襯着頰邊淡淡的暈紅,愈發明亮。心中的慌亂感再度生起,我忙收回目光,點了點頭:“嗯。”

姬輿沒有再開口,雙手卻伸過來,穩穩地落在我的雙肩上。我一驚,鼻間的空氣驟然變熱,只覺上方,他的臉近在咫尺,正緩緩俯來。

我渾身僵住,雙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姬輿的動作似乎頓了頓,過了會,額上觸來一片輕吻,柔軟而溫熱。

幾乎停滯住的心跳緩緩恢復過來。

片刻後,姬輿的脣離開我的額頭。清新的空氣透來,臉上絲絲地涼。定了定心緒,我望向他,日色下,只見星眸中光采絢耀,笑容如同朝陽般燦爛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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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公女!”突然,身後猛地傳來一聲怒喝。

我和姬輿一驚。

回頭望去,卻見是杼。他喘着粗氣騎在馬上,似乎剛剛來到,怒目圓瞪。

“公子?”我愕然,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杼不說話,下馬快步走過來,沖沖地一把推開姬輿:“安敢無禮!”

姬輿面上陡然變色,目中寒芒乍現,攥緊拳頭。我大驚,急忙擋在二人之間,皺眉向杼喝道:“公子!”

杼滿面激動,通紅着臉,憤聲說:“公女莫非要幫他?你與吾兄已定下婚約,他竟強搶下贄!我昨夜得知,一早趕往王宮打探,又追及此處,竟見他公然不敬!”

心中一顫,我愣住。

姬輿聞言大怒,正要開口,“輿!”我忙扯住他衣袖,道:“容我與公子相談片刻。”

他瞬間定住,看向我。

我懇切地望着他。

姬輿緊繃着臉,眸光復雜不定。相視了好一會,他移開眼,冷冷地掃了掃杼,面上仍帶着餘怒,將目光撇向一邊。

我轉向杼。

四目相對,他沒有說話,臉上紅潮仍盛,只將一雙眼睛注視着我。

“公子,”定了定心神,我開口:“公子錯怪了虎臣。”

杼臉色變了變。

“公子且聽姮說完,”我接着道:“虎臣昨日搶婚,乃事出有因,其中曲折姮不便細述。至於晉侯,”我看着一臉訝然的他,輕聲說:“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與他廢去婚約。”

杼震驚的看着我,一臉不可置信。

我解釋道:“彼時,姮心緒煩亂,不願向人提起,故而未告知公子。今日誤會,錯全在姮一人,與虎臣實無干系。”

杼定在原地,半晌沒有說話。

“爲何廢去婚約?”良久,他問。

一抹悵然浮上心頭,我苦澀地笑了笑,道:“我二人各有堅持,無法顧全彼此。”

杼看着我,眼中情緒不定,似懂非懂。稍頃,他緩緩點頭:“如此。”過了一會,他看向候在路邊的車馬侍從,又看向我,問:“公女現下便要返國?”

我答道:“國中有事,兄長命姮即返。”

他沉吟片刻,道:“杞國路途長遠,公女保重。”

我莞爾,道:“多謝公子。”

杼不語,稍頃,瞥瞥姬輿,道:“得罪。”聲音硬梆梆的。

姬輿面無表情,昂着頭,略一頷首。

杼沒再說什麼,與我行下一禮,轉身上馬而去。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揚塵中,我注目着,思緒仍徘徊在剛纔的對話中。沒想到消息竟傳得這樣快,大概燮那邊不久也會知道了吧……

無聲地嘆下一口氣,我回頭,卻發現姬輿正在一旁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抿了抿脣,對他說:“公子杼一向敬愛兄長,又爲人忠直,衝撞之處,輿勿往心裡去。”

姬輿微微點了點頭。

心情有些沉,我移開目光,望向周道邊綠草如茵的野地不語。

“姮。”姬輿低低地開口。

“嗯?”我回頭。

只見他凝視着我,面上有些遲疑,問道:“你堅持何事?”

我怔了怔。

他雙眼盯着我,一瞬不移。

我沉默片刻,輕輕地說:“我不願他娶媵。”

一陣大風自原野中吹來,路旁的大樹嘩嘩作響,裳上環佩叮叮輕撞。

姬輿仍舊看着我,眸光深邃。

太陽漸漸往中天升去,路上的車馬行人越來越多,喧囂不止。姬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他擡頭望了望天空,對我說:“時辰不早,杞國事急,儘快趕路爲好。”

我頷首:“然也。”

姬輿重新將馬牽起,和我一起往衆人那邊走去。他看着我登車,又同侍從及使者交代了幾句之後,走到車前,對我溫聲道:“一路保重。”

我點了點頭。

姬輿沒有說話,星眸中柔光氳氳。

好一會,他向旁邊讓開,御人揚鞭一響,馬車又碌碌地跑動起來。我探頭向後望去,姬輿還站在原地,視線相遇,他漾起笑意,居然朝我擺了擺手。

我扶在車帷上,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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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趕路之後,四月中旬之前,我終於見到了杞國廣袤的田野。陽光下,莊稼在平原的和風中如海面一樣起伏,深深呼吸一口,心脾間滿是熟悉的芬芳。

我望向茫茫的地平線,心中惴惴,不知母親到底怎麼樣了。使者早已走先一步往宮中報信,想來很快就會有人前來迎接。

果然,沒過多久,前方的路上出現一撥人馬,正向這邊過來,其中還有輛車。待他們靠近,我詫然,那車子由駟馬拉着,上面的人分明是觪!

“姮。”與王姒的使者見過禮後,走到我面前,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

“阿兄。”我微笑道,見到他,胸中一下開解不少。

觪將我上下打量一陣,笑意斂起少許,微微皺眉,道:“怎麼瘦了?”

我沒有回答,面帶憂色地問他:“母親現下如何?”

“嗯?”觪目光閃了閃,隨即一臉凝重,嘆了口氣,道:“說來話長。”

我心中一黯。

他對我說:“姮不若與爲兄同車,聽爲兄細細道來。”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一起坐到他的車上。

觪命令啓程,所有人馬重新歸位,沿着大路繼續向前。

“母親到底爲何又犯了病?醫師怎麼說?”車子的搖晃中,我迫不及待地問。

“姮,”觪仍鎖着眉頭:“有件事爲兄須告知與你。”

我看着他,心緊張地撲撲直跳,手心攥出了冷汗。

觪眨了眨眼:“母親並未得病。”

“嗯?”我懵住。

車輪軋在土路上,不停地響,田野中嘰嘰喳喳地飛起一羣麻雀。

我睜大了眼睛,說:“那……信?使者?”

觪挑了挑眉:“那是詐太后的。”

我無語。

看看四周,皆是觪身邊的侍衛。王姒的人被擋在了幾重人牆之後,我們的話他們聽不到。我長長地舒下一口氣,先不計較他欺騙感情,至少心懸了幾天,現在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是母親的意思?”我問。

觪搖頭,道:“母親與君父毫不知情,此事乃爲兄一人做下。因此,”他狡黠地看着我:“姮見了他二人,若問起緣由,你只說不知,一切由爲兄來答。”

我點了點頭。心中仍有不解,我小聲問道:“阿兄爲何如此?”

觪瞥瞥我,說:“你前些日子不是來了書?”

我頷首。

他脣角勾勾,一臉崇高地說:“我看那用辭拘謹,如文書般毫無生氣,便知姮定是受了委屈,阿兄不忍你悽苦,就遣使去將你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