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看清了夢中那位男子的臉，紛飛的落英中，深不見底的黑色眸子中泛着點點淚花，無邊無際的悲傷寂寥如海洋一般，要把人的心都融化了，讓人呼吸窒息，他輕輕開口，聲音似乎從很遠處飄來：“玉姬。。。你還要留戀多久？”
荷花梨木窗外滿月銀鏡高懸，積鬱在胸口的痛苦就如萬枝銀針，又如千條毒蛇，啃噬晏晴的心，漏夜寂靜可怖，她突然覺得有無法壓抑的痛撕裂了她的心，猛地嚎啕大哭起來。
如果那日孩子的流失，是讓她心也空洞的冰涼，此刻，卻是各種感情的絞纏折磨，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明日的太陽。
那日，清清楚楚，是胤禑和胤禛共同謀害了自己的孩子，那是自己盼了多久的孩子？怎麼是那麼脆弱的生命？
可以恨胤禑，那胤禛呢？
恨不得，愛不能，夢已醒，夜漫長。
晏晴小產後，一直一言不發，目光空洞，她有時會不自覺的撫上小腹，怎麼還沒有感覺得到，就已然失去？她發現自己就像一隻蝴蝶，再怎麼努力，小小的翅膀也飛不過汪洋大海，命運把她和胤禛越隔越遠。回頭，海岸已遠；前進，力已耗盡，不見盡頭。
胤禛守了她不到五天，便被康熙派出去辦差。胤禛走後，宮裡就來了人，御賜了晏晴一把柳葉小刀，相當精緻，上頭還嵌着藍寶石，卻沒有帶來康熙的一句話。晏晴知道是警告，心想什麼時候康熙也心軟起來？還是讓自己自裁，免得他動手，傷了他和皇子的和氣？
上輩子到底做過什麼事情，今生要受這些苦難？
五十三年的酷暑似乎來得特別早，胤禛要隨侍康熙避暑，他和福晉們都搬到了圓明園，晏晴的病越發嚴重，就留在了偌大清冷的雍王府。胤禛儘量抽出時間陪晏晴，寬慰她，告訴她他們還年輕，總會還有孩子的。看着他風塵僕僕，冒着炎熱往返於兩地之間，又見消瘦，慢慢的晏晴也就勸慰自己，那日胤禛也不是故意的，原諒他吧。可是，後來他卻被康熙加了更多的差事，漸漸也就顧及不上晏晴了。而且，事業上的意氣風發，讓他的心境和晏晴的大不相同，兩不相稱，相望無言。
晏晴漸漸的沉默，如同荷塘裡慢慢要枯萎的荷花，失去了光彩，她想，是不是應該放棄了。
突然想起了那個主持說的話，“必然未必然，何必不然？無意非無意，何苦有意？”
頓時，悲涼似水，侵入了晏晴的五臟六腑，若不有意，如何挽留？若必然也未然，還有什麼是確定的？
那日，那個和尚是告訴我該放手了嗎？所有的執着，只是上天的一個玩笑？
孩子沒有了，愛人不在身邊，晏晴一病就病到了秋天，菡萏香銷翠葉殘。只是，她不甘心，不想認命，她不停的告訴自己，坎坷磨難之後，她和胤禛還可以繼續，她什麼都不怕，只要還有胤禛。
心中一動，晏晴就想去找胤禛，告訴他自己會好起來，要努力再生個孩子，這次兩人都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叫了一下夏荷，卻沒有人迴應，晏晴便自己披了件衣服下牀走了出去，腳步有些漂浮，不由笑話自己真的成了林黛玉了。
出了房門，卻沒有看見人，微微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其中一個是夏荷的聲音，而且有越發大的趨勢，晏晴輕輕走了過去，她越發清減，腳步也更輕了。
“怎麼就不能先給我們主子熬，這可是四爺早就吩咐的！你怎麼也不厲害點，就由着紫淵院那些臭丫頭欺負？”夏荷狠狠的兇着一個小丫頭。
“我說了，可是她們說年主子懷上了，身子又不好，王爺說了一定要好好保胎。。。”
痛楚越發劇烈，什麼也聽不下去了，晏晴所有的神志都被擊垮，全身脫力，跌到在地上，原來，原來他在圓明園是忙着，他，到底愛自己嗎。。。
沒有流淚的容顏，只有心，感覺到了那徹骨的冰涼，隱隱有聲音在耳畔絮叨：“玉姬，還不徹悟？歸去吧。。。。”
晏晴掙扎着爬起來，撐着一口氣，跌跌撞撞回到房中，腦海中一直迴盪着“歸去。。。”，如咒語般，讓她頭疼欲裂。猛然，晏晴拿起了枕邊那把柳葉刀，只要咬咬牙、稍微用力一下，就解脫了，光亮的刀尖在她腕上劃出一道血痕，卻還是無力的鬆開了，小刀掉入彩雲鴛鴦錦被中，還有恨，有愛，丟不開這塵世的羈絆，只能留下受罪。
她沒有注意到，劃破處滲出的點點鮮血，是黑色的。。。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納蘭性德詞《菩薩蠻》）
++++++++++++
瑟瑟寒風中，胤禛在怡清院外獨立良久，雙眸若星，只是像籠了一層什麼，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胤禛，我不愛你了。”
“讓我離開，再多呆一刻對我都是煎熬。”
她的表情藏在陰影裡，看不分明的；她的聲音淡漠得像一潭沉積萬年的死水，沒有任何起伏變化。
心死。。。看着披頭散髮、恍如無力靠在引枕上的晏晴，當時胤禛腦海裡，只有這兩個字。
想到這，胤禛的黑眸裡有一閃即逝的痛，寒冷的呼吸中全是苦澀的味道，緊緊咬着牙，
喉嚨已然有些哽住。
“別說胡話，不是說好了要一直陪着我？乖，好好養病，等過段時間病好了，我再帶你去泛舟，你忘了，我還欠你一首詩？”耐着性子，盡力哄着她，卻換來了她的一聲嘲笑，她在冷嘲什麼？
沒關係，大抵總會好的，她能想通，自己本來子嗣單薄，恩澤其他女人，不算過分。他想等夏天，晏晴病好了，帶她出去散散心，月下泛舟，花中作詩，她就會像以前一樣俏麗鮮活，把撒嬌和懂事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努力讓她懷上孩子，她就會忘了那個還未成形的孩子，他們還能象以前一樣花前月下，柔情蜜意。。。
“王爺，周瑞庸來了。”高無庸縮頭縮腦的跑過來。
“嗯。。。”胤禛長袍一飄，已然離開。
對於胤禛來說，現在有着更重要的事情，他放養在八阿哥那隻的‘海東青’羽翼已豐，獲得了八阿哥的信任，正是可以給八阿哥致命一擊的時候，他徹日和謀士們閉門認真謀劃着，只等着最合適的時機，給八爺黨重創。
這是他一貫的處事風格，如獵豹般，目光先一直窺視着自己的獵物，瞭解他的一舉一動，讓他過的滋潤，卻只在最恰當的時機，做出奮力的一撲，一擊致命，不留一絲餘地。
機會在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時到來了。十一月二十六日八阿哥因其母逝世二週年往祭，未赴康熙熱河行宮處請安，遣太監送兩隻海東青給康熙，但是康熙看到的卻是將斃之鷹。康熙帝極爲憤怒，認爲他是故意藐視自己，幾乎氣的要發心髒病。因此對八阿哥大加打擊，指責他“不孝不義”，與阿靈阿等人結成黨羽，密行奸險，此人之險百倍於二阿哥！十一月二十七日，八阿哥以奏摺訴冤。十一月二十八日，八阿哥再次受康熙帝責難。（《清聖祖實錄》卷261）
而在八阿哥受譴時，只有胤禛爲八阿哥“折具奏”，說好話。（《雍正朝起居錄》）兩面三刀，也是胤禛的一個政治手段，這招他玩得很熟練。
++++
病未好，又添霜，拖拖拉拉，晏晴就在牀上躺到了冬天。
晏晴拒不喝藥，誰來勸都沒有用，她連和胤禛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胤禛一來，她就轉身不理，那顆本來活力四射、堅韌頑強的心，隨着那個秋日，已經枯寂。
時間長了，胤禛也覺得累了、乏了，他說什麼，晏晴都揹着身子不回答，什麼時候這樣哄過一個女人？她還想讓自己怎樣？
他卻不知道，晏晴只想他過去，緊緊抱住她，說她是他生命的唯一，他心裡只有她，只真心疼着她一人，再苦再難，終歸有他陪着她渡過。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即使他說了，自己還會信嗎？。。。也許，真的錯了，願意賠上生命的愛，不過是固執的一廂情願，夢醒時分，才知空踏懸崖，早無前路。。。
慢慢的，來看晏晴成了一種任務，胤禛每次都是獨坐一會，再默然離開。兩個人的感情，隨着入冬的天氣漸漸被凍結；兩個人的心，終於越行越遠，轉眼已隔天涯。
天冷得空氣似乎也能結冰，屋裡放了幾個火盆晏晴也瑟的發抖，外院的絲竹焰火，鑼鼓嘈切，歡聲笑語，正是正月裡熱鬧的時候，更襯的晏晴的怡清院冷冷清清。
戲正演得熱鬧，晏晴越發覺得那聲音刺耳難耐。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何處是淨土？
“夏荷。”晏晴聲音很輕，輕的夏荷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格格？”夏荷忙跑了過來，扶起晏晴，影影綽綽眼角有了淚花。
“看看我有多少金銀首飾，拿過來。”
“哦。”夏荷心下奇怪，卻什麼也沒有說，拿了幾個妝匣過來。
晏晴打起精神靠在引枕上，卻猛咳了幾下，不知爲什麼，她的身體越來越差，食慾也很壞，嘴脣開始發青，總是渾身乏力。可是胤禛叫來太醫，晏晴全都趕了出去，她再也不想吃那些藥，一聞到，她就想嘔，喝一口，幾天都不想吃飯；更何況一想到熬藥，她就想起年氏，更是心如刀割。
晏晴輕輕撫摸着胤禛送給自己的那兩支木釵，果然街邊買的不是真的檀木，已經沒有香味了，顏色泛黑，如同此刻她和他的愛。
晏晴輕輕放下木釵，呆呆凝視着無名指上的和田玉戒，和手腕上那個戴上就未曾摘下的佛珠。苦澀一笑，七分酸楚、三分淒涼，映入眼底，漸轉成支離破碎的哭泣。
“格格。。。”夏荷心一酸，擁住了晏晴，“您別這樣，您看大過年的，王爺很忙，才。。。”
晏晴搖搖頭，讓夏荷別說話，淚意未盡，回憶決堤，幽幽說道：“夏荷，以後叫我林音兒吧。”不知道，現代是2000幾年了？朋友們還記得有林音兒這個人嗎？
“格格？”
“罷了。”晏晴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勉強出一點笑意很快就被空氣冰凍住，連眼底都到不了，“夏荷，留下一盒，把其他的東西幫我當掉，換成銀票。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我現在唯一能信的就是你了，你。。。你不能也傷我的心，好嗎？”
夏荷吃驚的點點頭，卻猛地擁住晏晴，淚水洶涌：“小姐，您不能做傻事啊！”
“傻丫頭，能做什麼傻事？不過想。。。乖，幫我辦好了。”沒說多久，晏晴就覺得氣也跟不上來，眼皮重的要命，只想快點躺下去，突然眼前一黑，意識消失前，晏晴只隱約聽到夏荷的呼叫聲，她很想開口對夏荷說：“夏荷，我沒事，只是困了，累了，睡一會就好。”
莫問何故暗香冷，皆因春來花不在。
+++++++++++
夏荷也不管外面的歌舞昇平，自己的到來合不合適宜，衝到胤禛面前一跪，抽泣着：“王爺。。。格格快。。。快不行了，您去。。。”
話音未完，夏荷面前就只剩一個空空的椅子，和身旁的吵鬧喧譁。
胤禛幾乎是跑着過去的，他有些不敢相信，深不見底的眸子裡似乎點染了一層霜，心裡是讓人窒息的慌亂。
“晏晴！晏晴！”胤禛壓抑着顫抖的聲音，輕輕喚着晏晴，手抖動着放到晏晴的鼻下，心放下一點，卻揪痛的厲害，怎麼會這樣，她曾是那麼一個活力十足的女子，而眼前的她，那麼單薄，如秋日裡潺潺河流下陽光蒼白的倒影，一觸即碎。
他眼前又浮現出夏日裡，晏晴和他在微風中的荷塘泛舟時，她靠在自己胸口，笑容那麼幹淨，眨着大眼睛，燦若初夏陽光。
“胤禛，給我作首荷花的詩吧。”
“那還不是信手拈來？不過，得等你先給本王生個阿哥！”
“格格可以不？要不龍鳳胎吧。。。呵呵。。。”
往事歷歷在目，怎麼才一轉眼，你就枯竭如斯了呢？
++++
太醫一陣忙碌後，總算保住了晏晴的性命。胤禛問起病因，太醫戰戰兢兢、言辭閃爍：“王爺，格格是中毒了，照微臣推測，格格中毒已久，由血液帶至全身，眼下已是毒氣攻心，怕是。。。”
“什麼毒？還有救嗎？”胤禛只覺得心裡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窗外漫天大雪，疾風呼嘯，掩不住他聲音的顫動。
他也不看太醫，眼裡是濃濃的愛憐與眷戀，似在望着他最珍貴的寶貝，他下意識的握起了晏晴的手，他的手指順勢撫摸她手腕處的冰涼浮白，突然，他的身子猛地抖動了一下，脣開開闔闔，吃驚的盯着晏晴手腕處那道隱隱約約的紅痕，心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打開，又被凍結住，刺骨的冰寒襲捲全身。
“是。。。臣。。。不敢說。。。”那太醫忙跪下，身子也發着抖，不知所措。
“哦？爲何不敢說？難道和你有關？” 胤禛的臉隱在陰影中，太醫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是可以感覺到他此刻滿身的煞氣。
“不。。。王爺。。。”太醫咬咬牙，背上都是冷汗，“是鶴頂紅混合了。。。大漠依蔻，通常是用於淬在武器上。。。格格本中毒不深，只是醫治太遲，平日裡愁緒過重。。。眼下，也只能盡人事了。。。即便能保住命，怕也會神志不清。。。”
“下去開藥，一定要保住她的命！還有，病因怎麼寫，不用本王教你吧。”胤禛眉皺的很深，他還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晏晴，語調平淡沒有起伏，與他內心的澎湃成反比。
等太醫下去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晏晴枕邊放着的那把柳葉刀，刀身冰寒刺骨，他的眼幾乎眯成了一道縫，眸裡暗流洶涌，眼梢處似掠過一抹陰鳩，又像是悲涼，或者是內疚？
“高無庸，派人秘密查看這把刀上淬了什麼毒，走漏了風聲，你拿頭來見我。。。”
等到冬去春來，又及盛夏金秋，晏晴都沒有醒來，只像是睡着了，糾纏於一場永不會完結的夢，夢裡繁花漫天，夢外彩蝶翩舞，不過是莊生夢蝶，卻不知夢非蝶，蝶亦非夢，只是癡人不覺。。。